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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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選志做到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已是太監(jiān)這行的三甲了,位高權重,家財無數(shù),奈何名聲終究不光彩,死后愧見先人。為此他格外渴望子孫后代能讀書出仕,光宗耀祖。 從張體乾六歲起就為他聘請名師任教,前前后后來了二三十個,都被小霸王氣跑了,最長的也沒呆夠半年。棄館后都說:“張廠公那金孫就是頭野牛,請我們去不是教書,是給他家放牛!” 外界傳開了,就送這小少爺一個諢號叫做“張阿瞞”。典故源自曹cao小名為阿瞞,也是宦官的孫子4,幼少時同樣調皮搗蛋,好惹是生非,儼然張體乾的前世 柳竹秋扮成溫霄寒后,人際圈大大擴張,隨著應酬增多領會到“朝中有人好辦事”的道理,但凡不是巨jian大惡,能攀上交情的官員她都盡量納入友冊。一日在鬧市高樓與人宴飲,看見街上一富家少年正領著十來個家奴追打一伙潑皮無賴。 她打聽得知這小少年就是人人見了都頭疼的“張阿瞞”,被打的那群無賴盤踞此間多時,專門碰瓷敲詐來往行人。敢與之對抗,他們就派出個體壯皮實的cao起板磚照自己腦門一下,再一齊圍住苦主誣陷人家行兇。 一般人怕吃官司,多半花錢消災。他們從不招惹官吏,也就沒人來管。今天看走了眼,見張體乾領著兩個仆人隨意閑逛,只當尋常有錢人家的小孩,更要欺他年幼。 張體乾這幾日正愁沒處消遣,被他們纏上,兩句話不中聽便叫上隨后跟來的奴仆與無賴們群毆,打跑幾個,抓住幾個,送去大興縣衙治罪。 縣令聽是張選志的孫子告狀,怎敢怠慢,按律將無賴們杖責流放,無心中為民間除一大害。 柳竹秋知曉經過,覺得這張阿瞞小小年紀敢親身與無賴rou搏,說明他骨子里有血性。獲勝后沒私刑泄憤而是報官處置,且不去他祖父管轄的東廠,而是按律送交縣衙,說明他心目中有法紀,沒準真像曹cao,悉心雕琢后是塊好料。 又尋思張選志是朝廷最大的特務頭子,權位僅次于大jian宦唐振奇。輿論評價他這人談不上正直,沒干過多少好事,但也不算惡毒,不怎么干壞事。慶德帝出于駕馭臣僚的用心,讓唐振奇做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張選志做秉筆太監(jiān)位居其后,卻提督東廠二十年,與唐振奇相互制衡。二人長期貌合神離,有各自的黨羽。 柳竹秋想助宋妙仙報仇,能靠上張選志這條大腿以后行事就能多一分方便。見了張體乾正好開動腦筋,聽說張家在找新塾師,便上門毛遂自薦。 張選志原指望這回能找個差不多的就謝天謝地了,沒成想把京師有名的大才子給盼了來,只當祖宗顯靈,欣喜若狂。 當即設宴款待,不顧尊卑,誠誠懇懇跟她掏了許多心窩子。說自家多么愛惜這個孫子,對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又說張體乾多么頑劣不爭氣,傷透他的心,好像溫霄寒是張家的大救星,張體乾這輩子有沒有出息全靠他了。 張體乾對所有老師“一視同仁”,上課第一天就想照例給柳竹秋備了份見面禮,偷偷往她茶碗里放了十幾只蟑螂,等著她開蓋品嘗。 柳竹秋猜到他的心思,事事都有防備,覺著茶杯分量不對,故意端著走到近處去看他寫字,又裝作失手,連杯帶蓋傾到他身上。 