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稱鬼雄，碧血忠魂垂范千秋青簡?！?/br>
    家人同僚都說他身為風紀之官帶頭行此悖亂之舉實為不妥。

    蕭其臻端肅道：“昔年豫讓三次刺殺趙襄子，伏死后趙襄子以禮下葬，并奏請晉侯追封官職，旌表忠義，勸化風俗。蔣氏承襲古之俠士風范，義氣志節(jié)深入人心。我雖是官身，對英雄豪俠的敬慕之情卻與百姓無異，相信陛下聞奏，也不會見責。”

    慶德帝的確沒責怪蕭其臻，在處死萬里春一事上他本就想對外展示出“芝蘭不可生于道，玉樹不可長于階”的無奈，人死了能有幾個官員出面哀悼正好體現(xiàn)他的意圖。

    而且他也深受蔣少芬剖心自戕的慘烈氣概震撼，聽完奏報，久久無言，末了嘆道：“這真是個奇女子，與‘眉間尺1’是一類人物啊。賜銀厚葬，許民間立祠祭祀?！?/br>
    這一恩賞帶有嘉許，萬里春很懂事，最后選擇了自殺。

    皇帝大臣都沒當劊子手，老百姓不能怨朝廷，再給個好發(fā)送，成就烈士英名，人們更會歌功頌德，贊他是有道明君，這種好事何樂不為呢？

    作者有話說：

    1眉間尺：傳為春秋著名鑄劍工匠干將、莫邪之子，名赤，因眉距廣尺得名眉間尺。父為楚王鑄劍而失命，遂立志復仇，以頭賄客，代擊楚王。事跡載《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吳越春秋·闔閭內傳》（漢趙曄）、《列異傳》（魏曹丕）、《搜神記》（晉干寶）。感謝在2022-07-04 23:18:59~2022-07-05 17:08: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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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二章

    蔣少芬落葬那天, 京畿一帶上萬民眾冒著蕭蕭冷雨趕來相送。無數(shù)白衣匯聚成長河，哭聲綿延十數(shù)里

    柳竹秋祭拜完畢，站在遠處的坡地上眺望墳壟, 遲遲不忍離去。原以為淚水已流盡, 剛才目睹棺木入土, 她的雙眼隨著撕裂般的心痛涌出淚泉, 不曾體會的喪母之苦，終在這時扎扎實實補全了。

    蕭其臻也來送葬，他看到墓地旁的大樹上掛滿人們寫的悼亡詩，一篇篇讀過去，發(fā)現(xiàn)柳竹秋的詩作。紙張已被雨水浸潤, 再過一會兒字跡想必模糊難辨了。

    “秋草萋萋風雨急, 一抔黃土隔陰陽。往事歷歷催悲淚，恩德綿綿化感傷。肝膽相傾忠仆義, 無微不至慈母腸。冬裝針腳線猶新, 不聞叮嚀加衣裳?！?/br>
    字里行間的悲傷足以刺痛局外人。

    蕭其臻急忙四處搜尋，找到那立在坡上的身影，不讓仆人跟隨，獨自冒雨趕去相見。

    柳竹秋見他沒帶雨具，讓瑞福打傘接應, 自己和春梨共撐一把傘。

    蕭其臻走到她跟前，看清她臉上未擦凈的淚痕, 無比疼惜卻無言以對, 神色沉凝地拱手揖禮。

    柳竹秋還禮, 謝謝他來為蔣媽送行。

    二人再無別話, 一齊靜靜注視川流不息的送葬人群。他們當中好些人背著包袱, 用雞公車載著老人孩子, 明顯來自遠地。

    蕭其臻說：“我剛才問過一些人，有的曾受萬里春恩惠前來拜別，有的慕其英名趕來祭奠。古人云：‘英魂死不沒，凜凜為明神?！?，蔣媽是當之無愧的大俠，浩氣必將與天地同存。請小姐以其遺志自勉，莫要沉湎于悲痛?！?/br>
    柳竹秋微微點頭：“多謝大人提醒，眼下本非感傷時刻，前日唐振奇被捕下獄，都察院想必已收到很多參劾他的奏疏，現(xiàn)在有把握讓陛下將其治罪嗎？”

    萬民鄉(xiāng)案平反，唐振奇受到追究，慶德帝傳旨將其押入錦衣衛(wèi)大牢，讓百官檢舉揭發(fā)他的罪狀。

    清流們以為守得云開見月明，爭著發(fā)泄窖藏到霉爛的冤仇，奏疏雪片般聚攏，堆積的量已夠得上發(fā)動雪崩。

    然而明眼人都覺察到這雪崩的破壞力微乎其乎，唐振奇被關了好幾天，皇帝也沒啟動審訊的苗頭，宮里甚至傳出小道，說慶德帝打算將唐振奇貶去南京就職，來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為什么罪惡滔天，罪證確鑿的jian宦還能得寬貸？

