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父皇見疑，惶悚地在離開禁宮，走到錫慶門附近，莊世珍只身追來，請他去僻靜處講話。

    “陛下回避殿下是為您好，您可千萬別自亂陣腳啊。”

    朱昀曦醒悟慶德帝是在避袒護之嫌，忙拉住莊世珍的手求告：“莊公公，煩勞你代我稟告父皇，那兩個刺客不是我派去的！”

    莊世珍安慰：“這點陛下當(dāng)然知道，糟糕的是此事已傳得滿城風(fēng)雨了，最后恐怕真會妨害您的名譽啊?！?/br>
    他見朱昀曦還不甚了然，低聲解釋：“陛下昨日傳旨，限霸州那邊三日之內(nèi)將路有田押解上京。萬一溫霄寒和陳維遠到了堂上無法自證清白，外界將如何議論殿下呢？”

    朱昀曦驚愕，冷汗帶來了清醒。

    假如柳竹秋陳維遠擺脫不了殺人嫌疑，結(jié)合昨夜的刺殺案，人們定會懷疑他才是殺死高勇的主謀，屆時必定謠言漫天，單是殺人動機這點就能衍生出無數(shù)不利于他的揣測。

    莊世珍進而忠告：“陛下為您計深遠，說設(shè)若升堂那天案情無變化，就得快刀斬亂麻?！?/br>
    “……快刀斬亂麻……”

    朱昀曦仿佛置身空曠山谷，聽寒風(fēng)為他演繹回音。

    慶德帝不在乎誰是殺死高勇的真兇，只想維護繼承人的聲譽，如事件無可挽回，將會毫不吝惜地讓溫霄寒和陳維遠頂罪。

    在無堅不摧的皇權(quán)面前，他渺若微塵，根本不敢提反對意見，只諾諾應(yīng)聲而已。

    柳竹秋的囚室外添了獄卒把守，張魯生已告知她獨眼賊臨死前的供訴，擔(dān)心好兄弟真的淪為棄子。

    柳竹秋安慰：“張兄放心，殿下待我至厚，絕不會這么狠心?！?/br>
    她心口如一，太子昨天剛讓柳堯章送半鏡給她，還做出了鄭重承諾，以他的為人不會當(dāng)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

    主謀跑不出唐振奇和章昊霖這兩股勢力，他們冤枉她和陳公公，最終目的是陷害太子。

    高勇在霸州貪贓枉法，家中火災(zāi)時抄出那么多財寶，人們最關(guān)心的當(dāng)是與他分贓的人究竟有哪些。

    坐實他倆的殺人罪，就能污蔑太子收受賄賂，縱容高勇肆虐地方，從而動搖他的地位。

    皇帝命昭獄加強戒備，張魯生也更小心地護持，她的安全暫時無礙，反倒更擔(dān)心朱昀曦的處境。

    黑手想必已開始作動，他能應(yīng)付來自各界的壓力嗎？

    入夜，她早早熄燈躺下，囚室逼仄弊陋，還不如置身黑暗來得放松。

    不知到了什么時辰，有腳步聲逼近，她聽到張魯生低聲說話，像帶了人來，連忙坐起。

    囚室門吱呀開了，一個戴帷帽穿深色交領(lǐng)直裰的高大男子走進來。

    門外的光亮映襯出那優(yōu)雅挺拔的身姿，柳竹秋一眼認出是朱昀曦，卻又不敢相信。

    張魯生從外面關(guān)上囚室的門，當(dāng)她急忙點起燈盞，朱昀曦已摘下帷帽。豆大的燈火映在他臉上反射出耀眼光芒，將她的心眼都照亮了。

    她快步上前拜禮，被他一把扯住。

    “那兩個賊人不是我派來的！”

    怕外面人偷聽，朱昀曦盡量壓著嗓子說話，使得焦急呈現(xiàn)出痛苦色調(diào)。

    柳竹秋用力點頭，想起胡子還在，匆忙低頭撕下來。正想該如何應(yīng)答，太子迫不及待向她敞開懷抱。

    她窘迫后退：“殿下，草民已數(shù)日未洗浴，會玷污您的玉體?！?/br>
    監(jiān)獄里沒條件沐浴，張魯生每日替她更換壇子里的水，也僅夠飲用和漱口，再有點多余的浸濕手帕擦擦臉就不錯了。

