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之感促使柳竹秋無條件地站到鄧氏一方，不理會何玿微眼神暗示，鄭告鄧氏：“事非小可，夫人若無十足把握，在下斷不敢讓你冒險。”

    鄧氏立刻走向西墻，從掛在墻上的箭筒里抽出三根羽箭，向她肅穆宣誓：“我若誤了大人的差事，猶如此箭?！?/br>
    三箭應(yīng)聲折斷，看她那不費吹灰之力的利落手法，功夫底子委實可觀。

    柳竹秋含笑抱拳：“有夫人這句話，在下便放心了。”

    何玿微五內(nèi)如焚，他和柳竹秋以上下級身份議事，不便責(zé)怪對方，只沖妻子抱怨：“你如此任性，若有個好歹，叫我如何向岳父交代？”

    鄧氏淡定揶揄：“急什么，我會先寫好書信向父親說明。倘若有個萬一，任你另擇佳偶，還會把我的嫁妝贈給新婦?！?/br>
    何玿微聽了氣得兩眼發(fā)直，喉嚨也堵住了。

    柳竹秋想起與朱昀曦分別時也曾這樣逗過他，對照何玿微的表情，可知這的確是男子為愛人擔(dān)心的反應(yīng)，忙上前勸解：“子欽兄愛妻心切，夫人快莫說這樣的玩笑話惹他傷懷了?！?/br>
    鄧氏當(dāng)然比她心疼何玿微，見丈夫這可愛可憐的模樣臉上心里都甜絲絲的，忙改口：“大人說的是，我以后再不開這樣的玩笑了，好容易嫁了這樣天上有地上無的好郎君，我可舍不得早死。”

    她跟柳竹秋說話，視線卻全部落在何玿微身上。何玿微窘促羞赧，深深的無奈仍掩不住甜蜜。

    柳竹秋心想所謂鸞鳳和諧，琴瑟相調(diào)大抵如此，心下羨慕，又預(yù)感今生難以體會這樣的幸福。

    朱昀曦心悅她的程度或許不比何玿微愛鄧氏少，可不平等的身份以及各自復(fù)雜的處境都不允許他們傾心相戀，他倆都做不到像尋常夫婦那樣一心一意只想著對方。

    鄧氏手下有五十個女兵，是她cao練出來抵抗賊兵的。柳竹秋又替她在蔚縣的駐軍里緊急挑選了五百人手。

    在這里她精明的做事風(fēng)格又獲得了附加收益。

    平息寇亂后她派人調(diào)查投降流民的底細，將忠厚勤謹和行止不端的都挑出來送入軍營，分別編組成隊伍接受訓(xùn)練。好的那批作為精銳培養(yǎng)，壞的那批派最嚴厲的軍校管理，以便約束監(jiān)視他們。

    派給鄧氏的五百人就是從前一批里選拔的。

    鄧氏戎裝結(jié)束，乘夜率隊出發(fā)，命士兵銜枚疾走，到城東南的山坳里埋伏。饑餐干糧，渴嚼雪塊，鋪開大網(wǎng)，專等魚兒到來。

    何玿微不能跟去現(xiàn)場，呆在縣衙竟像坐蒸籠，起起落落不得安寧。

    上午柳竹秋照常去縣里巡查了一圈，午時回去吃飯，聽說縣令還在書房踱步子，這大半日沒看一篇公文，沒辦一件公務(wù)，百事都荒廢了。

    她忙去安慰，何玿微煎熬這許久，終忍不住抱怨：“晴云兄此事辦得太武斷，拙荊雖要強，終是女流，怎好去干這兇險的差事？”

    柳竹秋以前曾聽他振振有詞批駁男尊女卑言論，如今看只是標榜開通，骨子里仍然是守舊的，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促狹調(diào)侃：“聽尊夫人說她常與子欽兄比試武藝，結(jié)果往往是子欽兄落敗，可有其事？”

    何玿微臉紅辯解：“我那都是讓著她，免得她輸了不高興?！?/br>
    “尊夫人可曾叫你讓著她？”

    “她總叫我全力以赴?！?/br>
    “那這就是子欽兄的不是了。尊夫人以為憑本事取勝，才會驕傲自豪，若知道你故意落敗豈不是叫她空歡喜？我若是她，被人如此愚弄比輸給對手還難受呢。”