    普通百姓想不通，初入官場的新人想不通，血氣方剛的直臣也想不通。

    朝中的老油條，精細鬼們卻心照不宣。

    唐振奇是慶德帝的家奴，他殘害忠良也好，貪贓枉法也罷，都是在慶德帝默許甚至撐腰的情況下進行的。這二十多年為主子當打手、殺手，剪除了若干絆腳石，彈壓了眾多愛唱反調、屢犯天威、心懷不軌的王公大臣，既有功勞也有苦勞。

    慶德帝若嚴辦了唐振奇，使后繼者見識他卸磨殺驢的伎倆進而引以為戒，以后誰還敢為他竭忠賣命，甚至不惜成為朝野公敵？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還想饒這奴才一命，讓其安度晚年，好教新狗們相信他們仁慈的主人不會兔死狗烹。

    蕭其臻明白現(xiàn)狀不容樂觀，如實對柳竹秋說：“我整理了一篇涵蓋唐振奇幾項重大罪名的罪狀請陳閣老過目。閣老說這些東西遞到御前陛下不僅不會嚴懲唐閹，反會令他更快做出輕判的決定?！?/br>
    柳竹秋聽說罪狀包括誣陷宋強、與賈令策勾結收受賄賂，殘害異己，豢養(yǎng)高勇、張欽等義子敗壞朝綱……

    她焦慮道：“陳閣老所慮極是，宋大人是陛下下令處死的，賈令策的案子陛下也蓋章完結了，至于高勇、張欽等人都是陛下批準任命的，以這些作為唐閹的罪證，不是在打陛下的臉嗎？”

    蕭其臻無奈憋屈，忠君如他也不得不直面令其心驚的事實：他無條件效忠的皇帝是jian佞們的后臺，這腐敗的官場，畸形的政局都是他制衡弄權的產物。

    柳竹秋昨天才見過張魯生，據(jù)說唐振奇在牢里穩(wěn)如泰山，揚言再過不久慶德帝就會釋放他。

    就算失勢他還有巨萬家私，手里還攥著眾多官員的把柄，照樣能逍遙自在享受下半生。

    而且他自信慶德帝活不長了，太子羽翼未豐，章皇后的殺手锏也還沒使出來，鹿死誰手未可定論。

    柳竹秋等太子黨和清流們也擔心皇帝壽數(shù)所剩不多，不盡快除掉唐振奇這個大毒瘤必有后患。

    她懷著歉意對蕭其臻說：“陛下對我生疑，這次若非蔣媽拼死相護，我已遭打壓。往后須恪行韜晦，不便名堂正道地跟jian宦斗爭。這朝堂上的較量還得靠大人和有志同僚們擔綱。”

    蕭其臻義不容辭道：“小姐不必介懷，你顧好自己便是，我們會盡快想出對策的。”

    柳竹秋不參與正面斗爭，也沒袖手旁觀，每天去衙門查收群臣的奏疏，從中篩選有幫助的。

    數(shù)日后的傍晚，柳邦彥突然到訪，見了她便露出擔驚受怕的樣子，要求到隱秘地點談話。

    “昨天孟閣老來給我拜壽……”

    “你請他了？”

    柳竹秋覺得父親真可氣可笑，蔣媽過世不久他便忍心擺壽宴，還請孟亭元這正被重點關注的閹黨分子去家里做客，沒心沒肺更沒腦子。

    柳邦彥急忙否認：“自從把蔣媽送去官府，我現(xiàn)在走在外面都會被人扔石頭，哪有心情辦壽宴？昨天家里冷冷清清，就你三哥帶著老婆孩子回來陪我吃了頓午飯，飯后不久孟閣老便提著禮物來了。我是真沒想到他還記得我的生日，心里也惶恐，請他去書房坐了一會兒，他興起提筆寫了首賀壽詩給我。我當時沒顧上細看，后來瞅出貓膩，越想越不對勁，覺得應該給你看看?！?/br>
    他取出那篇詩稿，詩云：“南極有仙島，山間不老松，藏身云霧中，兵解化神龍。”

    單看句意就很古怪，“兵解”是學仙佛的人死于兵刃，借此解脫軀殼而登仙的意思，分明是咒壽星早死。

    柳邦彥固然招人恨，可孟亭元也不至于無聊到在這多事之秋專程跑來諷刺他。

    把每句的頭一個字連起來就更駭人了。

    “南山藏兵?！?/br>
    柳竹秋念誦這四字，奇道：“莫非這是首告密詩，唐振奇在南山私藏軍隊，意圖謀反？”

    柳邦彥恨不能把耳朵捂上，慌張道：“孟閣老這路數(shù)太叫人琢磨不透，你說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柳竹秋已有了思路，父親出了名的薄行弱志，獨善其身，是朝堂上的邊緣人物。孟亭元只是借他之手將這條信息傳達給她。