    昨夜御敵時沾了滿臉血跡，獄卒打來一盆水供她清洗，她才順便草草擦洗了身子。雖說近日天氣轉(zhuǎn)涼出汗不多，在這充滿霉臭的囚室里呆久了，氣味也絕不好聞。

    真是丈夫情人就罷了，他終究是主公，做臣子的怎好沒臉沒皮到拿滿身濁臭去熏他。

    然而朱昀曦不許她躲避，抓住右手腕用力扯到懷里，緊緊抱住。

    他身上濃郁的香氣拯救了柳竹秋早已麻痹的鼻子，仿佛從骯臟暗濕的洞xue跳入陽光明媚的花園。

    太子的感受估計正跟她相反，平時講究到極點，吃飯連一點蔥蒜味都不能忍受的人，竟愿意親近一條臭咸魚，已不僅僅是紆尊降貴了。

    朱昀曦鼻子沒失靈，嗅覺正提示他柳竹秋這些天過得多凄慘。心臟好似墜入針叢，每次跳動都會引發(fā)刺痛。

    “這兒這么糟糕，你竟然呆得住?！?/br>
    柳竹秋識相地掙出他的臂彎，笑嘻嘻詼諧：“草民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br>
    看到她這隨遇而安，視挫折為修行，登臨險山還能觀賞浮云閑花的氣度，朱昀曦越發(fā)明白自己為何對她著迷，又為何執(zhí)意要得到她。

    抓住她的手道明來意：“父皇擔(dān)心我受高勇案牽連，三日后那路有田解到就將升堂會審，你能夠在那時為自己洗脫嫌疑嗎？”

    柳竹秋聽出慶德帝有意丟車保帥，腦子里突然躍出一個不臣之念——何不趁機試探太子的心意？

    倘若他又像在柳丹案時那樣抽身躲避，那她就不用再為他那些騙人的把戲煩惱糾結(jié)了。

    故而裝出緊張神態(tài)反問：“若臣女拿不出證據(jù)澄清，結(jié)果會怎樣？”

    重大抉擇來臨，朱昀曦鎮(zhèn)定心神，注視她，努力使目光堅定有力。

    “如果到升堂前一天你還束手無策，我就設(shè)法幫你和陳維遠越獄，把你們送到安全地方躲藏?！?/br>
    即便短尾求生，jian黨也不會就此收手，他不能為一時的茍安傷筋動骨。

    雙手不覺抓得更緊，盡量將沒把握的話說得有把握。

    倍于預(yù)期的收獲令柳竹秋驚訝，忙說：“這么做對您太不利了。”

    朱昀曦搖頭：“管他呢，君王有義務(wù)庇護臣子，身為男人更該保護心愛的女人?！?/br>
    柳竹秋厚臉皮著火，太子這狀態(tài)像中了勾魂術(shù)，難道她真能夠心安理得接管他的魂魄嗎？

    門板輕輕叩響，張魯生低聲催促：“公子，該走了。”

    他畢竟不是昭獄的一把手，讓太子停留過久恐惹麻煩。

    朱昀曦連忙握住柳竹秋雙肩叮囑：“到時記得讓張魯生傳話，別自己硬扛，否則我不會原諒你?！?/br>
    柳竹秋心情復(fù)雜，做了個比較感動的表情，沖他點頭，右手心被塞入一只香囊。

    “這個你拿著，里面的香丸能除穢解毒?！?/br>
    “嗯。殿下請回吧?！?/br>
    她只擅游龍戲鳳式的作戲，沒法以騙子視角扮演郎情妾意戲碼，希望太子快些離去，好整理被攪亂的心緒。

    朱昀曦難以收回纏繞在她身上的視線，不舍依戀與功利心等量甚至還在這一刻大為超越。

    別的女人縱有她的學(xué)識文采，卻無她的見地眼光；縱有她的智識才干，卻無她的計謀膽略；縱比她美貌窈窕十倍百倍，也學(xué)不來她的風(fēng)流意趣。

    天下最貴重的寶物都該歸君主所有，比如她。

    想強化所有權(quán)，他捧著她的臉用力一吻，硬著心腸扭頭離去。

    張魯生送別太子，興沖沖回囚室探柳竹秋口風(fēng)。

    儲君親自喬裝到昭獄探監(jiān)，這無上恩寵著實羨煞旁人。

    “殿下臨走時囑咐我后天替你傳話給他，他要你做什么?。俊?/br>
    這事柳竹秋不好相瞞，照實說了。

    張魯生萬分惶恐：“越獄可不是小事，就算出去了也不能一直躲著啊。要是那幫人追著不放，殿下更要遭殃了?！?/br>
    柳竹秋讓他寬心：“我有辦法證明路有田在撒謊，不用走到那一步?！?/br>
    “哦？那你為何不向殿下說明？”

