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認(rèn)為蕭其臻生氣也好, 可以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不用一心為失身糾結(jié)。

    蕭其臻走后不久，金海桐派人請她相見。

    她跟隨使者來到營地外, 金海桐正用胡蘿卜喂一匹肥壯的黃鬃馬。那馬皮毛油光水滑, 四腿健壯有力, 是價值千金的良駒。

    金海桐讓柳竹秋撫摸馬頭, 說這是送她的禮物。

    柳竹秋已收到可汗夫婦若干賞賜，不好意思再收禮。

    金海桐說：“我們本來就想送你一匹好馬，選了許久才挑中這匹，騎著它你就能快點回北京了?！?/br>
    柳竹秋躬身致謝，金海桐又問候她的傷勢。

    聽說已不礙事了, 她跳上自己的白纖離, 邀請柳竹秋與她單獨去跑馬。

    柳竹秋看看周圍的侍從，靠近她小聲說：“在下使用男子身份, 與夫人單獨出行恐惹不便。”

    蒙古人雖不像漢人那般禮法森嚴(yán), 仍很看重女子婚后的忠貞，金海桐是可汗的妻子，與漢使惹出緋聞，勢必破壞兩國邦交。

    金海桐嫣然巧笑：“大汗知道你是女子，只要他不在乎, 其他人怎么想都無關(guān)緊要?！?/br>
    柳竹秋見她如此誠懇豪爽，欣然上馬隨她出發(fā)。

    她們座下都是出類拔萃的千里馬, 奔跑起來颯颯賽秋風(fēng), 爍爍起電光。金海桐猶嫌不過癮, 大聲問柳竹秋：“還敢再快點嗎？”

    柳竹秋歡快答應(yīng), 揚起珊瑚鞭, 在半空中擊出節(jié)節(jié)脆響, 兩匹馬你追我趕狂奔，似兩只游隼飛渡金浪翻滾的草原，直指碧藍(lán)天幕。

    二人停在一處山坡上休息，金海桐隨手折下身旁的羊茅草和尚在開放的小野菊玩起編織，同時與柳竹秋閑聊。

    身下松軟氈毯般的草地向四周起起伏伏無限延伸，連接著遠(yuǎn)處好似海底的珊瑚叢的五彩樹林。草原上稀疏散落著蒙古包和黑白相見的牛羊群，它們像是用畫筆點綴上去的，為靜止的景物平添生動。

    柳竹秋見景情動，隨口吟出一句古詩：“黃云連白草，萬里有無間?！?/br>
    金海桐聽她只念了這一句，笑問：“你怎不接著往下念？只記得這一句嗎？”

    這句詩出自宋代王镃的《塞上曲》，柳竹秋只念了開頭一句，后面的內(nèi)容犯忌諱，不便當(dāng)著韃靼人的面說。

    見她憨笑搪塞，金海桐朗聲替她背完了整首詩：“黃云連白草，萬里有無間。霜冷髑髏哭，天寒甲胄閑。馬嘶經(jīng)戰(zhàn)地，雕認(rèn)打圍山。移戌腰金印，將軍度玉關(guān)?！?/br>
    吟罷嘆氣：“你們漢人描寫草原的詩我?guī)缀跞珪?，十之八九都是貶低我們北方游牧民族，咬牙切齒要跟我們開戰(zhàn)的。”

    中原王朝自古受北方蠻族侵略威脅，對其保持?jǐn)骋馀c歧視，反之亦然。

    金海桐喜愛漢文化，因在漢族的詩書里發(fā)現(xiàn)不少這類論調(diào)，從她的立場看就認(rèn)為是漢人敵視在先，常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不滿。

    柳竹秋與安臘塔汗達成和談，內(nèi)心卻未就此止步。

    漢蒙兩族之間的關(guān)系絕非一紙合約能夠保障，想讓邊境長治久安，必須通過持續(xù)友好交流來化解歷史遺留的矛盾。

    金海桐能主動開啟話題正中她下懷，馬上見機說：“漢人是常和北方民族交戰(zhàn)，但過去數(shù)千年我們進行的都是防御戰(zhàn)，偶爾兼顧反擊，從沒主動侵犯過對方啊?！?/br>
    金海桐心里存著與她相近的目的，想兵不血刃地實現(xiàn)蒙古部落的繁榮穩(wěn)定，要做到這點離不開與中原王朝的經(jīng)貿(mào)往來。

