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抬頭，一道銀光自左上方斜射朱昀曦，她及時射出一枚銅錢阻截，僥幸擊落暗器。

    殿上立時sao動，單仲游和近侍先搶上去做太子的rou盾。

    未及靠近，一個黑衣蒙面人躍下房梁，游隼般逼近，輕飄飄一掌將單仲游和另外兩個近侍擊飛數(shù)丈，重重撞在巨柱上，就此噴血不起。緊接著又以星移電掣之勢徒手連爆幾人頭顱，霎時間鮮血飛濺，腦漿橫流。

    柳竹秋看這身手就知刺客是黃國紀(jì)，實(shí)未料道這廝會藏身于此，她一邊奔向朱昀曦一邊高呼救駕，其他官員見刺客出手兇悍，都慌神逃命。殿外的侍衛(wèi)正往里沖，兩股人面對面互抵，殿門被堵得水泄不通，將朱昀曦困做甕中之鱉。

    黃國紀(jì)殺傷多人，攻勢也因此受阻，頃刻間蔣少芬和王紅姑已聯(lián)手襲來。

    兩位女俠都是當(dāng)世頂尖的高手，可此番較量頓覺敵人實(shí)力遠(yuǎn)超想象，拳腳上似有神荼郁壘之力。紅姑硬接一掌，竟被震折右腕，負(fù)痛后身法滯澀，眼看要遭毒手。

    蔣少芬忙沖黃國紀(jì)大吼：“石金威納命來！”

    驟聽人叫出自己的本名，黃國紀(jì)視線轉(zhuǎn)向她，也認(rèn)出這數(shù)度敵對的老冤家是當(dāng)年的故人，失驚低吼：“是你！”

    蔣少芬間不容發(fā)地進(jìn)攻，卻被歹人敏捷閃避，右肩同時挨了一掌，經(jīng)脈受損，趕忙著地滾避，又不幸被黃國紀(jì)踢中后背，當(dāng)場血濺三尺。

    柳竹秋見狀不顧一切地前來搶救，黃國紀(jì)正要朝她下手，后腦突然一涼，被潑了半身水，繼而guntang鉆心，淋水的地方竟冒出火苗。

    原來朱昀曦見柳竹秋自不量力去救人，急中生智地端起供桌上的大燈盞，連油帶火潑向刺客后腦，成功掩護(hù)了眾人。

    黃國紀(jì)終非等閑，扯掉頭套，運(yùn)氣打滾壓滅頭上火苗，撕碎尚在燃燒的衣衫咆哮著追殺朱昀曦。

    大殿上混亂已極，沖上來救駕的侍衛(wèi)都被黃國紀(jì)打殺。

    朱昀曦邁著還算靈敏的步伐繞柱逃避，怎奈笨重的禮服太礙事，轉(zhuǎn)眼被黃國紀(jì)踩住衣擺摔了個四腳朝天。

    黃國紀(jì)滿擬再出一腳踏他個肚破腸流，一記霹靂響徹，他的右肋被怪力擊穿，露出杯口大一個血洞，劇痛下身子登時軟了。

    朱昀曦魂魄險些飛散，怔愣地瞪視那痛苦撲地的兇徒，隔了數(shù)息方扭頭查看，只見柳竹秋站在右手一丈外，尚未放下冒煙的手銃。

    她早想動用這件利器，可手銃只能發(fā)射一次，如果落空根本沒時間重新裝填彈藥。

    剛才黃國紀(jì)和蔣少芬等高手過招時動作太快，她不易瞄準(zhǔn)，等他準(zhǔn)備對太子下殺手時速度放緩才讓她有了擊中的把握，拉動火線射出制勝的子彈。

    手銃發(fā)射的巨響也鎮(zhèn)住了忙亂逃生的人群，外面的侍衛(wèi)們得以突入，先扶起倒地的太子，團(tuán)團(tuán)護(hù)衛(wèi)，再去查看血泊中抽搐掙扎的黃國紀(jì)。

    張選志吼叫著擠進(jìn)來，他剛才被堵在門外，聽殿內(nèi)慘呼不斷，幾乎生生嚇脫老命，搶到朱昀曦跟前跪地抱腿哭嚷。

    朱昀曦驚魂稍定，喘息道：“孤沒事，你快帶這廝去醫(yī)治，他知道很多秘密，一定要留活口?！?/br>
    張選志叫人抬走黃國紀(jì)，忽聽柳竹秋在身后高聲招呼。

    “張廠公，這里也有傷者急需救治！”

    柳竹秋擊倒黃國紀(jì)后先去查看蔣少芬的傷勢，見她受傷昏迷，急得如同百蟻鉆心。

    等侍衛(wèi)們來抬人時她下意識跟上，被張選志叫住了。

    “忠勇伯，你還是留下護(hù)駕吧，我會叫他們照看好這些人?！?/br>
    太子遇刺，做臣子地不小心守護(hù)卻去擔(dān)心下人，不客氣地說就是失職。