十幾只黑漆漆肥亮亮的蟑螂齊心協(xié)力往張體乾衣領袖口里鉆,嚇得他連蹦帶跳。 柳竹秋讓下人們別動,叫張體乾脫掉外衣,親自用書本幫他把蟑螂都趕出來,一只只踩死了,正色告誡:“想嚇唬人得用蜈蚣蝎子,幾只蟑螂頂什么用?!?/br> 少年恨恨瞪著她,鼻孔張縮,真像頭發(fā)怒的小牛犢。 柳竹秋見他不服氣,領他到書架前,讓他隨意取出一本書,再隨意抽一段考她。 張體乾挑了本他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唐人筆記,剛翻開,柳竹秋就說:“錯了。你倒過來翻,我倒過來背,錯一個字,我立馬走人?!?/br> 張體乾以為她說大話,翻開一頁考她。柳竹秋一口氣背完整頁,一字不差,再往后考也一樣。 下人們都咋舌稱奇,張體乾還當是湊巧,連續(xù)挑出十幾本生僻古籍測試,發(fā)現(xiàn)柳竹秋本本如數(shù)家珍,倒背如流。有好些字他都不認識,叫下人用《類篇》5查對,柳竹秋也都沒念錯,果是貨真價實的才子。 “你會讀書又怎樣?本朝遍地文官,缺的是能領兵打仗的將軍,我以后要考武舉!不同你們這些書呆子為伍!” 張體乾哇哇亂叫示威,柳竹秋夸他有志氣,叫他去到院子里,指著一株垂柳說。 “看到那樹身正中央的疙瘩了嗎,武舉考試最先考的是騎射,你且退后十丈,射中那疙瘩給我瞧瞧?!?/br> 說罷叫人取來弓箭。 張體乾愛好狩獵,平日所獲頗多,以為此事輕而易舉,然而連射三箭,一發(fā)未中。 那垂柳枝條不停晃動,極易干擾人的視線,樹瘤不過拳頭大小,距離又遠,沒有深厚功底很難射中。 柳竹秋笑瞇瞇看著他懊惱跳腳,說:“這身手也只配做黃溏之戲,陪小兒打仗了?!?/br> 張體乾將彎弓丟給她:“有本事你射中一個讓小爺開開眼!” 柳竹秋七歲開始學騎射,早駕輕就熟。從容持弓,再退后十丈,毫不停頓地射出三箭。 張體乾跑到樹下,見三支羽矢齊齊釘在那樹瘤上,箭頭幾乎貼在一起。 “你還是神箭手??!” 他望著緩步走來的書生,情不自禁贊嘆。 柳竹秋露了真本事,這才教訓:“文能安、邦,武能定國,這方是進取之道。你不讀書,又只會些三腳貓功夫,算什么本事?將來離開張廠公的庇護,那些阿諛奉承之徒還會幫襯你嗎?我看你聰明伶俐,根器也還不壞,若肯向上,我就把畢生所學都教給你,如何?” 張體乾咬著嘴唇,猶豫半晌反問:“聽說先生也逛妓院,名教講究‘存天理,去人欲’,您認為您這種行為妥當嗎?” 柳竹秋笑道:“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也說:‘人知好色而慕少艾’7,可見古之先賢并不反對好色,認為這是人的自然天性。我是與錦云樓的妙仙姑娘交好,但始終只同她一人來往。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8,我對情人的專一就相當于名教最講求的‘忠信’,遵照宣圣9的教誨,像好色一樣好德,有何不妥?” “禁欲”是程朱理學興出來的規(guī)矩,當代科舉考試都圍繞這套理論出題評審。男人若想進學,必須背誦鉆研,心里面信不信,行動上守不守則是另一回事。 柳竹秋念書時最不愛看這些,時常針對批判,斥之為“偽學”。此時用“歪理”應付頑童的找茬正合適。 張體乾被說得心悅誠服,他捉弄以前那些塾師,是嫌他們都是欺世盜名的偽君子。學堂上滿口仁義道德,出門后就去吃喝嫖賭。今天東家的姐兒臉蛋好,明天西家的姑娘身段嬌,甚而睡小倌偷尼姑,水旱并行,葷素不忌,一個比一個下流。