    見柳竹秋接茬，認(rèn)真與之辯論。

    “你們中土地大物博，有大片的良田可以耕種莊稼，除災(zāi)荒年月，其余時候收獲的糧食都足夠養(yǎng)活國人，還有分工精細(xì)的手工行業(yè)能滿足人民的各種需求。我們草原就不同了，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處于寒凍，莊稼無法在這里生長。人民只能依靠畜牧業(yè)過活，而且受氣候制約，即使在夏秋季節(jié)囤草也經(jīng)常熬不過冬天。要是遇上疾病或嚴(yán)寒，辛苦飼養(yǎng)的牛羊就將成片死去。生存環(huán)境比你們漢人惡劣得多，過日子還必須依賴你們生產(chǎn)的糧食、茶鹽布帛和各種生活用品。在這種情況下，你們的朝廷還時常粗暴地關(guān)閉通商口岸，禁止?jié)h民與我們做買賣，我們的人為了活下去，只好南侵去搶劫過冬的物資了?！?/br>
    柳竹秋讀史書，北方民族的確經(jīng)常在秋冬季和干旱時節(jié)對中原發(fā)動侵?jǐn)_，這次出塞了解了韃靼人的生活狀況，知道金海桐揭示的正是兩族頻繁征戰(zhàn)的根源。

    總結(jié)起來不過二字：活命。

    看出彼此不謀而合，她從容交涉：“蒙古人擁有強大的騎兵，且全民皆兵，打起仗來十分驍勇?？墒钦碱I(lǐng)中原的土地后卻沒有能力治理，也沒有國力進行持久戰(zhàn)。打仗這種事總會流血傷亡，終不如相互促進，和睦共處。在下此次來正是為了促成兩國的長久和平，希望以后能進一步完善和約條款，開通更多互市，增進官方民間的多領(lǐng)域交流，保護兩國百姓遠(yuǎn)離戰(zhàn)爭?！?/br>
    金海桐喜道：“如果你能說服你們的皇帝準(zhǔn)許更多的漢商來邊境貿(mào)易，整頓邊貿(mào)市場，讓官員嚴(yán)厲懲治那些坑害蒙民的jian商，切實保護我族人民的利益，我也可以向你保證，在我和可汗掌權(quán)期間絕不叫我們的騎兵越過長城?！?/br>
    她對漢人的皇帝缺乏信心，說完憂嘆：“你們的官方書籍稱我們?yōu)楹敚实鄞蟾乓埠芮撇黄鹞覀?，會答?yīng)這些條件嗎？”

    柳竹秋忙說：“吾皇乃仁義之君，誠所謂‘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日月無私照’1，素以仁慈之心看待異邦之民。另外蒙古人是匈奴人的后裔，夫人熟讀我族經(jīng)史，該知道司馬遷的《史記》。上面記載‘匈奴的祖先是夏后氏’，夏后氏就是大禹一族，也是我們漢族的先祖，所以漢蒙兩族其實同宗同源，因生活環(huán)境不同才導(dǎo)致文化習(xí)俗出現(xiàn)差異?！?/br>
    金海桐驚喜：“真的嗎？如果我們的祖先相同，那我們就不算異族，是同胞了?！?/br>
    柳竹秋篤定點頭：“正是，我們出自同一祖先，不該自相殘殺，愿夫人今后能與在下一道維護漢蒙和平，早日實現(xiàn)‘和同為一家’的宏愿。”

    她眺望遼闊天地，樂觀地憧憬未來，趁興吟詠：“大漠狼煙歇，窮邊鼓角眠。天清羌笛遠(yuǎn)，風(fēng)寂雁聲傳?？退揸P(guān)山外，花簇青冢2邊。長城無戰(zhàn)事，征夫共歸田。”

