第七章多謝師姐
葉瑯走出來時,姬瑤正懶散地躺在院內(nèi)藤椅中。日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她身上,樹葉輕晃,衣袍上的光斑也微微移動著。 她手里舉著一本書,腳點地輕輕搖著椅子。 院內(nèi)兩霸看到新來一人,自覺被侵占了地盤,頗有敵意。 它們張著翅膀,雄赳赳地走到葉瑯面前,伸長了脖子與他無聲對峙兩秒,頗有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的氛圍,下一刻又若無其事地扭頭走了。全當沒他這個人。 鳴竹看得稀奇,震驚一會兒,認命地給它們換水、放糧,不忘聊聊天增進彼此感情。 見他出來,姬瑤放下書,端正坐好,指了指對面竹椅,“這幾日師尊不在,師姐總要負些責任,考一考你的功課?!?/br> 葉瑯坐在對面。姬瑤例行問道:“心法參悟得如何?” “尚可?!?/br> “學(xué)到第幾章了?” “讀完了?!?/br> 這速度實在驚人,姬瑤心中顫動,面上不以為意,抓到把柄般開口:“好啊,葉師弟,早就讀完了卻不曾傳訊于我,定是偷偷躲懶呢!” 葉瑯蹙了蹙眉,到底忍下了,并不解釋。 姬瑤笑盈盈地湊至他面前,兩人距離一下便縮短了。葉瑯呼吸一頓,姬瑤裝作不知,眸亮如星,“葉師弟生氣了?逗逗你嘛。幾日便參悟全本,定是不眠不休,反復(fù)琢磨了。該獎?!?/br> 姬瑤手托著下巴,眼神狡黠,“不過,也得看你掌握得如何。你來為我講講,就當入門小考了。” 葉瑯坐在對面,緩聲講述自己的理解與感悟。 《詔月訣》結(jié)合了月之圓缺、移動、變幻與虛實。一念多轉(zhuǎn),既結(jié)合了大局觀,又有輕快身法與奪命殺招,瞬息千變,對敵時讓人防不勝防。 葉瑯領(lǐng)悟得不錯,但未曾與劍招融合不免有些生硬,大局觀亦生疏。姬瑤指出幾處理解有誤的地方。 葉瑯聽罷,若有所思地低聲道:“靜水可盛月,亂流含碎月,虛虛實實,何為實、何為虛其實并不重要...” 姬瑤聽著也覺得大有收獲,心中一動,接道:“實可化為虛,虛亦可凝成實。” 兩人對上目光,姬瑤回過神來不由得一愣,不滿自己沒忍住多嘴一句。真要當一對相親相愛的師姐弟不成? 但頭一次有人同她交流詔月劍法,不知不覺就說得多了。 兩人交流許久,夜色漸漸籠罩這間小院,葉瑯自覺受益匪淺,眼底漠然化開些許,誠摯道:“多謝師姐?!?/br> 他聲音清越,不同于師尊的溫潤。 一聲一聲地喚她師姐。 院內(nèi)樹影深重,遮遮掩掩,姬瑤的臉半隱在陰翳之中,眼底是照不亮的濃稠墨色。 樹枝微晃,光影交錯間,她自暗影中顯露出面容,一派嬌俏天真,勾唇笑道:“何必言謝,我是你師姐嘛?!?/br> —— 葉瑯在里間上藥時,姬瑤已讓鳴竹收拾出一間屋子。 鳴竹性子淳樸,將各院收拾得井井有條。多加一人也不覺得麻煩。 入夜后,葉瑯送走姬瑤,回到房間,輕輕舒了一口氣。 烏發(fā)半濕搭在背后,葉瑯盤膝在榻,閉目調(diào)息。 天地靈氣縈繞在四周,運行兩周天之后,藥力已然全部被吸收,葉瑯察覺體內(nèi)許多處影響靈力運轉(zhuǎn)的舊疾都在藥力作用下緩緩痊愈。 葉瑯放空心神,潛心修煉。沉珂已除,靈力源源不斷滋養(yǎng)經(jīng)脈,突破瓶頸,修為穩(wěn)步提升至練氣四層。 這一夜,睡得格外舒適。 十余年來,每每都被體內(nèi)隱痛折磨得翻來覆去難以睡去,好不容易睡熟也輕易被痛醒,他習(xí)慣了伴著疼痛入睡,才知道一夜安眠是這種感覺。 這是從未有過的關(guān)懷。 