    柳竹秋回過神來，忍住牽掛目送蔣媽遠(yuǎn)去，轉(zhuǎn)身來到朱昀曦跟前。

    “殿下可還安好？”

    朱昀曦還在余悸中，恍惚頷首反問：“你呢？有沒有受傷？”

    “微臣無礙，殿下受驚了。”

    “……若非愛卿護(hù)駕，孤命休矣?！?/br>
    公開場合二人嚴(yán)守君臣禮儀。發(fā)生行刺事件，祭禮中斷，衛(wèi)隊(duì)保護(hù)太子去行宮歇息，張選志和張魯生留下指揮部眾挨個搜索帝陵，抓捕刺客同伙。

    柳竹秋待在朱昀曦身邊，這時一大群侍從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她不便近前侍奉，趁這空檔去看望蔣少芬。

    蔣少芬傷得不輕，柳竹秋過去時她還未恢復(fù)意識。醫(yī)官說性命無礙，昏睡是止痛的丸藥導(dǎo)致的，明天就能醒過來。

    柳竹秋坐在床邊守候，打算今晚就住這兒了。

    婢女捧來一只盛放零碎物件的托盤，說：“這是這位嬤嬤隨身帶的東西，張廠公命交給爵爺保管。”

    柳竹秋看其中有一瓶蔣媽秘制的傷藥，忙倒出一粒用水化開后喂給她，再回頭細(xì)看，除一封牛皮紙做的信封外，其余物品都不甚要緊。

    她隨手打開未封口的信封查看，又漫不經(jīng)心地取出里面的信箋。

    據(jù)紙張成色判斷此信年代久遠(yuǎn)，她好奇地展開已有些發(fā)脆的信紙，一行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先看落款，赫然看到“趙靜雅絕筆”幾個字。不久前在心間肆虐的風(fēng)暴卷土重來，掃蕩出更猛烈的亂景。

    蔣媽竟隨身藏著娘的遺書，她為何一直不給我看？

    答案隨著火速的閱讀揭曉，一個做夢都未曾出現(xiàn)過的可怕隱秘猶如刀刃貼住她的咽喉。

    二十三年前，趙福清及妻兒冤死后，jian宦們力求斬草除根，沒漏掉已嫁入柳家的趙靜雅。

    先威脅她的公公柳康山，柳康山畏事，逼迫柳邦彥除掉妻子。

    柳邦彥不敢反抗強(qiáng)權(quán)父命，為自保放棄夫妻情分，送上jian黨給的毒藥，跪求趙靜雅自行了斷。

    趙靜雅走投無路，寫下這封悲情刻骨的控訴信后含恨服毒。

    信中的一筆一劃似垂死抗?fàn)幍膽?zhàn)士揮出的兵刃，在柳竹秋眼前舞出血雨腥風(fēng)。

    她似乎看到在那個暗無邊際的夜晚，一個怨苦無助的女人在燈下奮筆疾書，用盡全部心力抨擊這黑暗的世道，殘酷的人心。

    娘不是病死的，她也是趙家冤案的受害者，害死她的直接兇手是爹和祖父。

    柳竹秋千錘百煉的定力也未能抵擋這次重?fù)?，無數(shù)刀片插進(jìn)心房最柔軟的部位，她最大的包容和無私的愛竟然都給了一個最不值得的人——與她血脈相連的父親。

    像落在熔爐里，一刻也耐不住。她等不到蔣媽蘇醒，也顧不上當(dāng)面向朱昀曦稟報，讓宮女代傳口信，騎馬趕回京城。

    柳邦彥還未收到太子遇刺的消息，掌燈時分，他正在內(nèi)書房研究金石刻畫，身著女裝的柳竹秋快步走來，冷峻的面色仿佛一陣提前來臨的寒潮。

    “都出去?！?/br>
    她沉聲叫退屋內(nèi)的下人，讓柳邦彥狐疑翻倍。

    “你不是隨太子去昌平謁陵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

    他茫然的表情加深柳竹秋的憤恨，一個人怎么可以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藏好虧心事，理直氣壯對她這個苦主的女兒行使父權(quán)？

    羞恥何在？良心何安？

    “爹……”

    她忍住了十萬分的惡心才能喊出這個稱呼，因?yàn)槟壳八詿o法視他為仇敵。

    “你還記得我娘的形容嗎？”

    柳邦彥白日見鬼般的扭曲了臉，迅速被極力逃避的恐怖預(yù)感包圍，包括舌頭在內(nèi)的肢體全部僵硬了。

    柳竹秋僅存的一縷僥幸都教他這份心虛粉碎了，以審訊官的架勢靠近逼問：“你告訴我，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柳邦彥真盼著房梁馬上塌下來砸死自己，這樣就能靠死無對證維持他在女兒心中的印象。