    金海桐沒聽過這首詩，問她出自何處。

    柳竹秋笑道：“這是在下即興吟誦的，讓夫人見笑了?！?/br>
    金海桐聽人介紹過溫霄寒的才名，直夸她名不虛傳，與她擊掌，定下永不侵犯的約誓。

    她們的關(guān)系又拉近了一步，金海桐舉起編好的草環(huán)要為柳竹秋戴上。

    柳竹秋忙脫下大帽，喜滋滋探身讓她將那頂做工精美的草環(huán)戴在自己頭上。

    金海桐細(xì)瞅，更覺她生得俊俏喜人，不禁笑問：“你長得好看又有才華，一定有很多人愛慕你，你現(xiàn)在有心愛的男子嗎？”

    這女子有種令人心折的魅力，柳竹秋不愿對她撒謊，誠實地點了點頭。

    “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高貴美麗，溫柔善良，總之非?？蓯??！?/br>
    柳竹秋評價朱昀曦時，語氣不覺溫柔。

    金海桐感受到她心中的甜蜜，誠摯祝福道：“等你成親時記得通知我，我會備一份大禮祝賀你們?！?/br>
    柳竹秋哂笑：“在下不能嫁給他?！?/br>
    金海桐詫異詢問，她尷尬道：“他已經(jīng)有妻子了。”

    “你們漢人可以娶多位妻妾，是他老婆反對，還是你不愿做他的側(cè)室？”

    “都不是……我要是嫁給他就會失去自由，所以不能那么做。”

    金海桐低眉尋思，片刻之后大膽猜測：“那人莫非是你們的皇太子？”

    柳竹秋大吃一驚，金海桐不等她否認(rèn)，搶先大笑：“我說得沒錯，一定是他?！?/br>
    能用婚姻禁錮柳竹秋這樣才智超群的女人，必定擁有顯赫的地位和權(quán)勢。

    朱昀曦自幼以美貌著稱，鄰邦都知曉他這一特征，金海桐又聽說溫霄寒是他的親信，故而一猜即中?！?/br>
    她見柳竹秋促刺不安，忙忍笑拍撫：“你放心，這事我連大汗都不會說。不過那太子殿下對你是什么態(tài)度呢？他也喜歡你嗎？”

    柳竹秋應(yīng)聲點頭，現(xiàn)在她毫不懷疑朱昀曦對她的感情，比較而言，他愛的程度更深。

    有情人不能結(jié)為夫婦，放在哪國都是憾事。

    金海桐替她惋惜：“我知道中國皇帝的妃子只能待在皇宮里，終生不能外出。還聽說你們的皇宮很小，一碗奶茶還沒放涼就能騎馬橫穿，讓我住在那種地方不出一個月就會發(fā)瘋。你不做他的妃子很明智，應(yīng)該離開他嫁給其他好男人?！?/br>
    她已全然拿柳竹秋當(dāng)姐妹，說話無拘無束。

    柳竹秋回贈坦誠，解釋：“我跟他不止是情人關(guān)系，更是君臣。有了他的支持我才能干事業(yè)。我們中原女子的地位不像蒙古女性那么高，女子沒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也不能做戶主，嫁人時家里才會給一筆嫁妝，若丈夫死后沒有兒子做繼承人，還會被夫家搶走財產(chǎn)掃地出門。除了給別人做幫傭奴仆，找不到其他差事，哦不，只有一樣營生可干。”

    她停住不說，金海桐好奇追問，聽到“妓、女”一詞，起初噴笑，繼而悲從中來。

    “這樣慘的活法比牲口好不了多少，真不明白你們是如何忍受的。”

    柳竹秋解嘲：“正因為不甘屈服，在下才女扮男裝呀，幸喜這幾年的苦心沒白費，我能獲得朝廷委任，來到草原拜見您和可汗已算走出成功的第一步了。接下來還想走得更高更遠(yuǎn)，這些都離不開太子扶持?！?/br>
    金海桐了然：“在我們草原流傳著這樣一個道理，想要馴服一群野馬，就先馴服領(lǐng)頭的那只馬王。你們中原的男人壓迫女人，那你就去征服他們未來的皇帝，然后把那些欺負(fù)女人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踩在腳下?！?/br>
    這話說明她對中原社會制度的認(rèn)識還處在一知半解階段。