以指尖摩挲著玉瓶光滑瓶身,葉瑯憶起昨夜沐浴后的第二次上藥,黑沉沉的雙眸閃過一絲情緒,又緩緩壓了下去。 之后的幾日,兩人一同交流了幾次感悟。徹底參讀心法后,葉瑯才正式將神識沉入《詔月訣》,學(xué)習(xí)劍法。 葉瑯依照其內(nèi)劍招演練第一式。姬瑤看罷,也執(zhí)劍演示一遍,幫助他調(diào)整。 姬瑤過往有些驕縱天真,但她悟性極佳,又素來勤勉,便是無法使用靈力,亦不曾疏忽練習(xí)。 葉瑯揮劍時,天生靈體的優(yōu)勢便顯現(xiàn)出來,經(jīng)脈之中靈力運轉(zhuǎn)毫不停滯,幾乎與呼吸融于一體。 旁人沉心入定方可吸納天地靈氣,天生靈體則不需如此。 易于修煉便足以惹人嫉妒,更難得的是對戰(zhàn)中同樣自發(fā)吸收靈氣。戰(zhàn)局中靈力消耗甚巨,這些天道寵兒體內(nèi)卻靈力充沛,幾乎源源不絕,從不會出現(xiàn)靈力枯竭的現(xiàn)象。 尋常修士唯有抵達金丹境,才能隨心吸收靈力,并于金丹之中產(chǎn)生靈力。天生靈體每一寸經(jīng)脈都可蘊養(yǎng)靈力,金丹以下同階無敵,金丹境之上,則有另一重跨不過的天塹。 姬瑤一直處在被人仰望欽羨的位置,原來在低處望著他們傲然身影,胸口竟如此窒悶。 她不愿在一旁襯托他的天資卓然,更怕不小心暴露自己胸中恨意。她拿著木劍坐在一邊,“方才還不錯,你再試一次,這回我再幫你看看?!?/br> 葉瑯察覺她氣息微亂,長睫低垂,握緊手中木劍,自然而然地繼續(xù)練劍。 等葉瑯練過一遍,姬瑤走上前去,讓他擺出一個姿勢。 她回憶著他方才的動作,從身后貼近葉瑯的身體,手覆蓋到他的手臂上,帶著他向前送了一下,“記住這個感覺,再試試。” 詔月是師尊獨創(chuàng)的劍法,于她來講意義不凡。姬瑤雖然討厭極了葉瑯,但卻不愿也不會在詔月劍法上動手腳。 一語畢,姬瑤迅速抽身退后。葉瑯閉眸思索片刻,重新練劍。 如此叁遍,姬瑤便再尋不出任何能指點的地方。她坐在不遠處,越是看得清楚,心中越是不平靜。 葉瑯的劍法一次比一次更流暢,一式下來行云流水,哪里看得出他是剛剛修習(xí)這套劍法呢? 她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晦暗,見他收劍站定,忍下胸中排山倒海而來的陰暗情緒,鼓了鼓掌,笑意明媚,“葉師弟真厲害,等師尊回來了,他會再指點。” 她想了半晌,說道:“不過,我覺得你肯定沒問題。” 少女眼神中是純粹的贊賞,葉瑯道:“這幾日辛苦師姐了?!?/br> “那你要怎么報答我???”姬瑤仰臉看著他,隨口道。 葉瑯一時間沒回答,姬瑤便捂著胸口說,“原來師弟就是說說而已,師姐真?zhèn)??!?/br> 姬瑤不過是一時興起,簡單撩撥兩句便放下了。 鳴竹走到門口招呼道:“仙師,吃午飯啦?!?/br> 尚未筑基的修士,還需食五谷雜糧。姬瑤從前于弟子所用餐,自從鳴竹來了,再不愁無飯可吃。 鳴竹近日熱衷于嘗試新的菜式。二人桌上的菜,頓頓都不重樣。 葉瑯神色淡,看不出喜惡。姬瑤卻要趁機試探一下。 姬瑤問道:“葉師弟,你覺得味道如何?” 弟子所中膳食極為講究,此講究既不是使用什么難尋靈獸,也不是放入了哪一味珍貴草藥,而是嚴格控制味道。所有菜吃起來均是淡而無味。 姬瑤不知是生怕眾弟子食用后在體內(nèi)積累過多雜質(zhì),亦或是擔心他們留戀塵世美食。她吃了多年,同好友試著開小灶,也常常以失敗告終,包括而不限于:半生不熟、燒制過了頭完全咬不動。 自從嘗了鳴竹的菜,姬瑤只覺前面幾年都荒廢了。世間有此美食,為什么要委屈自己吃弟子所那些沒滋沒味,量又少的飯菜。 