他深惡痛絕,才想法設法趕他們走。 此番這個溫先生文武雙全,言行做派磊落不羈,有資格為人師表。 他心甘情愿拜了老師,此后柳竹秋每五日去張家授課,每次他都聽說聽教,不到一年讀完了《四書》,還能寫上兩篇簡單的詩詞。 張選志那歡喜勁兒比甘蔗拌蜜糖還甜,將柳竹秋奉為上賓,唯恐相待不周。 聽說溫霄寒攪進科舉舞弊案,他很心急,生怕這教書先生有個好歹,耽誤寶貝孫子的前程。在慶德帝身邊察言觀色,見機替他開脫。 慶德帝素聞溫霄寒才名,閱覽他寫在飛花樓的五篇文章,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才給牛敦厚下了“若無嫌疑,許釋放寧家”的諭旨。 柳竹秋辭出順天府衙時暮色已深。瑞福正牽著馬在大門外迎候,她小聲吩咐:“你速速回去向三爺和三奶奶報平安,我先去錦云樓知會妙仙jiejie,免得她為我擔憂?!?/br> 瑞福去后,旁邊走來一個老仆,她認得是蕭其臻的家奴郭四。 “溫孝廉,我家老爺記掛您的安危,命我在此等候多時了。您沒事吧?” 柳竹秋與蕭其臻道別時見他灼急得幾乎失態(tài),相信若不是為避嫌疑,他定會親來問候,單從道義立場出發(fā)也屬不易,真真做到了“先行其言,而后從之。10” “牛府尹已替我洗清嫌疑,我急著回家,改日再登門向蕭大人道謝?!?/br> 郭四雙手奉上一疊信箋:“我家老爺說,往后溫孝廉若須幫忙,可用這信箋傳訊給他,他定會竭力相助?!?/br> 柳竹秋微微一怔,道謝接過信箋。 她對蕭其臻依然興趣缺缺,大概是“好色”的天性作祟,對這男人提不起“性、致”,但擇偶一事“理性”同樣重要,誰讓女人的選擇權太小,只能嫁一個丈夫?天下本無盡善盡美之人,確定品行才干不錯,就該試著培養(yǎng)興趣。 作者有話說: 1桌桁:桌面下的橫杠。 2儀賓:明代對宗室親王﹑郡王之婿的稱謂。 3賢契:意思是對晚輩或子侄輩的敬稱。 4史載:東漢宦官曹騰收同族曹嵩為養(yǎng)子,曹cao即曹嵩之子。 5《類篇》:北宋司馬光編撰的字典。 6出自《論語:衛(wèi)靈公篇》 7語出《孟子·萬章上》 8出自《論語·學而》 9漢平帝元始元年謚孔子為褒成宣尼公。此后歷代王朝皆尊孔子為圣人或稱“宣圣”。 10出自《論語·為政》 第七章 柳竹秋騎馬穿城而行,不久來到皇城下。人定時分,車馬稀疏,燈火闌珊,巍峨宮墻直插天宇,頂端鋸齒狀的墻垛仿似巨獸的牙齒,月亮遭到啃食,殘缺不全地躺在流云里,月光凄迷如淚水。 她行至宣仁廟附近,見幾個行人提著燈籠立在一處墻邊圍觀,走近后駐馬查看,橙黃光線復原了墻壁的猩紅,分明映襯出一個用炭筆描繪的圖像:一只戴官帽的兔子。 寥寥數(shù)筆,畫工粗糙拙劣,像是頑童信手涂鴉。 皇城乃天子居所,神圣莊嚴之地,不容褻瀆,再說墻內外時刻都有禁衛(wèi)巡邏,要尋隙涂畫談何容易,誰會冒著殺頭的風險搞惡作??? 柳竹秋看到那兔子畫像便訝然一愣。兔字上面加個寶蓋頭是個冤字,可不就是兔子戴帽嗎?戴的還是官帽,即表示冤情是官員制造的,定是某樁案件的苦主在鳴冤。 律法有定:凡是制造讖緯、妖書、妖言及傳播用以迷惑大眾者,一概斬首。在宮墻上繪制諷刺官府的圖畫,既是造妖言,又是大不敬,被捕后很可能凌遲處死。此人將生死置之度外,可見冤情似海。 柳竹秋提醒觀者:“大伙兒別看了,這是造妖言的死罪,瞧見的也難脫干系,趁禁衛(wèi)們沒發(fā)現(xiàn)趕緊走!” 行人們見是位舉人,慌忙逃散。一個青年走近求告:“這位孝廉,我們只是路過隨便瞧瞧,您可別去告發(fā)我們?!?/br> 柳竹秋問:“你可曾瞧見那作畫之人?” 