    何玿微說錯話，忙求她保密，又說自己并非次次相讓，也實實在在輸過一兩回。

    柳竹秋笑噱：“小弟怎敢挑撥賢伉儷的感情？不過子欽兄既然有敗績，證明尊夫人武藝確實與你不相上下，辦這趟差事綽綽有余?！?/br>
    接下來她拿金海桐舉例說服何玿微，說這韃靼王妃能征慣戰(zhàn)，執(zhí)一口拉力一石的神臂弓，射箭百發(fā)百中，騎馬縱越如電，在萬軍中來去自如。

    “我看尊夫人也是這樣的女中豪杰，還請子欽兄打起精神，莫扯她的后腿。”

    柳竹秋嘲弄完畢恣意大笑，何玿微又氣又笑，正不知如何還嘴，下人來報：“夫人回來了?！?/br>
    二人急忙出迎，鄧氏只帶了三個貼身丫鬟自后門回衙，身上已換回裙裝，神氣爽朗，毫發(fā)未損。

    何玿微見妻子無恙，先松了口氣。

    柳竹秋詢問戰(zhàn)況如何，鄧氏笑道：“你們先說羅東生招攬亡命之徒做衛(wèi)兵，我還當(dāng)他們多難纏，上陣才知都是些泥丸紙偶，全不中用?！?/br>
    半個時辰前羅東生的隊伍走進他們埋伏的山坳。這廝排場極大，除六七百人組成的衛(wèi)隊外，還帶了三百奴仆，兩百挑夫，舉著傘蓋打著青旗耀武揚威前行。

    鄧氏命軍士們黑巾蒙面，號角一響便帶頭發(fā)起沖鋒，水銀瀉地似的殺向敵人。

    不出她所料，羅東生的部從都猝不及防，以為賊寇來襲，潦草抵抗一陣便倉皇逃遁，丟下大批行李車輛。

    鄧氏讓軍士們盡情撿拾作為犒賞，剩下的一把火燒了，從容領(lǐng)兵撤退。一場交鋒，殺死敵方十余人，己方未損一卒。

    “我按之前商量的，命將士們?nèi)リ栐h躲藏了，我的人隨后會陸續(xù)回來。羅東生這會兒估計已折返戰(zhàn)場，不久就會派人來傳喚你?！?/br>
    她判斷很準，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羅東生的管家巨某來到縣衙，張口就道：“我是羅鎮(zhèn)守的使者，快把你縣令叫出來！”

    閽人客氣問他有何事。

    巨管家橫眉怒眼吼叫：“你們縣令剿匪不利卻敢謊報蔚縣境內(nèi)的盜匪已被肅清。方才我家主公剛?cè)肟h境就遭數(shù)百劫匪偷襲，折損許多人馬財物。他氣惱不過，派我來傳召縣令。你快去跟何玿微說，他的烏紗帽丟定了，不趕緊過去伺候，連命都難保呢。”

    他不肯進門，氣哼哼地在門房等候。

    片刻后兩位穿官服的青年疾步走來，那七品服色的想必是蔚縣縣令，旁邊的竟穿著三品官服。

    他納悶蔚縣哪來這樣年輕的大官，聽閽人介紹說是欽差溫霄寒，驚訝道：“聽說大人已回京了，怎會在這里？”

    柳竹秋和氣道：“本官奉命協(xié)理大同境內(nèi)的政務(wù)，尚有一些公事未了。你說羅公公在城外遭遇劫匪，他可還安好？”

    巨管家重現(xiàn)怒色，睨著何玿微懣懟：“羅大人若有事，這位何縣令恐怕已不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了。”

    何玿微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說：“大人遇險皆因下官失察之故，下官這就備車轎前去迎接，請管家?guī)??！?/br>
    巨管家翻著白眼轉(zhuǎn)身，自以為爭夠了臉面，不知身后二人正微微冷笑，視他如跑龍?zhí)椎男〕?，來為這出大戲串場。

