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4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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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尚宮突然無征兆地病亡, 緊跟著尹掌膳因偷盜獲刑被杖斃,令人無法忽視的巧合在眾人心中掀起疑慮。 馮如月不能裝作無事發(fā)生,夜間去看望朱昀曦。 朱昀曦正在喝御膳房送來的安神湯, 問她為何深夜過來。 “臣妾擔(dān)心殿下, 您今天受驚了。” 馮如月小心問候, 面對如珠如玉的丈夫卻像靠近火場, 薄弱的定力快蓋不住畏懼。 她直覺李尚宮的死是一樁兇案,兇手就是眼前人。 朱昀曦也懷疑妻子洞察了內(nèi)情,這事他做得太明顯,但讓李尚宮多活片刻她就可能將秘密告知他人,在那樣緊急的狀況下別無選擇。 起初他想對馮如月隱瞞, 溫和地請她坐下, 端詳著她說:“愛妃一定嚇壞了,這是安神湯, 你也喝一點吧?!?/br> 邊說邊舀起一勺湯汁送到她嘴邊。 這舉動加劇了馮如月的恐懼, 她深愛朱昀曦,也相信他看重夫妻情分,但是信奉封建綱常的女子熟知“最是無情帝王家”這一理念,始終以君臣定義她和太子的關(guān)系。 鐵打的帝王流水的臣子,她壓根沒想過能成為朱昀曦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人, 而且君心反復(fù)天威難測,早承恩, 晚獲罪的例子俯首皆是。李尚宮和尹掌膳死因不明, 東宮人人自危, 她也不例外。 眼看勺子貼住嘴唇, 她本能地扭頭躲避, 身體開始顫抖。 目睹這一反應(yīng), 朱昀曦短暫詫異,隨即體察出妻子的心理。 再怎么努力關(guān)愛她,為她付出再多,也不能獲得丈夫應(yīng)得的信任。 在這華麗冰冷的宮殿里,他只是強權(quán)的載體,人們?yōu)榱松嬗懞靡蕾囁疾荒芙o予他真摯的愛。 他泄氣地放下碗,稍顯毛躁的動作讓湯汁撒了出來,馮如月見他著惱,急忙跪下請罪:“殿下,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擔(dān)心……” 關(guān)心、擔(dān)憂與害怕混合的復(fù)雜情緒令她花容失色,淚漣漣地垂著頭,像抱著一盆長滿毒刺的美麗花卉,受著劇痛卻舍不得放手。 詭異感受連自身都難以消化,更別說向?qū)Ψ浇忉尅?/br> 朱昀曦不想救人反遭誤解,以太子妃的敏感柔弱,不向其說明日后很難再平靜相處。 他沖左右揮手,內(nèi)侍們默默退至屋外。 馮如月提心吊膽,在朱昀曦開口時哆嗦一下。 朱昀曦假裝不見,和聲道:“今天李尚宮看了愛妃畫的畫像,聽尹掌膳告密,知道畫中人就是柳竹秋?!?/br> 馮如月大驚,忍不住抬起頭,朱昀曦緩緩轉(zhuǎn)向她,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 事情不言而喻,馮如月退去疑懼,代之以滿心愧悔,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哭告:“都是臣妾連累殿下,臣妾萬死難贖其罪?!?/br> 她怕驚動旁人,拼命壓低聲氣,洶涌的淚河沖花了妝容。 朱昀曦對妻子期望不高,殺人的主要動機也不在她身上,因此并無怨責(zé)。見她哭得傷心,順手摟住拍哄:“愛妃莫怕,孤定會護好你們。” 他越是溫柔,馮如月越內(nèi)疚,怨自己不爭氣,總給丈夫添亂,闖了禍還以小人之心揣測防備,此刻恨不得以死報答,握住他的手憂泣:“現(xiàn)下宮里人都在疑心,若明日陛下追究起來該如何應(yīng)對?” 李尚宮是慶德帝親自委派的,突然身死,皇帝不可能不過問。 朱昀曦剛才還在為此焦愁,后來想通了,假如皇帝追究,也只會因為懷疑他有忤逆之意,避開這一嫌疑,殺幾個奴婢算得了什么。 