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梨驚恐，忙問：“太子殿下非禮你了？”

    柳竹秋搖頭：“不，其實(shí)是我非禮他?！?/br>
    “那他處罰你了？”

    “沒有?！?/br>
    春梨噴笑：“小姐真好玩，你早說中意殿下的美貌，做了自己喜歡的事又沒受殿下處罰，該算如愿以償啊?！?/br>
    這可點(diǎn)到了柳竹秋的氣頭上，一骨碌爬起來抱怨：“你知道最讓人失望的是什么嗎？不是求而不得，也不是望洋興嘆，而是功敗垂成，通俗的說法就是‘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br>
    小丫鬟似懂非懂，她也不可能解釋得太露骨，含蓄道：“我非禮太子是想取信于他，中途也提著一顆心，怕萬一越界我這后半生就得陷在深宮里了。所以只能點(diǎn)到為止。你想想人的欲心正如洪水猛獸，發(fā)作起來勢不可擋，我要廢多大的勁兒才能忍住一鼓作氣的沖動啊?？刹浑y受死了嗎？”

    春梨笑破肚皮，使勁捂住紅彤彤的臉蛋問：“那太子殿下也是半途而廢，也很難受吧?！?/br>
    “他宮里那么多美女，回去自有去火良藥，我能找誰消賬去？”

    “哈哈哈，奴婢一直想問不敢問，小姐在外面闖蕩四五年，該認(rèn)識不少年輕貌美的男子，何不挑一個聊以解饑？”

    她一貫被柳竹秋灌輸叛道觀念，知道自家小姐不在乎貞潔，很好奇她那么慕色為何多年來葉公好龍，不曾招募劉阮1。

    柳竹秋敲敲她的腦袋：“我倒是有這個心，可一旦上船真身就會暴露，只好以小忍而顧大謀了?！?/br>
    說著惆悵：“太子的侍從們老罵我是妖精，我還情愿自己會妖法呢，先把太子攝到深山老林里玩?zhèn)€爽，再悄悄還回去?！?/br>
    春梨笑歪在一旁，老半天方掙起來，湊趣道：“小姐你一身本事，做什么不能成功？以后干脆造反奪了他老朱家的江山，學(xué)武則天自己當(dāng)皇帝，把太子放在后宮夜夜侍寢，豈不爽哉？”

    柳竹秋乍驚，接著喜嘆自家平日教導(dǎo)有方，座下門徒竟有青出于藍(lán)之勢，拍著枕頭痛快大笑：“這些反叛的話連我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可惜如今已不是武后的時代，若我們主仆早生個幾百年，在她治下也能名正言順建立功業(yè)了。都怪那些可恨的宋儒，曲解圣人的經(jīng)典，把女人踩在泥里不得翻身?！?/br>
    “要是再過個幾百年，還會再出現(xiàn)女皇帝嗎？”

    “那得看朱熹那套理論會不會破滅，現(xiàn)在的男人不管讀沒讀過書都靠他的思想控制女人，他們占盡便宜絕不會自愿讓權(quán)，真有那天世道定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可惜我們得多投幾次胎才能看到。”

    二人津津有味聊著禁忌話題，連飯也不想吃了，入夜春梨去廚房要了兩碗粥來充饑，燒水和柳竹秋一塊兒洗浴了，又窩在床上說了好些話，被蔣少芬催了兩遍才熄燈睡去。

    外面的更鼓剛敲過五遍，柳竹秋被遠(yuǎn)處嘈雜的人聲驚醒，打發(fā)春梨去查看。

    春梨打開臥室門，迎面撞上蔣少芬，被她推回屋內(nèi)，反身緊閉門扉。

    柳竹秋已披衣起來，問她外面怎么了？

    蔣少芬神色凝重：“錦衣衛(wèi)的人來了，說徐小蓮夜里招供指認(rèn)老爺是科舉舞弊案的主謀，派她暗殺了白老爺。那些校尉已給老爺上了枷鎖，要帶回去審訊呢。”