    作者有話說：

    寫這篇文我讀了不少古籍做參考，壘起來大概有我人那么高，大綱也寫了將近一年?？蛇@樣認真還是出了漏洞，比如背景設(shè)在明中葉架空，但“孟亭元”這個名詞犯了朱元璋的名諱(haaaa，也是醉了），然后“奏折”這個詞是清朝才出現(xiàn)了，但已經(jīng)用了很多次，只好等完結(jié)再改了。發(fā)這通牢sao是想表達，寫文真是個精細活兒，需要嚴謹?shù)膽B(tài)度，和對讀者負責(zé)的精神，精益求精的道路沒有止境。

    希望在各位讀者眼里我還算個負責(zé)任的作者，沒讓各位覺得花了冤枉錢。感謝在2022-05-24 10:05:40~2022-05-25 10:08: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時節(jié)、cwhy64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青彥 1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柳竹秋和何玿微來到鄧氏打劫的山坳, 道路上狼藉滿地，十幾具死尸被并排陳列于路中央，羅東生的奴仆守在道路兩旁禁止旅人通行, 往來受阻的行人已多達四五百。

    光天化日下發(fā)生大型劫盜案, 人們脆弱的神經(jīng)受到猛烈撕扯, 聽說擋道的是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羅東生, 大家怒不敢言，見縣令來了都迎上去七嘴八舌詢問。

    “何大人，匪患還沒解除嗎？賊人會不會又去附近村鎮(zhèn)燒殺搶劫？”

    “我們急著趕路，羅珰的人阻斷道路，不準我們過去, 您能不能請他們讓個道?。俊?/br>
    ………………

    何玿微讓百姓們稍安勿躁, 與柳竹秋走向搭在道路右側(cè)的豪華帳篷，在那里見到正在聽下人報告財物損失的羅東生。

    柳竹秋以前見過的宦官大多個頭高大, 據(jù)說他們自小接受閹割, 就如那早騸的牲口，未損元陽，是以比一般男子容易長個兒。

    這羅東生與眾不同，生得敦實矮小，相貌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四十多歲看起來只三十出頭。臉上油光水滑沒一絲皺紋，嘴唇上方還有兩撇不該有的八字胡須。

    柳竹秋事前聽何玿微說羅東生對宦官身份極為自卑, 禁止別人稱他公公, 平時總會臭美地黏上胡須, 衣著打扮也都模仿士大夫。

    她見這太監(jiān)穿著玄色緞袍, 上繡金鱗四爪蟒, 頭戴鑲金玉的短翼烏紗帽, 像個一品大員。

    就沖服飾嚴重僭越這點，已能看出其人是何等的狂妄囂張。

    羅東生本來大剌剌坐著，正眼不瞧來人，看到柳竹秋身上的三品官服吃了一驚，聽完巨管家介紹，起身向她笑著行禮。

    “久仰溫大人高名，不意在此幸會?！?/br>
    柳竹秋客氣還禮：“我前些時候聽說羅大人將于近期返回大同，正思前去拜會，可巧今日就見著您了。”

    羅東生破財損兵，本想見了何玿微先劈頭蓋臉臭罵一頓，未曾想欽差在此，還是以狡詐陰損著稱的溫霄寒。

    有賈令策、高勇這些例子在前，他對待此人小心謹慎，含蓄抱怨：“適才我等途徑此地，遭一伙強寇偷襲，行李被洗劫一空，還有若干人員傷亡。聽說溫大人正奉旨協(xié)理大同境內(nèi)的政務(wù)，蔚縣匪盜如此猖獗，不知閣下做何感想？”

    柳竹秋先歉意道：“我與何縣令聽聞大人遭劫，立刻趕來問候，且喜大人平安無事，否則真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br>
    至此，話鋒陡然一轉(zhuǎn)：“我在蔚縣整頓治安多時，縣內(nèi)的流寇都被清剿干凈了，連日來道路寧靜，并未接到偷搶一類的報案。近日朝廷在北直隸西南地區(qū)的剿匪卓見成效，迫使一些流寇逃離本地鼠竄至臨近州縣。依我推測，襲擊大人的這伙盜賊多半就是從那邊過來的。這伙人習(xí)慣走一路搶一路，見到輜重多的旅人便動手打劫。想是打聽到大人行囊豐厚，于是專門在此設(shè)伏。”

