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狼為患 第57節(jié)
徐恕一看到他就滿肚子火,剜又一眼,搶過自己的醫(yī)箱,跟在寧倦身后進(jìn)了屋。 屋子里被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絲風(fēng)也透不進(jìn)。 即使蒙上布巾,一進(jìn)屋也能嗅到苦澀濃重的藥味,走進(jìn)屋子,床邊垂著只手,瘦弱、修長,雪白得近乎透明,青筋脈絡(luò)清晰可見。 再靠近一點,就看到昏睡在床上的人。 即使在病中消瘦得厲害,容色竟也沒有折損幾分,反倒叫人看了愈加心驚。 徐恕掃了一眼,也沒問這是誰,托起陸清則的手放在脈枕之上,辨別了會兒脈象,眉頭緩緩蹙了起來。 長順睜大了眼,緊張地絞緊了小帕子。 寧倦心平氣定地望著陸清則,心臟卻跳得他幾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手心無聲地冒著虛汗。 如果徐恕也不行呢? 片刻后,徐恕沉吟著放開手,起身探了探陸清則的額頭,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 看徐恕半天不吭聲,長順終于忍不住,顫巍巍地問:“大夫,陸大人的情況如何了?” 徐恕不知道面前這位“陸大人”是什么人,他不耐煩聽宮里的消息,這些年四處行走,除了得知先皇賓天、寧倦登基時開心得買了場醉,其余的也不大清楚。 他瞥了眼長順:“他病幾日了?” 長順正要回答,寧倦先一步開口:“差不多五日一夜?!?/br> “有沒有嘔吐或者腹瀉?” “沒有,高熱發(fā)汗不止,昨日便喝不下藥了?!?/br> …… 徐恕問什么,寧倦就答什么,他一直守在陸清則身邊,比長順還清楚情況,長順幾次意圖開口,醒悟過來后,默默把嘴閉上。 徐恕沉吟片刻,忽然又道:“把他這幾日喝的藥方給我看看?!?/br> 長順終于能起到作用,連忙從懷里掏出藥方遞過去:“您請看?!?/br> 徐恕翻著那幾張方子,眉頭越皺越緊,看得長順心高高懸起,緊張地沿著唾沫:“這方子……有什么問題嗎?” 徐恕從鼻腔里哼出一聲,隨手將藥方一丟,坐到桌旁,拿起狼毫,蘸了蘸墨,龍飛鳳舞地寫了張方子,語氣不陰不陽的:“宮里來的太醫(yī)就這么點水平?您家這位陸大人又沒染疫,不對癥下藥,能有什么用?好在那方子里有幾味藥撞上了,才沒給耽誤到底?!?/br> 寧倦怔愣了一瞬,反應(yīng)過來,立刻抓到了最重要的點,眼底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老師……沒有染疫?” 徐恕對待皇帝陛下態(tài)度也拽拽的,又輕輕哼了聲:“濕熱蘊積、風(fēng)寒侵襲,這段時間又頗為積勞,休息不周,加之他身體底子太虛,便這樣了,雖說不似疫病那般致命,但再延誤下去,人不燒傻,也該燒廢了?!?/br> 寧倦按著的眉心跳了跳。 江右疫病嚴(yán)重,陸清則的病癥與疫病前期癥狀相似,又接觸過染疫的林溪,太醫(yī)們便下意識地判斷陸清則是染了疫,才耽擱了這么久。 道理他都明白,但…… 長順余光注意到寧倦的神色,心口冷冷一跳,趕緊開口:“咱家現(xiàn)在就拿著方子去抓藥煎,徐大夫,陸大人喝了藥,什么時候能醒???” 徐恕瞥了眼桌上剩余的半碗藥:“你們方才給他灌了藥?