    柳竹秋像被冷刀子捅穿背心，腦子里轟隆巨響。

    春梨嚇懵了，趕忙挽住她的胳膊。冰涼顫抖的小手喚醒主人，柳竹秋拍拍她的手背，百煉成鋼的鎮(zhèn)定沖散了企圖阻礙思路的淤泥。

    “蔣媽，你去跟太太說讓她不要慌張，先準(zhǔn)備一封銀子打點(diǎn)那些人，請他們幫忙關(guān)照老爺。再派人去通知三爺，讓他先去找蕭大人問明情況，再過來商議對策。”

    柳堯章不久趕到，說他去找蕭其臻時對方已提前寫好書信，讓他在回程中閱讀，替他們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

    “小蓮之前一直不肯說話，昨兒夜里突然主動說要招供，載馳兄沒防備，就讓她當(dāng)著監(jiān)審官的面把屎盆子扣到我們老爺頭上。錦衣衛(wèi)立刻收到消息，曹指揮使連夜發(fā)牌拿人，老爺這會兒只怕已進(jìn)了昭獄了?！?/br>
    徐小蓮確實(shí)是柳邦彥送給白一瑾的，外人不明就里，聽她證詞有依據(jù)，當(dāng)然要著手審查。

    昭獄的慘毒柳家人深有了解，柳邦彥此番故地重游，說不得要被褪幾層皮。當(dāng)年年輕力壯尚且丟了半條命，而今暮年體衰，如何經(jīng)受得??？

    范慧娘已哭暈了幾場，捶胸喊嚷：“錦衣衛(wèi)的慣例，人落到他們手里不管有罪沒罪都得先受一輪摧殘，老爺這幾日本就欠安，只怕進(jìn)去了就出不來了?！?/br>
    柳堯章也心急如焚，私下讓柳竹秋去求張選志。

    柳竹秋已有主意，說：“張廠公和錦衣衛(wèi)總是隔了一層，也不是事事都便捷。我倒有個現(xiàn)成的人脈可暫保老爺無恙。”

    她騙范慧娘說恐白秀英聽到消息誤會公爹，要過去安撫她，到了那邊換裝成溫霄寒，直奔張魯生家。

    她和張魯生定交數(shù)月，仔細(xì)打聽了他家情況，他老母過六十大壽，他的長女行及笄禮，柳竹秋都叫瑞福各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的賀禮，出手極為闊綽。因此二人雖長時間未會面，張魯生對她的好感仍有增無減。

    清早張魯生還未起床，聽下人通報(bào)“溫孝廉求見”，立馬從熱炕頭里爬出來，趿著鞋到堂上迎接。

    “溫老弟可把你盼來了，怎不事先通知一聲，我好讓家里備宴款待啊。”

    柳竹秋躬身告罪：“小弟冒昧叨擾，只因遇上十萬火急的麻煩想求張兄救命。”

    張魯生忙請他坐下，也懶得分賓主座次，就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關(guān)問：“不知老弟有何急難？”

    他是很器重這書生，可雙方尚未達(dá)成過命的交情，幫忙之前還得掂量掂量。

    柳竹秋說：“張兄想必知道禮部郎中白一瑾的案子?！?/br>
    “聽說了，白大人好像是叫他的一個小妾?dú)⑺赖?。?/br>
    “正是，此女名叫徐小蓮，曾是刑部梁侍郎的妾室，后來被梁侍郎轉(zhuǎn)贈給工部左侍郎柳大人?！?/br>
    “這事某也知道，上次去柳家聽他家大小姐說過。”

    張魯生想起當(dāng)日柳竹秋在屏風(fēng)后的對答，約摸猜到溫霄寒的來意，直白道：“老弟是為那柳大小姐來的？”

    柳竹秋當(dāng)日故意誘導(dǎo)他相信自己和溫霄寒有染，慶幸若沒有那件事做鋪墊，今天還得多費(fèi)些口舌。

    “此事說來慚愧，還望張兄莫怪?！?/br>
    “哈哈哈，自古佳人愛才子，以老弟的才貌有幾個紅粉知己再正常不過了。某跟那柳大小姐說過話，覺得她也是快人快語的女豪杰，若能幫到她，某愿盡力而為?！?/br>
    柳竹秋忙起身謝揖：“有張兄這句話，小弟便不怕了。實(shí)不相瞞，那徐小蓮昨夜誣告柳侍郎指使她殺害白大人，貴司曹指揮使下令連夜逮捕了柳侍郎，如今人已送去了昭獄。柳侍郎年邁體弱，恐難挨酷刑，懇請張兄設(shè)法關(guān)照，在過堂前別對他用刑拷問?！?/br>
    張魯生先還以為溫霄寒要求他搭救柳邦彥，心想頂頭上司交辦的案子，自己可掰不動手腕。