葉瑯沒想到她有此問,剛要開口說略咸。 她早就注意到他喝水次數(shù)有所增加,現(xiàn)在看清葉瑯的神色,更加堅定了心中想法,猜他與她口味相反。但她卻追問道:“比弟子所好多了吧!” 葉瑯見她一臉欣喜,應(yīng)了,“嗯?!?/br> 無論是懶得解釋,還是僅僅出于禮貌不去掃興。姬瑤懶得分辨他的想法。畢竟,他這樣說,自己之后的行動才有了理由。 姬瑤垂下眼眸,輕輕笑了笑。 “那你多吃點!”姬瑤取來一雙沒用過的筷子,貼心地給他夾菜,火柿拌雪蒿、炙烤炎兔、清炒雪芹、紅燒珠魚... 葉瑯頓住,受禮節(jié)所限,不曾過多動作,開口道:“師姐,我...自己來。” 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如何,如今自己可謂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冷傲少年最好拿捏了。出于禮數(shù)不好反抗、不好拒絕,心內(nèi)不愿又默默忍受。 真是...讓人不忍心啊。 姬瑤這樣想著,卻沒有收手的意思。 她眼睫輕抬,將關(guān)愛師弟的師姐演得惟妙惟肖,“你剛剛踏入劍道,需要多吃些才有力氣。若是只練劍,不吃飯,身體怎么受得了?!?/br> 姬瑤控制得極好,在他反抗不滿之前收手,故意嚴肅著臉道:“吃了,才許練劍?!?/br> 葉瑯欲言又止,幾次暗示無果,干脆不再抵抗。 她托著臉看他吃飯,像極了見寵物吃得香便心滿意足的主人,時不時說一句,“好吃吧”、“多吃點”。 葉瑯低頭慢吞吞地吃完了一碗飯。他常年少食,習(xí)慣了六分飽,這次到了八分,實在勉強,腹部隱隱有些不適。 姬瑤心中疑惑,她是給他加了菜量,卻也沒多少,這樣便難受了嗎?她沒見過吃得這么少的修士。 但她哪里會關(guān)心他,只當沒看見。 午飯后,略作休息,二人手執(zhí)木劍,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一齊練劍。 一雙身影在山腰演練著相同的招式,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腳步快走,手臂低垂,劍尖疾劃過地面,肘部至腕部力道一轉(zhuǎn),利落地收劍,齊齊旋身斜刺。 著道袍,執(zhí)木劍,烏發(fā)揚起的弧度都相似,頓了半晌,兩人眼神微抬,銳利萬分,一齊輕躍至半空,橫臂一揮,劍氣凜然。 鳴竹站在一旁轉(zhuǎn)樹枝玩,看得眼花繚亂。只覺兩人無比契合,相同的身姿矯健,少女容色殊麗,少年形貌清冷,竟像是早早練過、磨合已久。 她胸中頓起豪情,就差撿起樹枝跟著比劃了,清醒過來忙鎮(zhèn)定心神,她自然聽過這劍招的厲害,還是存些功德,換一些尋常的功法強身健體。 準備晚飯時,鳴竹切著菜,也拿著菜刀順手揮了幾下。 姬瑤正巧看到這一幕,思索片刻,去屋中挑出幾本關(guān)于呼吸吐納以及拳腳功夫的功法。 晚飯后,鳴竹坐在院內(nèi)看星星。姬瑤將幾本功法放在鳴竹面前,“鳴竹,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鳴竹本以為自己得到功法之路任重而道遠,沒想到就這么送到自己眼前,忙拒絕道:“不可不可!仙師已給了我靈石,不必給我這些。” “反正你不時會整理柜上的書,順手看看,有什么不可?給。” 鳴竹想,跟著仙師定是極好的。同村幾位相熟的人也被收作雜役弟子,雖是羨慕她能入清臨峰,但也會嘲諷她跟著一個沒前途的廢人,建議她早些找下家。 