他鎮(zhèn)定地扶起馮如月,一邊替她擦臉一邊暗示:“孤現(xiàn)在很不舒服,愛妃今晚留下陪孤,明日去跟陛下和太后說孤病了,這幾日由你暫代孤去向他們請安?!?/br> 馮如月機智過人,立刻領(lǐng)會其意,忙伺候他寬衣躺下,派人去傳御醫(yī)來為他診脈,是夜留下侍奉。 次日入宮,慶德帝果然問起李尚宮之死。 馮如月事先練習(xí)了好幾遍,抱著為太子赴死的心情撒謊,表現(xiàn)還算自然。 “兒臣聽說,李尚宮死前對太子說了很多大不敬的話,太子氣急了才嚇唬了一兩句,不成想竟嚇得她病發(fā)身亡了?!?/br> 派給太子的女官離奇身故,慶德帝當(dāng)然疑心,但他與朱昀曦舐犢情深,又相信兒子不會干太出格的事,區(qū)區(qū)奴婢還不配做父子之間的芥蒂,準(zhǔn)備就此帶過。 他不計較,有人卻借機興風(fēng)作浪。 第三天上午,李尚宮的寡婦女兒郁氏敲響長安右門的登聞鼓,聲稱母親中毒身亡,請求皇帝查明真兇,為其伸冤。 那登聞鼓由衛(wèi)隊嚴(yán)密把守,上次柳竹秋去敲鼓也很費了一番心力,郁氏一介弱女子,能只身敲鼓自不簡單。 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宮女死后尸體須遷出宮,送往阜成門外五里處的靜樂堂火化,等級低的直接將骨灰投入靜樂堂里的枯井,品級較高的交與家屬領(lǐng)回。 李尚宮死后尸體也被運往靜樂堂等待火化,期間章皇后傳下一道諭旨,稱李尚宮為皇家效力多年,費心勞碌,特開恩將其遺體發(fā)還本家,由家人安葬。 正常流程下確認宮女死亡后,須先稟明皇帝,領(lǐng)取銅符才能轉(zhuǎn)運尸體。 章皇后在乾清宮的眼線當(dāng)晚便向她報告了李尚宮和尹掌膳的死訊。 皇后早知李尚宮對朱昀曦管束嚴(yán)苛,二人矛盾由來已久,認定李尚宮是被害死的,怎會錯過這打擊仇敵的好機會? 先讓李尚宮的兒子領(lǐng)回尸體,密令他們找人驗尸,若查出他殺跡象就盡量將事情鬧大,力求對太子形成輿論壓力,好促使皇帝追查真相,在父子間制造裂痕。 李尚宮的兒子請來仵作檢驗,查出李尚宮系中毒身亡。 章皇后聞報狂喜,然而弟弟章昊霖被軟禁后她在朝堂的勢力已嚴(yán)重削弱,要想達成計劃還得借助外力,合作對象都選好了,就找唐振奇。 唐振奇與章昊霖沆瀣多年,卻未直接參與過奪嫡陰謀,他想坐山觀虎斗,章家人也怕泄密。 但現(xiàn)在兩邊在這件事上有了勾結(jié)的基礎(chǔ),張欽叛亂使得慶德帝對唐振奇惡感大增,雖未明確表現(xiàn),形勢已對唐振奇構(gòu)成壓力。 他知道自己積怨太深積重難返,將來必遭清算,太子絕不會給他好果子吃,投靠章皇后,幫助她扶持潁川王即位方可免除厄運。 章皇后在信中向唐振奇條分縷析地揭露了這一利弊,誘哄他加入她的陣營。 唐振奇做著多手準(zhǔn)備,不愿一下子投入太多賭注,只答應(yīng)配合皇后本次的行動。 章皇后的手下便指使李尚宮的家人去敲登聞鼓。 李尚宮除開被關(guān)在昭獄的小兒子,還有兩子一女,長子次子怕丟烏紗帽,也怕?lián)L(fēng)險,便慫恿在家寡居的meimei郁氏出面。 郁氏少年守寡,因未生育子女被丈夫的族人送回娘家,母親死后只能傍著哥哥們過活,經(jīng)不住他們軟硬兼施,被迫去敲鼓。 有唐振奇暗中接應(yīng),衛(wèi)隊沒有阻止她。 登聞鼓響起,李尚宮中毒身亡的消息不脛而走,在有心人的推送下迅速傳遍京城。 坊間流言太子荒yin頑劣,因李尚宮時常諫阻他玩樂,使之心懷嫌惡,派人毒殺了這位可憐的女官。 朱昀曦獲訊時已身陷危局,陳維遠見他長時間沉默不語,不禁著急提醒:“殿下,陛下不久后定會傳召,您得早拿主意啊?!?/br> 他不知太子早設(shè)下預(yù)案,靜坐是在思量皇后的狠毒。 有道是生恩不如養(yǎng)恩,過去朱昀曦真心將章皇后視作母親,向她寄托過親情,即使屢遭暗害,仍殘留著一縷恩義舍不得斬斷。 