    “阿秋，你……你別聽蔣媽一面之辭?！?/br>
    “蔣媽什么都沒說，是娘親自告訴我的?！?/br>
    柳竹秋掏出趙靜雅的遺書，展開拍在案幾上。

    “這是我娘的字跡對吧？小時候我聽人說娘生前的衣物用品詩稿畫作都被你銷毀了還覺得奇怪，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你是做賊心虛，怕她的冤魂附在那些遺物上找你報仇！”

    柳邦彥真不敢看亡妻的筆跡，他像一堵觸之即潰的危墻虛軟地癱坐在椅子上，又隨即趔趄上前扯住柳竹秋的袖子悲告：“阿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舍不得你娘，也曾想盡辦法求過你祖父，甚至把腦門都磕破了?？砷廃h勢力太大，他們送了一幅吳起的畫像給你祖父，說柳家若還想在朝中立足就必須學(xué)他……我真沒法子呀！”

    他語無倫次辯解，很快失聲痛哭，這樣反而坐實(shí)了罪行。

    柳竹秋心如死灰道：“所以你和祖父為保住烏紗帽就決定犧牲我娘，你們明知我外公是冤枉的，娘更加無辜，還對她下毒手，你們還是人嗎？！”

    柳邦彥被她推開，再想靠近，遭到更厭惡的抗拒，只得惶急哭求：“阿秋，你可以怨爹懦弱無用，但不要以為爹真的忍心。你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就知道我當(dāng)初也是走投無路。如果只是我一個人，我拼死也會護(hù)著你娘，可我上有你祖父，下面還有你三個哥哥，你說我能怎么辦？”

    他仿佛重回那個魚游沸釜，燕處危巢的絕境，無力地跪倒，不知如何躲這場審判。

    柳竹秋想起在蔚縣擊殺羅東生部從時她戲言自己若是男子，定會娶宋妙仙為妻。蔣少芬問她若因此被閹黨逼迫，將如何對待妙仙。

    蔣媽當(dāng)時定是由她的玩笑聯(lián)想到她慘死的母親，而父親連這她視作最基本的道義都背棄了。

    “祖父把我娘當(dāng)外人，哥哥們也不是娘親生的，但你不一樣，你是她的丈夫，是她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小時候我還在你舊日的文稿里看到過你寫給她的情書，‘歲歲花好，人月同圓，冰心玉壺，滄海桑田’，原來這些誓言全是騙人的假話，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不止對朋友忘恩負(fù)義，連山盟海誓的妻子都能狠心背叛！”

    柳竹秋不容情地發(fā)動唇槍舌劍，只有對父親傾瀉瘋狂的恨意她才不會崩潰。

    柳邦彥哭泣求饒：“阿秋，你不能這樣說我……”

    她怨毒更深：“我總算明白宋大人出事時你為何能毫不猶豫地當(dāng)起縮頭烏龜，同樣的事你早干過了，假如我一開始就知道你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會費(fèi)力求你，不，我會在你被閹黨抓進(jìn)昭獄時勸宋大人別替你求情，就讓你這個自私懦弱的小人死在牢里，而且絕不為你掉一滴眼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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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

    范慧娘接到下人報信, 說柳竹秋在內(nèi)書房朝柳邦彥發(fā)脾氣，連忙趕來勸止。進(jìn)門見柳邦彥癱坐在地痛哭，柳竹秋立在一旁, 表情氣勢活像苦大仇深的債主。

    她驚疑上前, 惶急道：“你們爺倆又怎么了？阿秋, 你爹再不對也是尊長, 你不能這樣無禮啊?！?/br>
    她伸手?jǐn)v扶丈夫，柳竹秋的憤怒猶未停歇，再出狠手道：“太太不必可憐他，趕明若遇禍?zhǔn)乱媚沩斪铮砂朦c(diǎn)不會手軟?！?/br>
    范慧娘未及詢問就被她的解釋炸傻了。

    “當(dāng)年我娘就是這么被他推出去做擋箭牌的。”

    老實(shí)的女人難以置信, 半晌方結(jié)巴道：“這、這怎么可能？”

    丈夫的沉默已成佐證, 她不寒而栗地撒手，柳邦彥搖晃幾下扶住桌沿, 羞愧地不敢面對任何人。

    柳竹秋向范慧娘展示生母的遺書。

    “這是我娘臨死前寫下的, 太太不識字，我來念給你聽?！?/br>
    她大聲朗讀數(shù)行，柳邦彥不堪忍受地過來搶奪，悲怒道：“沒錯，你娘是我逼死的, 我膽小，我無能！你現(xiàn)在要為你娘報仇嗎？那就來殺我??！”

    他破罐破摔地拽住妻子, 讓她作證：“這丫頭是來討債的, 回頭你告訴她三個哥哥, 我不要她償命！”

    在柳竹秋看來這人就是仗著父親的身份掩護(hù)耍無賴, 他若對前妻有愧, 就不會對宋強(qiáng)見死不救, 若有心悔改，就不會直到罪行敗露還鐵齒聲稱自己事出無奈。

    他永遠(yuǎn)不會認(rèn)錯，因?yàn)樗袛嗍欠堑臉?biāo)準(zhǔn)是利益而非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