    一番話說得羅東生心虛。

    自打高勇在京城的住宅走水被東廠“救火”順帶抄家，暴露家財招來殺身之禍以后，各地出任的太監(jiān)們都不敢將貪污的財物存放在京里。

    羅東生早分批次將財產(chǎn)轉(zhuǎn)運出去，這次回京與工部的官員做了筆大買賣，撈得十萬兩雪花銀，也一錢不落地帶出來。

    收益如此巨大，自然是見光就殺頭的生意。

    本朝的軍器制造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轄的軍器局負責(zé)，每年根據(jù)各地衛(wèi)所的需求額決定生產(chǎn)量，多需多造，少需少造。

    搞工程就有貪污，工程量越大貪官來錢越容易，因此軍器局的官員跟各地衛(wèi)所，尤其是四大邊鎮(zhèn)的主事官員之間總會來點貓膩，拜托他們多申報一些產(chǎn)量，自己撈得進項，也少不了分對方油水。

    羅東生是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只手遮天，樣樣事都得他說了算。

    軍器局的這項供奉也就落入他的腰包，連年受賄不下百萬。這次回京述職正好與那幾個長期合作吃黑錢的老朋友聯(lián)歡，當(dāng)面結(jié)算贓款，運回任上收藏。

    剛才被鄧氏帶人搶去半數(shù)，他疼得像被割走一塊心肝，叫人搬尸體堵住道路，就是想逼何玿微賠償損失。但聽到溫霄寒說他“行囊豐厚”，便不敢索賠了。

    這小子現(xiàn)是欽差，相當(dāng)于皇帝的耳目，讓他瞧見不干凈東西準會惹禍。

    急忙駁斥：“溫大人這話可笑，我為官雖不是兩袖清風(fēng)，但一直奉公守法。此番在京里買了些土特產(chǎn)想帶回任上分送同僚朋友，這才雇了些挑夫搬運。哪來的行囊豐厚一說？”

    他此地?zé)o銀三百兩，柳竹秋正好裝傻，笑著賠不是：“我素知您為官清正，絕沒有別的意思，一時言語不慎，還望見諒?！?/br>
    羅東生不想吃啞巴虧，要求他們追捕盜賊。

    柳竹秋滿口答應(yīng)，卻又留了后手，說：“那伙賊人若仍在山西一帶活動，我定能將他們抓捕歸案。就怕他們流竄至別的省份，那樣我就沒有權(quán)限追捕了?！?/br>
    羅東生著惱：“那我就白白被搶了嗎？”

    柳竹秋哄道：“大人放心，案發(fā)不久賊人想必逃不遠。請大人先去蔚縣城內(nèi)休整，我讓何縣令馬上安排人手查案?？h衙的屋子暖和，還有好酒好rou給您壓驚，總比在這兒強得多。”

    羅東生不愿去蔚縣，說：“我攜有圣上的密旨，得盡快趕回大同，路上不敢耽擱，留下一些人助你們辦案吧。”

    他找借口拒絕，無意中泄露要點。

    柳竹秋更不能放行，立馬嚇唬：“公務(wù)固然要緊，也不及您的安全重要。萬一前方還有賊人，您該如何應(yīng)付？況且看這天色暴風(fēng)雪快來了，您再匆忙趕路也到不了大同，還是先去蔚縣歇息一夜。明早我再派軍隊護送您過境?！?/br>
    羅東生派人去帳篷外看天色，他的手下們經(jīng)歷受驚逃亡，此刻滯留原地，都疲累交加，凍餓難耐，巴望早點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烤火吃喝，出去走了個過場，回來都附和柳竹秋說：“云層又黑又厚，風(fēng)刮得很急，看樣子真要下暴雪了。”

    羅東生也怕路上吃苦，勉為其難地接受邀請，帶領(lǐng)人馬前往蔚縣。

    何玿微來時派人運了二十口棺材隨行，將死者一一收斂，騰清道路，恢復(fù)此地交通。

    城里的接待事宜也安排好了，羅東生一行入城便各自受到妥善接待。他不知這是提前為他挖的陷坑，兀自沾沾自喜，還當(dāng)溫霄寒等人辦事周全，看樣子很敬畏他。

    何玿微也力求給他此種感受，殷勤稟報：“下官派人通知了陽原縣令滕鳳珍，他聽說大人在此，定會趕來伺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