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其臻趕緊照辦，請她來到母親的臥房。

    蕭老夫人昏沉沉躺著，隱約聽到有人在喚她，以為又是來勸她進(jìn)食的，不耐煩道：“都說不吃了，全部給我退下?！?/br>
    那人仍持續(xù)呼喚，聲音陌生又似曾相識。

    蕭老夫人猛然一個激靈，睜開雙眼，見床前站著個大胡子男人，差點(diǎn)沒唬暈過去。

    “老夫人莫怕，我是溫霄寒?！?/br>
    柳竹秋笑盈盈地作揖，將一只燈柱挪到床邊，方便她看得更清楚。

    蕭老夫人正當(dāng)她是天敵，心驚rou跳道：“你來做什么？”

    “聽聞老夫人因我起了輕生之念，特來勸說?！?/br>
    “……我已決定自了，你還不肯放過我？”

    “老夫人何出此言？我發(fā)過誓絕不泄露您和陳閣老的隱私，難道我在您眼里竟無半點(diǎn)信用？”

    柳竹秋言辭懇切，蕭老夫人卻置若罔聞，自顧自地嘆氣：“不是我信不過，這人心最是多變，我不能拿蕭家和犬子的前途冒險(xiǎn)?！?/br>
    “您以為一死了之就穩(wěn)當(dāng)了，我若真要敗壞蕭家的名聲，不管您是生是死都能對外散播消息?！?/br>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的死并不能封住我的口，您想必也清楚，您只是在推卸責(zé)任，只圖一死換取內(nèi)心安寧，卻絲毫不考慮蕭大人、陳閣老和其他人的感受，說到底您只在乎自己的名節(jié)，因?yàn)槟鞘悄鸂奚磺惺亓艘惠呑拥臇|西。”

    柳竹秋準(zhǔn)確戳中要害，老太太蒼白的臉因憤怒涌起潮紅，指著她不知如何還口。

    “您覺得被一個放浪形骸的男人發(fā)現(xiàn)您私會外男的行為是莫大的恥辱，加上這個男人還是您一貫鄙夷唾棄的，這種挫敗感讓您難以承受，唯有用死來抵消。不然只是想象我背地里嘲笑您的情形，就夠您百爪撓心了?！?/br>
    蕭老夫人拼命掙起來，卻力不從心，顫聲恨道：“你是來羞辱我的嗎？虧我還一度以為你是好人。”

    柳竹秋深吸一口氣，為搭救這命懸一線的老人，主動靠近深淵。

    “我現(xiàn)在不能向您證明我是否是好人，但能讓您看看，我其實(shí)和您是一種人?！?/br>
    說罷伸手解開腰帶，褪去外袍。

    蕭老夫人誤會她要行歹事，嚇得直叫喚，她餓了太久，嗓子早嘶啞了，喊出的聲音都似浮云，見風(fēng)即散。

    柳竹秋脫得只剩中衣時撕下胡子，這景象頓時止住老太的恐懼，目定口呆地看她繼續(xù)拉開衣領(lǐng)，露出被紗布裹緊的胸部。

    “看清楚了吧，溫霄寒是個女人，我本名柳竹秋，正是您最厭惡的柳家女兒?！?/br>
    蕭老夫人的力氣都全在驚訝上，身子徹底癱軟，比知道對方是女兒身更令她百思不解的是，柳竹秋為何向她暴露七寸。

    柳竹秋爽直解答：“我假扮溫霄寒?dāng)?shù)年，不止欺騙皇家，連爵位官職都騙到手了，事發(fā)后定獲凌遲，誅連滿門。現(xiàn)在老夫人也握有我致命的把柄，該相信我不會對您構(gòu)成威脅了?！?/br>
    蕭老夫人解除一個疑問，又被更大的困惑包裹。

    “你……為什么這么做？”

    “為了報(bào)恩。”

    柳竹秋平靜道：“令郎數(shù)次冒著生命危險(xiǎn)救助我，我這么做只為報(bào)答他的恩惠。”

    蕭老夫人憂疑：“我兒子也知道你的真實(shí)身份？”

    “是?！?/br>
    柳竹秋從不盲目冒險(xiǎn)，透露這條信息好讓蕭老夫人有所忌憚，倘若曝光她的秘密，蕭其臻這個知情者也難逃干系。

    莫大的恩惠前這點(diǎn)小心機(jī)微不足道，蕭老夫人感動感激，干澀以久的眼眶漫出熱淚。

    溫霄寒既是柳竹秋，那二人身負(fù)的丑聞皆是子虛烏有，她因過去的刻薄言行愧悔無地，不敢再直視眼前坦然自若的女子。

    柳竹秋怕她心里還殘留著偏執(zhí)的念頭，整理好儀容，肅然勸諫：“老夫人是歷盡人世悲歡的長者，該知道人生有許許多多美好的事物，父母之愛，手足之親，夫妻之義，骨rou之情，這些感情才是您生而為人的證明，是您最該珍視的。您卻無視這些美好，只在乎所謂的貞潔。難道一個女人除了貞潔就一無是處了？不守貞潔的女人就十惡不赦嗎？世道強(qiáng)迫女子守貞，讓她們相互攀比對男人的忠誠，把她們調(diào)、教成男人的私產(chǎn)，接受順從這些觀念，并且為后世女子套上同樣的枷鎖，好讓天下女子都來受男子壓迫奴役，被剝奪一切還要不斷為自己不夠溫順忠誠反省懺悔，所以婦德這東西實(shí)際是一則持續(xù)了千百年的專門毒害女子的陰謀。”