現(xiàn)在好了,她窮兇極惡來迫害,是要助他斷舍離,以后大家就是冰炭不容的仇敵,再也不必顧忌什么。 “不用等了,孤這便去向父皇稟明原委。” “殿下這可使不得??!” 陳維遠以為主子方寸大亂,要坦白柳竹秋的身份。 朱昀曦嗤笑:“孤還沒糊涂呢,該說什么自有分寸。父皇這會兒想必正煩心,我們快走吧?!?/br> 慶德帝聽說太子求見,猜他是來認錯的。 先命人給他看郁氏遞來狀紙,問他要做何解釋。 朱昀曦瀏覽一遍放下,從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 “前因后果兒臣都寫在這封奏折里了,請父皇過目。” 內(nèi)侍接下折子呈給皇帝。 慶德帝只看前半截,眼神已變得犀利,屏退所有人,在他們告退時匆匆看完折子的后半截。 朱昀曦在上面寫道李尚宮受皇后指使,長期替她監(jiān)視東宮的狀況,向其匯報他的一舉一動。他早有察覺,怕?lián)p害母子親情,令父母離心,故而不斷忍耐。 那日李尚宮逼迫他為她的小兒子減罪,還肆意帶新來尹掌膳參觀他的寢殿,以此炫耀權(quán)勢。 尹掌膳趁機偷拿了他的佩飾,他發(fā)現(xiàn)后責(zé)怪李尚宮不該如此放肆,李尚宮不僅不認錯,還公然出言羞辱。他氣憤已極,便逼她喝下了隨身攜帶的治療關(guān)節(jié)疼痛的蛇床子液。 太子數(shù)次遭暗殺,還曾在東宮內(nèi)中毒,慶德帝相信他身邊有章皇后派出jian細,李尚宮被收買也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奏折,望著泫然欲泣的兒子,嚴(yán)肅詰問:“李尚宮那晚是用什么話激怒你的?” 朱昀曦搖搖頭,垂落數(shù)串珠淚。 “兒臣不敢說?!?/br> “快說,否則朕也難護著你?!?/br> 慶德帝稍一嚇唬,朱昀曦立即伏地痛哭,悲痛之情發(fā)人惻隱。 慶德帝與章皇后翻臉,保護太子的立場非常堅決,把案件引到皇后“奪嫡”這一事項上,他就會自發(fā)地偏向他。 朱昀曦參透父親的心理,用無懈可擊地表演誘導(dǎo)。 慶德帝很快離座過來扶抱,神色語氣都完全蛻變成慈父,柔聲哄慰:“曦兒你別怕,那賤婢究竟說了什么?你只管原原本本說出來,為父替你做主。” 朱昀曦淚如雨下,艱難地抽噎道:“她說……說兒臣不是母后親生的……” 目睹皇帝臉上涌起風(fēng)雷,他適時悲號著將頭埋入他的懷抱,儼然受盡委屈的稚子。 慶德帝心疼地抱緊他,低聲怒斥:“這賤婢枉口誑舌,當(dāng)真死有余辜!” 誤會解除,他覺得太子沒有任何過錯,只一點做得不妥,等他哭聲漸低,取出手帕為他拭淚,溫言薄責(zé):“曦兒,李尚宮罪大惡極,你本可光明正大處死她,不該遮遮掩掩留下紕漏,讓歹人借題發(fā)揮。還有,以后這種事都交給下人去做,你這雙手是不能沾血的,明白嗎?” 所謂明君應(yīng)德象天地,恩如父母,不可濫發(fā)yin威,親執(zhí)屠戮。 比如刑部上交死刑犯的判決書時,都會故意選擇更嚴(yán)酷的刑法,本改判絞刑的判成斬首,本該斬首的判成凌遲。就為了讓皇帝在裁定時改回合理的判決,以彰顯吾皇寬仁厚德。 君主道貌岸然到這種程度,絕不能碰殺人這種臟活兒。 朱昀曦點點頭,憂怯道:“如今這案子已惹得流言四起,兒臣該如何應(yīng)對?” 慶德帝冷笑:“李尚宮的兒女不是想讓朕替他們查案嗎?朕就給他們一個公道?!?/br> 言罷拉著兒子站起來,握住他雙肩慈藹叮嚀:“曦兒,朕今天再正式聲明一次,你是朕唯一認可的繼承人,無論是誰都休想動搖你的地位,你盡可安心,不必理會那些流言蜚語。” 朱昀曦喜極而泣地拜倒謝恩,叩頭時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抑制的得意。 慶德帝將李尚宮的案件指派給張選志辦理,簡單交代:“切勿因此損害太子聲譽?!?/br> 老太監(jiān)揣明圣意,只用一天時間就令案情“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