    聽說只是讓他在牢里照拂柳邦彥，立刻如釋重負(fù)，一口應(yīng)允：“按法令，過堂前是不該用刑的，那都是些不懂事的人瞎搞一氣，才敗壞了我們衙門的名聲。某這就過去知會一聲，這幾日管保柳侍郎毫發(fā)無傷?！?/br>
    他做人很實(shí)在，不帶磨蹭地?fù)Q上官服同柳竹秋趕往昭獄。

    獄卒們已擺開刑具，把柳邦彥綁在柱子上準(zhǔn)備動手炮制了，忽見鎮(zhèn)撫使大搖大擺進(jìn)來，指著他們一頓喝罵，又下令給人犯松綁，好生扶到地上。

    柳邦彥剛見張魯生進(jìn)來，還當(dāng)是催命的閻羅，等他出手相救，心悸之余更多迷茫。

    張魯生走到他跟前客氣行禮，和悅道：“柳大人莫怕，這里是王法管的地界，絕不會亂來，請先回監(jiān)房候著吧?！?/br>
    親自將他送到一間較為干凈的監(jiān)房，有床有椅，還叫人送來了取暖的火爐和茶水點(diǎn)心。

    柳邦彥估計(jì)是柳堯章托關(guān)系買通了這位鎮(zhèn)撫使，不住向他欠身道謝，之后忐忑請求：“下官走時倉促，沒來得及跟家里交代，可否煩請大人幫忙給帶個話？”

    張魯生為難：“恕下官無禮，大人現(xiàn)是欽犯，未經(jīng)陛下允許不得與外界溝通，況且這昭獄有規(guī)矩，消息歷來是只進(jìn)不出的，請恕下官不敢違禁?！?/br>
    柳邦彥情知無望，送走張魯生，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這地方當(dāng)年曾來過，慘怖遭遇至今記憶猶新，此番重入羅網(wǎng)恐怕兇多吉少。

    朝中只有些酒rou朋友，泛泛之交，遇事不落井下石已算厚道。

    那個肯為他范言直諫，冒死相護(hù)的摯友已被他親手處決了。

    也許，這就是報(bào)應(yīng)。

    柳竹秋在錦衣衛(wèi)衙門外等候，得到張魯生回訊，內(nèi)心稍安。

    張魯生提醒：“這案子是欽辦的，曹指揮使盯都很緊，某也只能保片刻安危，老弟回去千萬叮囑柳家人速做打算，拖久了情勢就難說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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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南朝宋劉義慶小說《幽明錄》中人物劉晨、阮肇二人的合稱。相傳二人入深山被仙女招為夫婿，得道后長生不老。感謝在2022-03-01 16:36:55~2022-03-02 09:55: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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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柳竹秋回到溫霄寒的租房, 向柳堯章提出下一步打算。

    “這事老爺雖說是冤枉的，但也保不住他真知道點(diǎn)內(nèi)情。我們?nèi)舨皇孪茸屗粋€底，上了公堂必定再遭jian人暗算。現(xiàn)在張魯生這邊門路方便, 我今天就想去牢里看望老爺。”

    柳堯章本能地反對, 可又沒別的辦法替補(bǔ)。他有官職在身, 親自去太打眼, 讓別人去又不放心，說完“不妥”便啞住了。

    柳竹秋為他輸送自信：“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有蔣媽陪著，你再給我安排個可靠的車夫，我到了那兒和老爺長話短說，不會被人識破身份?！?/br>
    她的臉萬里無云, 瞳光精悍堅(jiān)毅, 柳堯章忽然相形見絀，覺得meimei才是家里的中流砥柱, 抱愧道：“季瑤, 三哥對不起你?！?/br>
    柳竹秋奇怪：“這話從何說起？”