青年猛搖頭:“沒有沒有,不過我黃昏時路過這兒,還沒見著這兔子畫,定是剛剛才畫上去的。對了,往南邊百步遠的墻上還有,那人想是沿著宮墻一路畫過去的?!?/br> 柳竹秋叫他快走,靠著墻按轡緩行,當真又發(fā)現(xiàn)兩處相同的兔子戴帽圖。 走到距東華門將近半里的地方,前方突然呼喝喧鬧。她借著墻頭燈火投射下來的微光張望,看見幾名禁衛(wèi)正在追打一個背竹簍的平民。他們倒持□□,槍身沒頭沒腦往那人身上猛砸,悶響慘叫交織,描繪出折筋斷骨的劇痛。 附近一些百姓遠遠佇望,都縮頭聳肩不敢靠近雷池。 柳竹秋推測那挨打的就是涂鴉者,見禁衛(wèi)們露出當場奪命的架勢,熱血被一股義憤攪動,下馬飛奔上前,高叫著:“住手!” 禁衛(wèi)們不知是誰,暫時罷手。 那平民受求生欲驅使跌跌撞撞迎向柳竹秋。她本能地伸手相扶,眼前驀地紅霧彌散。那人口中噴血,血點朝她臉上身上飛濺,借著最后的沖力撞進她懷里,身體似棉袋入水,軟軟沉了下去。 柳竹秋將他慢慢放倒,發(fā)現(xiàn)他被打得血rou模糊,仍不難看出年歲很輕,衣著像個貧苦的莊稼漢。倒地時背上的竹簍里滾出十幾塊黑炭,證實了她的判斷。 禁衛(wèi)們見柳竹秋做舉人打扮,不敢貿然動粗,呵斥:“此人在宮墻上涂鴉,觸犯天威,被我等當場擒獲,正在按律執(zhí)法,無關人等休得插手!” 這類蹊蹺事件若傳到皇帝耳朵里,定要下旨追查,牽扯出許多是非。軍校們?yōu)榍蟀卜€(wěn),習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抓到現(xiàn)行,罪名成立,一般都當場打死完事。 柳竹秋深知這套規(guī)矩,不能坐視他們草菅人命,大步邁進擋住傷者,行禮后不卑不亢道:“諸公雖是秉公辦事,但當街處刑,恐驚嚇平民,若激起流言,令人心浮蕩,反為不美?!?/br> 見她不識趣,領頭的下令驅趕,那一根根粘血的熟鐵槍棍對準她,空中漫開腥臭。 這些禁衛(wèi)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且稍加反抗就會擔上亂逆之名,柳竹秋急尋對策,忽聽北面?zhèn)鱽硪魂囪尮穆暋?/br> 人們循聲而望,昏黑的街頭被火光撕出一條裂口,火光中令旗飛揚,畫角軒麗,打頭的是一路鎧甲鮮明的騎兵,簪紅纓背鐵弓,腰挎綠鞘金刀,手持朱漆盾牌,上面畫著威武雄壯的獅頭。 騎兵后跟著許多華服侍從,挑銀燈持畫戟,仙掌傘蓋迤邐,鼓樂笙管隨行,簇擁著一乘鎏金嵌寶的象輅,緩緩朝這邊駛來。 人們見是皇太子的儀仗,不分貴賤一齊望塵而拜。柳竹秋突然扶起涂鴉者,拖架著走到路中央跪下。禁衛(wèi)們驚慌不已,跑上去拉拽,車駕已被逼停。 衛(wèi)隊長高聲問:“何人攔駕?” 兇神惡煞的禁衛(wèi)們像耗子聞貓叫,腳軟伏地。 柳竹秋搶先稟報:“草民溫霄寒,叩問太子殿下金安。此刻這里出了一件可疑事,或干系皇家體面,草民斗膽,乞請殿下明鑒!” 中氣十足的話音綿延回蕩,人們瞪大驚奇的眼睛,爭相打量這膽大妄為的書生。 良久,馬隊左右散開,儀仗深處走來一高兩矮三個宦官。按禮節(jié),平民未經許可不得目視上御及其侍從,柳竹秋和其他人一道躬身伏拜。宦官們走到近處,為首那高個子的發(fā)出蒼老而尖細的詢問。 “大膽刁民,竟敢攔截太子車駕,該當何罪?” 又嚇唬禁衛(wèi)們:“你們幾個也是,護駕不周,等著被砍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