    “……我怕殿下關(guān)心則亂，萬一事先露了痕跡，jian黨恐會暗中使絆?！?/br>
    她這么說，張魯生也知趣不問了，轉(zhuǎn)憂為喜道：“我到今天才知道老弟你這么受殿下寵愛，等將來金殿易主，你必然位極人臣。到時可別忘了提攜哥幾個。”

    這出錦上添花演過，他更死心塌地幫襯柳竹秋，每天親自來巡視五六次，力保她平安。

    柳竹秋對他說：“小弟這里無礙，還請張兄多看顧陳公公，以及嚴(yán)密保護那冉大奶奶的尸體，還有別忘了小弟之前托你辦的事?！?/br>
    張魯生拍胸脯保證：“陳公公你放心，那婆娘的尸體在停尸房，我都讓親信看著。另外那件事我正派人查著呢，那邊說明天之前回話，準(zhǔn)誤不了?！?/br>
    柳竹秋信得過他，若那件事也符合預(yù)期，那她就能穩(wěn)穩(wěn)地克敵制勝了。

    柳堯章聽說meimei遇刺分外驚疑，他不常和朱昀曦接觸，提防君心難測，不排除刺客真是他派遣的。

    去找張魯生求助，張魯生得了太子旨意，為防協(xié)助溫霄寒越獄后增加嫌疑，先回避與柳堯章會面。

    柳堯章不明內(nèi)情，只當(dāng)局勢惡化，病急亂投醫(yī)地尋思：上次柳竹秋因柳丹案陷入危機，孟亭元曾在關(guān)鍵時刻出手相助。他對柳竹秋還有師生情義，大概不會坐視她遭難。

    于是去找孟亭元求助。

    孟亭元拒絕接待，命人遞了封信給他。信封里只裝著幾片藥材：沒藥和獨活。

    沒藥就是無藥可救，獨活寓意九死一生。

    柳堯章想他消息靈通，定是知道內(nèi)幕才發(fā)此警示，看來meimei真的兇多吉少了。

    當(dāng)天腹熱腸荒地回到家中，到內(nèi)書房坐了，一個人默默垂淚。

    白秀英走來瞧見，驚得心口直跳，忙問：“季瑤又出事了？”

    柳堯章此刻找不到人商量，將當(dāng)前情況告訴妻子。

    “照這么說，不止jian黨，連陛下和太子都有可能想讓季瑤死?！?/br>
    白秀英得知危情，跟著涌出急淚，與丈夫默然相對一陣，替他拿主意：“這事是瞞不住了，我們還是回家告訴老爺，請他想辦法救季瑤?！?/br>
    柳堯章也正這么打算，三日后錦衣衛(wèi)便會提柳竹秋到堂審訊，屆時定會動用刑訊，meimei身份暴露將誅連柳家，這責(zé)任他承擔(dān)不起，得提前通報父親。

    他們一起來到柳府，父母正要吃晚飯。

    范慧娘見他們來了，忙讓下人添碗筷，叫他們坐下一塊兒吃。

    柳堯章想等父母吃完飯再說那要命的事。

    白秀英比他考慮得細，想老年人飯后胃脘脹滿，若經(jīng)受重大刺激積了食，恐致大病，跪下請求：“我們有極要緊的事稟告，請老爺太太先別忙用飯?！?/br>
    她向來孝順，突然行此無禮之舉，旁人都知出了大事。

    范慧娘忙支走仆婢，促刺地問柳堯章：“老三，出什么事了？阿秋怎么沒跟你們一塊兒回來？”

    柳堯章無比愧疚地低著頭，對柳邦彥說：“老爺，溫晴云的事您都知道了嗎？”

    柳邦彥朝會時聽人議論過，還有同僚提醒他：“令郎與那溫霄寒往來甚密，最好當(dāng)心些，以免受其連累?！?/br>
    他見兒子這副模樣，以為被人言中了，急道：“我正想找你說這事呢，你不會也摻和到高勇案里去了吧？”

    柳堯章每張一次嘴都得使盡渾身力氣，額頭已滴落汗珠。

    “老爺可有辦法搭救溫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