    “……三哥該和你換一換，你來做兒子，肯定比我有出息?！?/br>
    這想法由來已久，他淡泊懶散，擁有坦蕩仕途卻只想走哪兒歇哪兒, 混到二十大幾了官場學(xué)問都無甚建樹，來日也注定平庸。

    meimei是人中龍鳳, 素懷凌云壯志, 卻偏偏受困于女身, 舉步維艱, 可不是老天爺?shù)氖д`嗎？

    柳竹秋也知性別是自身最大的阻力, 若生為男子, 她的人生大約會一馬平川?？缮阶畈辉嘎爠e人惋惜她不是男孩兒，那等于打著她的臉強(qiáng)調(diào)“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一為女身，終生低賤?！?/br>
    她正色告誡三哥不許再講這種話，認(rèn)真說明：“我若是兒子不見得比現(xiàn)在強(qiáng)，就因?yàn)閺男”蝗说涂匆活^，我才處處要強(qiáng)，因此拼了命地讀書求學(xué)，才有今日。假如一開始就順風(fēng)順?biāo)?，?yīng)有盡有，我肯定沒這么刻苦，興許還會長成個只會逍遙作樂的紈绔子。還有，三哥從小就比別家的兒子踏實(shí)聰慧，天下多得是白頭童生，二十一歲的狀元能有幾個？你都夠有出息夠?yàn)榱覡帤饬?，何必一味妄自菲薄。你說你想跟我換，難不成要把秀英送給我做老婆？我倒是樂意，就怕你舍不得。”

    柳堯章被她的開導(dǎo)和風(fēng)趣化去胸中塊壘，展顏笑道：“你最厲害的就是這張嘴，我怎么都說你不過?！?/br>
    柳竹秋再去拜訪張魯生，請求：“柳大小姐掛心老父，想趁今晚去探監(jiān)，還請張兄行個方便。”

    小事上張魯生依然爽快：“這有何難，你讓她酉時來，那會兒上司們都走了，不會有人過問?！?/br>
    當(dāng)晚柳竹秋帶著蔣少芬乘車來到錦衣衛(wèi)衙門，以帷帽遮臉由側(cè)門入內(nèi)，見到張魯生后經(jīng)他指點(diǎn)跟隨獄卒來到柳邦彥的囚室。

    囚室內(nèi)燈火細(xì)微，寒氣森森，柳邦彥枯葉似的縮在炭爐前，身子瞧著比平時小了一大圈，火光在他腦袋上烤出滿頭銀灰，短短一天，原本還能平分秋色的黑發(fā)竟悉數(shù)褪色了。

    柳竹秋心尖做痛，等獄卒出門，忙摘下帷帽上前拜禮。

    柳邦彥再想不到她會來，立刻顫微微站起來，柳竹秋伸手相扶，讓他重新坐下，跪在腳邊，喉嚨突然酸哽，堵住話頭。

    骨rou天性，人皆有之。柳邦彥也是，平日再氣再恨，這時相見也只余舐犢之情，緊緊握住她的手，既感動又擔(dān)憂。

    “你來做什么？”

    柳竹秋忍淚道：“孩兒放心不下老爺，讓三哥托人帶我進(jìn)來。老爺這一天可曾受過苦？那些人沒為難您吧？”

    柳邦彥不住點(diǎn)頭又馬上搖頭：“爹沒事，倒是你們都要小心，別受牽連才好?！?/br>
    眼下不是敘溫情的時候，柳竹秋瞅瞅門外，湊到父親耳邊低語：“我們定會設(shè)法救您，但有些事您得如實(shí)告訴我。白大人的死真和您無關(guān)？”

    柳邦彥苦得直跌腳，低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惹禍。一點(diǎn)小錯都不敢犯，遑論那殺人的勾當(dāng)？”

    “那鄉(xiāng)試舞弊案您也沒參與？”

    “那更是掉腦袋的事，我連想都不敢想。況且舞弊賣題左不過是圖財(cái)，我又不是窮奢極欲，利欲熏心的人，每年的俸祿常例，加上田莊鋪?zhàn)拥倪M(jìn)項(xiàng)，日子過得夠?qū)捲Ａ?，何苦去貪那有命掙沒命花的缺德錢？”

    “老爺說的都是實(shí)話？可別有半句隱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