    蕭老夫人只聽到開頭便捂住耳朵，哀求她住口。

    柳竹秋放緩聲氣，不無憐憫地說道：“我想您并不反對我這些話，當(dāng)初您被迫與陳閣老斷情嫁入蕭家的時候，受婆家規(guī)矩拘束不得自由的時候，寡居時孤獨(dú)寂寞的時候，應(yīng)該都有過類似體會吧？三從四德已經(jīng)囚禁了您一輩子，如今還要剝奪您的性命，您卻依然死心塌地地捍衛(wèi)它，更不惜為此讓孝子終生自責(zé)，我真替您難過，更替蕭大人難過?！?/br>
    她從蕭老夫人的哭聲里聽出愧痛，端起一旁的稀粥坐到床邊，舀一勺遞到她嘴邊。

    “您如果對蕭大人還存憐惜，也不忍讓陳閣老負(fù)疚的話，就請吃了這碗粥?！?/br>
    她替老太解決了顧慮，又抓住其割舍不下的軟肋進(jìn)攻，不愁她不回心轉(zhuǎn)意。

    果然，蕭老夫人羞慚地猶豫一會兒，嘴乖乖地張開了。

    母親恢復(fù)飲食，蕭其臻欣喜若狂，千恩萬謝地送走柳竹秋，當(dāng)晚仍在蕭老夫人房中守護(hù)。

    天明起床，蕭老夫人忽然說要單獨(dú)同他說話。

    他忙屏退仆婢，跪到床前問：“母親有話吩咐？”

    蕭老夫人考慮了一夜才決定跟兒子開誠布公地溝通，在他攙扶下?lián)纹鹛撊醯纳碜?，和聲問：“你在保定的時候，杭嬤嬤說你為一個女子畫像，還對著那畫像害相思病，你如今照直對我說，那畫上的女子可是柳邦彥的女兒柳竹秋？”

    蕭其臻駭然失色，母親又扔來一顆炸雷。

    “我都知道了，那溫霄寒就是柳竹秋假扮的。”

    蕭其臻立刻變得比她還虛弱，揪住袍擺支吾：“母親是如何知道的？”

    “唉，她昨天來這兒，親口告訴我的。”

    “她為何這么做？”

    “……為了解我的心病……”

    蕭老夫人長吁一口氣，帶著羞愧心虛掩飾：“具體情形你就不用問了，總之過去是我一葉障目，錯怪了好人。昨日方知她是個有大胸襟大慈悲的奇女子，只是尚不清楚她當(dāng)初為何要女扮男裝行此險(xiǎn)事。你若知道就告訴我吧。”

    蕭其臻相信母親不會說謊詐他，又忐忑又激動地講述柳竹秋為救義姐，喬裝涉險(xiǎn)的經(jīng)過。

    蕭老夫人不住點(diǎn)頭：“真是歹竹生好筍哪，誰能想到柳邦彥這不義小人會生養(yǎng)出這么有情有義的女兒，宋宏道泉下有知，也不會過于懊悔了?！?/br>
    打通最后的滯礙，她望著局促不安的兒子，動手解他的心結(jié)。

    “讓這樣的女子做我們蕭家的媳婦，想來你祖父父親也會高興，你若想娶她為妻，我明天就讓媒人去柳家提親，哪怕要我當(dāng)面去跟她父親賠不是也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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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

    母親的話將蕭其臻苦苦壓制的悲哀一股腦挖出來, 來不及防堵，已淚出痛腸。

    蕭老夫人忙問：“你為何這種反應(yīng)？難不成那柳大小姐已拒絕過你？”

    蕭其臻忙搖頭，促迫地收拾好情緒, 說：“她已心有所屬, 孩兒豈能橫插一腳?！?/br>
    蕭老夫人是聰明人, 立即做出推斷：“那人莫非是太子殿下？”

    蕭其臻不能泄露柳竹秋的隱私, 忙否認(rèn)：“不，是另有其人。這是人家的私事，請母親勿要猜度。”

    蕭老夫人遺憾長嘆：“可惜，可惜啊，只能說你跟她緣分不夠。人家既已名花有主, 你也別癡心了, 趁早找個好媳婦，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經(jīng)。”

    蕭其臻認(rèn)同這理, 可人的感情不能收放自如, 他的心仍舊被柳竹秋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暫時騰不出位置安放別人，請求母親再寬限些時日，答應(yīng)最遲年底前了結(jié)終身大事。