她心思單純,只道當日入峰便是承恩,怎可再不知足? 況且她心中清楚,仙師才沒有他們說得那么不堪。哪家?guī)熃隳軌蜻@么詳實地指點同門師弟?還對她一個雜役弟子這樣好。 鳴竹珍重地拿在手中,抿出一個笑來,“謝謝仙師。” 這些功法姬瑤閑暇時早就讀過,既然別人需要,自然沒什么可藏私的。 記憶中似乎見過那么幾本金系功法,姬瑤便去敲了敲葉瑯的門,“葉師弟?” 葉瑯晚飯沒怎么吃,早早回屋了。半晌,他才緩緩將門打開,聲音微啞,“師姐?!?/br> 涼薄月光照亮了屋內(nèi)少年,清輝灑落肩頭,自有別樣韻味。他的容貌確實當?shù)闷鹂滟潱贿@溶溶月色襯得愈發(fā)清寒無雙。 “山海閣能換取功法,但需要不少貢獻點。我這里存了不少功法,沒準有適合你的,要不要隨我去挑幾本?” 古往今來,修行中能證大道者,莫不是修煉到了極致。然而,到底如何才能達到極致,誰也說不準。 細數(shù)下來,天資、悟性、勤奮、機遇、修行歷練、功法、武器丹藥都非常重要,缺一不可。畢竟修真從不是一味地提升靈力,還要有同人一戰(zhàn)的實力。 此間雖有靈修、劍修、體修之分,各人天資亦有差異,但功法一直都是尤為重要之物。 葉瑯也清楚功法的重要性,“好。” 他們來到書房,房內(nèi)書卷不多,只有叁個高大書柜,其上擺滿了各式功法,書卷、竹簡或是玉玦。 姬瑤點亮屋內(nèi)瑩燭,走上去翻找,“你是單系金靈根,我這里存的不多,大多是...” 姬瑤頓住,沒說出師尊兩個字。她不愿承認兩個人靠同一個師傅聯(lián)系起來。 她拿出一本,轉(zhuǎn)身問道:“這個怎么樣?” 葉瑯翻開來,“防御功法?” “嗯,一年后會有內(nèi)門考核,入門不滿叁年的弟子均要參加。除了攻擊類型的功法,防御功法必不可少?!?/br> “這里有一本金屬性的...啊...”姬瑤踮起腳尖,試圖夠到最上層的一本書,卻總是差了一點。她輕輕跳了一下,不但沒能摸到功法,落下時腳下一個沒站穩(wěn),向后退了幾步,幾乎是跌進了葉瑯懷里。 她向后倒去,手肘正好撞在葉瑯腹部,葉瑯下意識扶住她的手微微收緊,呼吸沉了沉。 午膳后腹部便隱有抽痛,傍晚時更是難以忍受。他本想早早休息,但對功法頗有興趣,還是撐著來了。 被手肘撞了這么一下,胃部疼痛更甚,幾乎站立不住。葉瑯微微弓腰,面色瞬間蒼白了幾分。 “怎么了?”姬瑤自他懷中離開,轉(zhuǎn)頭問道。 “沒什么?!比~瑯忍了片刻,狀若無事地抬起頭,他看向書架最上層,問道,“師姐要拿哪本?” 姬瑤當然是故意的,葉瑯竟這么能忍,臉色煞白也半句不提自己身體不適,在師姐面前亦不曾暴露弱點。 她怔了片刻,于他身側(cè)指了指,“這個?!?/br> 葉瑯走上前去,微一抬手,將姬瑤苦苦夠了半天也沒碰到的功法拿了下來,“《銳金決》?” 姬瑤就著他的手看向書名,“嗯,金系玄階功法?!?/br> 借著這個距離,她伸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頗為幽怨道,“明明我才是師姐,你的個子卻比我高了不少?!?/br> 姬瑤的視線下滑,落入葉瑯的眼中。 適時一陣夜風輕輕吹了進來,兩人的長發(fā)隨風飄搖,交纏在一起,袍角亦若有若無地碰到一處。 葉瑯長眸低垂,燭火與月光亦映不透他幽深眼瞳。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先一步偏頭避開她的視線。 姬瑤看得清楚,心中暗自嗤笑,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