    南山究竟有什么，先去調查一下再說。

    她打發(fā)走柳邦彥，派瑞福去南山秘密探訪。

    “行動必須隱蔽，寧可探不到消息也不能驚動旁人?！?/br>
    瑞福追隨她多年，做事已非常老練，帶上幾個隨從假裝去南山游逛散心，暗中觀察當?shù)厍樾巍０l(fā)現(xiàn)路上有許多運煤炭的勞力出沒，一天當中能遇上二三十次。

    她跟旅店的小二打聽，小二說：“數(shù)月前山陰的李子溝新開了一座煤廠，向周邊的小煤礦收購散煤，做成煤球運到城里發(fā)售?！?/br>
    瑞福見旅店燒的仍是散煤，問：“你們挨得這樣近，為何不買他家的煤？”

    小二嘆氣：“他們的銷路太好，我家掌柜去問了幾次都訂不到貨。不過說來也怪，我來這兒兩三個月了，只看見礦工往那邊運煤，沒見過從那邊出貨的?！?/br>
    瑞?；鼐┓A報這一情況，柳竹秋將事情反應給張選志，穩(wěn)妥起見暫時沒提孟亭元賦詩的事。

    東廠的探子們前往南山煤廠偵查，幾天后張選志請柳竹秋去他家，興沖沖道：“忠勇伯你又立了大功了，那煤廠是唐振奇私設的兵器作坊，我們從里面搜出數(shù)千支刀槍劍戟和鎧甲，這下他的謀反罪已坐實了。”

    皇帝不管唐閹作惡多端，難道還能容忍他謀反嗎？這閹狗死定了！

    柳竹秋驚喜，聽說人犯們剛提解回京，正待詳細審問，她機警請求：“請廠公奏報時說線索是您發(fā)現(xiàn)的，我憑微末之功獲賜隆厚，心中已十分愧惶，斷不敢再邀功請賞。”

    張選志明白她的意思，近來慶德帝已連續(xù)兩次問他：“溫霄寒最近都在干什么？”

    皇帝關心臣下的近況，多半在找茬。

    像溫霄寒這種準備留給繼承人的能臣都會先放進煉丹爐里燒一燒，脫皮化骨除去毒性才能放心讓新皇使用。

    張選志當年看過不少被煉廢了的臣子，不忍讓溫霄寒遭此磨難，兩次都逆著皇帝的意思替他支應過去了。這會兒也決定掩護他遠離是非，安慰：“爵爺放心，我不會把你扯進來的，你是我家體乾的恩師，我還打算將來把他托付給你呢。所以有些告誡的話不能不提，望你別多心?！?/br>
    他每日在御前伺候，最能揣摩圣意，柳竹秋忙誠懇請求指點。

    張選志說：“你是飽學之士，一定清楚蕭何貪污保命1的典故?！?/br>
    柳竹秋會意，老太監(jiān)這是教她往自個兒身上潑臟水，劣化她的外在形象和聲望，免得皇帝疑她功高震主。

    陛下想必正命他搜羅我的罪證，他顧惜與我的交情，大概已替我抵擋多時，我得設法助他交差才是。

    她拱手道：“廠公的心意我已明了，來日若有差池還請您施恩庇護?！?/br>
    離開張府，她尋思接下來干些什么壞事來自毀名聲。

    此事得有分寸，性質夠惡劣，對外夠招恨，又不能對無辜者造成實質性傷害。

    符合條件的只有“強搶民女，jian占良人”了。

    先去打聽要賣女兒的無賴人家，做個反向的仙人跳，事發(fā)后再找人散布消息，反正世人都知道溫霄寒好色，做這種事并不突兀。

    在帝王手下混飯吃可真不容易，想受重用就得化身爛泥，完全貼合他掌心的形狀尺寸，滿足他的掌控欲和安全感。

    我要真是男人，不用皇帝老子出手，太子本人就會這么擺布我吧。因為女子謀求發(fā)展的權益早被世俗剝奪干凈了，他才不會對我設防，覺得再受寵也是rou爛在鍋里，終是他的菜。

    她憤憤不平地到家，柳邦彥正在外書房等待，神氣比上次還恐慌。

    “孟閣老又來了，說要收回那首詩，還叮囑我忘記內容，否則將有殺身之禍?！?/br>
    作者有話說：

    1漢朝建立后，劉邦因蕭何人望太高對他十分猜忌。于是，蕭何為了保命，一向愛民的他不惜犯下貪污、壓榨百姓的罪過，之后又光著腳向劉邦請罪，得到了劉邦的原諒，得以善終。感謝在2022-07-05 17:08:12~2022-07-06 12:55: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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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三章

    柳竹秋不消片刻便想通了孟亭元做出矛盾舉動的原因, 震愕的神情加劇柳邦彥的憂怖，忙問：“你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嗎？”

    柳竹秋鎮(zhèn)定下來，峻色道：“東廠剛在南山查獲唐振奇私設的兵器廠?！?/br>
    柳邦彥接續(xù)她剛才的震驚, 稍后說：“舉報唐閹謀反是大功一件, 還能趁機與閹黨撇清關系, 孟閣老為何不親自揭發(fā), 事后還想否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