    柳竹秋說：“我們的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也受祖制禮法制約，并不能隨心所欲。像安臘塔汗能率領(lǐng)部落在草原上任意遷徙，隨時巡視他的領(lǐng)地。而我們的皇帝名義上富有四海，但終其一生都只能在京師地區(qū)活動，若生了外出巡幸的念頭，就會有無數(shù)人跳出來反對，受到臣民乃至史書的一致唾罵。”

    金海桐聽得頭疼，滿懷憐惜地握住她的手。

    “你們漢人老夸耀自己的文化，可我聽你介紹你們的制度，真是愚昧透頂?，F(xiàn)在我完全理解你的處境了，作為朋友我向你保證，假如將來你在你的國家遭受了背叛迫害，就來我們草原吧，我可以讓你像鷹一樣自由翱翔，永不墜落。”

    使節(jié)團定于八月廿八回國，啟程前夜安臘塔汗設(shè)下隆重的宴會為他們送行。

    歡樂祥和的氣氛中金海桐下場帶頭跳起蒙古族的傳統(tǒng)舞蹈，曼妙的身形和剛?cè)嵯酀奈枳藢⒀鐣葡蚋叱薄?/br>
    安臘塔汗興致勃勃對柳竹秋說：“溫大人，聽說你是北京城里有名的詩人，我的夫人非常喜歡你，能否請你為她做一首詩呢？”

    使團譯官詫訝地向同僚們翻譯這句話，得知可汗公開支持妻子對溫霄寒的喜愛，除開蕭其臻、瑞福、云杉，其余成員無不疑竇叢生，懷疑風(fēng)流的溫大才子對可汗夫人使了美男計。

    柳竹秋無所顧忌地接受安臘塔汗邀請，徑直走到金海桐跟前，滿面春風(fēng)獻詩贊美。

    “飛矢脫弦追電掣，驊騮3紅妝紫金鞭。英豪氣概垂青史，可與昭君共比肩?！?/br>
    二女相互歡笑凝視，一齊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邊塞和平的未來。

    作者有話說：

    1出自《禮記·孔子閑居》

    2青冢：王昭君的陵墓。王昭君一向被視為促進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友好的典范。

    3驊騮是指赤紅色的駿馬，周穆王的“八駿”之一，常指代駿馬。出自《玉篇》。感謝在2022-05-13 09:32:52~2022-05-14 10:18: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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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九月底, 皇城的梧桐枝丫光禿，早起窗玻璃上敷滿厚霜，室外凜冽的空氣已能刺痛喉嚨。

    朱昀曦想起“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古詩, 預(yù)測柳竹秋所處的塞北正是大雪紛飛。

    自她離京, 牽腸掛肚就成為他每日必修的功課。

    穿衣時掛念她是否會著涼受凍, 吃飯時掛念她是否饑飽均勻, 走路時將自己的影子想象成她，睡覺時祈愿能于夢鄉(xiāng)里見面。

    太子為女人犯相思病很不像話，他也驚訝自身著迷的程度。

    似這般將全幅心思都寄托在某人身上十分危險，當(dāng)失去成為不可承受的災(zāi)難，人生就變成他人指尖上的琉璃盞, 苦樂安危都由對方主宰。

    誰叫柳竹秋獨一無二呢, 長時間的分別使她的優(yōu)點似退潮海灘上的貝殼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來，連相識之初那些曾令他火冒三丈的戲弄都在回憶中鍍上閃閃發(fā)光的可愛色澤。讓他為當(dāng)時的疾言厲色深深后悔。

    他盡職盡責(zé)履行儲君的義務(wù), 每天向尊長請安, 去各大衙門觀政，按時探望妃妾。外人瞧不出異常，只馮如月心細(xì)如發(fā)，通過他偶爾走神的瞬間覺出心事。

    她料定丈夫在想念柳竹秋，因他的憂郁而憂郁, 花數(shù)天時間殫精竭慮繪制了一幅柳竹秋的畫像送給他。

    太子妃長于丹青，這些年練習(xí)不輟, 畫功比為溫霄寒畫像時益發(fā)精進。將柳竹秋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 似乎一招手她就會從畫紙上跳出來。

    朱昀曦歡喜異常, 重謝了妻子, 當(dāng)天取消去馬場練習(xí)的行程, 坐在書房里對著畫像悠然神往, 看得食不知味，癡而忘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