    五月中旬蔣少芬回京向柳竹秋復(fù)命。

    她去了陳尚志母親黃氏的故鄉(xiāng)，向當(dāng)?shù)厝颂讲辄S家大女兒的去向。

    據(jù)黃家的族人說黃大小姐兩三歲時被過繼給一戶姓周的人家, 那周家后來遷居到真定府。

    她又去真定府打聽，得知周家在三十多年前就已敗落, 其子孫死的死, 賣的賣, 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無法查明黃家長女的情況就難以確定她是否是太子的生母。

    想要接上這條線索估計(jì)很難。

    而這時朱昀曦已將近一個月沒召見柳竹秋了, 期間他來信說小皇孫和小郡主誕生后宮中事務(wù)繁多, 他甚感疲累, 又隔三差五被一些小病痛纏身，故而無暇出宮，讓柳竹秋不用擔(dān)心。

    柳竹秋參加朝會時還能與之見面，發(fā)現(xiàn)他精神欠佳，眉宇間似有愁緒縈繞，顯是遇到了煩惱。

    太子以往有麻煩總會跟她商量，這次緘口不提，會是什么棘手的事呢？

    她不久便瞧出端倪，這還得益于她的公務(wù)。

    通政司負(fù)責(zé)接收檢查各地呈送的奏章，自從竇嬪產(chǎn)下雙胞胎皇孫，這陣子屢有官員上表請求慶德帝廢掉馮如月，改立竇嬪為太子妃。

    柳竹秋觀察朝中局勢，對皇帝的心態(tài)洞若觀火，料想朱昀曦受其影響，不愿立竇嬪為正室，夾在各方壓力下左支右絀，才會如此困擾。

    春梨清楚主人每日的動向，知道她久未與太子見面，這晚臨睡前問起此事。

    柳竹秋說出她分析的結(jié)論。

    “殿下知道我不想管他后宮的事，也很少跟我提及。竇家得勢后，那竇嬪后臺硬了，又接連生下三位皇孫，必不甘屈居人下，自會想方設(shè)法給殿下施壓，謀奪妃位。殿下不見我，是不愿讓我看到他此時的狼狽相吧?！?/br>
    春梨取笑：“我只知殿下怕小姐，原來還怕竇嬪嗎？他這懼內(nèi)的毛病是不是皇家的遺傳?。俊?/br>
    柳竹秋說：“他那不是懼內(nèi)，是權(quán)衡利弊。朝廷需要竇彪，三位皇孫既是竇嬪的籌碼，也是殿下的政治資本，若找不到正當(dāng)理由，他和陛下還真不好否定那些大臣們的進(jìn)言?！?/br>
    春梨經(jīng)她點(diǎn)撥，很快明了其中利害，嘆息道：“這還是因?yàn)樘渝荒苌殴雌鸨娙说囊靶?。也不知那馮娘娘如今是怎么想的，小姐常和她通信，要不要問候一下？”

    柳竹秋悵嘆：“以她的性格，目前一定終日惶恐，可惜我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盡力勸她寬心

    以待。”

    “這事不是寬心能解決的，我若是她現(xiàn)在就該設(shè)法自保?！?/br>
    “如何自保？”

    “辦法很多，得看她最想保住什么。如果是性命，那就主動讓位，免得被人當(dāng)眼中釘。如果是妃位，就得耍點(diǎn)手段了?！?/br>
    “說來聽聽?！?/br>
    “眼下最大的癥結(jié)是她生不出孩子，那就想辦法弄出個孩子來，比如讓身邊親信的侍女侍奉太子，待其懷孕產(chǎn)子后再對外說是自己生的。反正陛下和太子都不想讓竇嬪做正室，跟他們商量，定能取得支持?！?/br>
    柳竹秋聽得生氣，坐起來嚴(yán)肅訓(xùn)斥：“死丫頭，我平時不管你，你這心思是一發(fā)往邪路上走了。你可曾想過那代孕的侍女和其他知情者會是什么下場？萬一生出來的是個女孩兒，再故技重施一次，又得牽連多少人？這等沒心肝的事豈是人做的？”

    春梨鮮少受她嚴(yán)責(zé)，忙下床端正跪好，垂首認(rèn)錯道：“奴婢自作聰明，請小姐恕罪?！?/br>
    柳竹秋惱她是怕她學(xué)壞，見她求饒，伸手扶起，語重心長教導(dǎo)：“春梨，你很聰明，有時甚至比我更機(jī)靈。可聰明不加以引導(dǎo)就會像缺乏治理的河水，早晚泛濫成災(zāi)。為什么《反經(jīng)》、《素書》上記載的權(quán)術(shù)很精彩，卻不能像《四書五經(jīng)》一樣被正人推崇？因?yàn)檫@世界需要道德約束，若人人都只講權(quán)謀不講道德，世上將沒有仁義君子，只剩陰險(xiǎn)小人，那與修羅道有何區(qū)別？你要記住，無論有什么理由，做人都不能失去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