那等晚上再煎藥,只要他能把藥喝下去,明日就能醒了,再喝個三五日,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就能起來了?!?/br> 寧倦的心弦霎時一松。 陸清則沒有染疫,并且明日就能醒來,無疑是最好的消息。 他稍顯疲態(tài)的臉精神一振,吩咐長順先去抓藥,旋即捕捉到了另一個重點:“徐大夫看起來對疫病也有了解?朕派人請你過來,也是為了此事?!?/br> 徐恕稍微回想了一下被丟到馬背上,狂顛著趕來的經(jīng)歷,眼角狠狠抽了抽。 你把這叫請?! 但面前的到底是師妹的孩子,還是大齊的皇帝陛下,忍了。 徐恕勉強壓下怒氣,埋頭收拾自己的醫(yī)箱:“江右封鎖之前,有一些病患曾逃到村莊附近,村里人收留了那些病患后,也有被染了疫的,那些病患我沒救成,便一直在研究,前幾天寫出張方子,不過為時已晚,病患都死完了,也沒試過藥,不保證一定奏效。” 語氣輕描淡寫的,似乎對那些死去的病患并不在意。 不過倘若當(dāng)真不在意,也不會埋頭琢磨了。 寧倦又看了看陸清則,將他的手輕輕塞回被子里,帶著徐恕回到院中。 鄭垚還在院子外打轉(zhuǎn),伸著脖子意圖探清屋里的情況,見寧倦出來了,立刻止住步子。 寧倦解下布巾,沖鄭垚微抬了下下頜:“帶徐大夫到于家姐弟的院中去看看。” 徐恕正眼也不給鄭垚一個,挎著他那個沉重巨大的醫(yī)箱往外走。 鄭垚一眼寧倦的臉色,就猜出陸清則的情況應(yīng)當(dāng)比預(yù)料中的要好些,又瞅了瞅這位被自己得罪了的神醫(yī),湊上去想幫忙提下醫(yī)箱,順便告?zhèn)€罪。 手剛伸出去,就被徐恕毫不留情“啪”地一巴掌扇了下去。 鄭垚:“……” 不是說醫(yī)者仁心嗎! 徐恕過去的時候,陳科也在林溪那邊。 雖說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被罵是廢物,但陳科是太醫(yī)的領(lǐng)頭,行醫(yī)經(jīng)驗豐富,徐恕勉強看得過眼,倆人探討了一番后,將方子又改了一味藥,隨即便給林溪和于流玥試了一劑。 天色稍晚些的時候,下面的人跑來傳了消息:“稟報陛下!徐大夫與陳太醫(yī)的藥效用極好,林溪與于流玥兩人情況好轉(zhuǎn),已經(jīng)不再持續(xù)發(fā)熱!” 若是能成功穩(wěn)定病情,讓這二人恢復(fù)如初,江右的病疫就有望平息了。 寧倦坐在床頭,握著陸清則燙熱的手,垂眸思索了片刻,吩咐長順看好陸清則,便起身去了趟書房,叫徐恕來見。 徐恕來得很快。 在給林溪和于流玥看病時,他也多少了解了點江右眼下的情況,看寧倦的目光就更怪異了。 對于師妹與先帝的骨血,徐恕的心情相當(dāng)復(fù)雜。 當(dāng)年若不是那個狗皇帝,師妹就不會被迫背井離鄉(xiāng),被鎖進(jìn)深宮,卷入宮闈斗爭,香消玉殞于冷宮之中。 梁家也能安安生生地待著,不至于沒落。 但寧倦又和昏庸無能的先帝不一樣。 至少他敢親自來到江右賑災(zāi)。 寧倦坐在椅子上,垂眼把玩著手里的梅花簪,注意到徐恕的注視,掀了掀眼皮:“看夠了?” 徐恕方覺冒犯,別開眼:“陛下與您母親,長得有幾分肖似。” 寧倦不置可否:“坐吧。” 徐恕也不客氣,他骨頭都差點顛散了,來到集安府后還沒來得及坐一坐呢。 寧倦撫摸著簪頭的梅花,語氣平靜,卻語出驚人:“你與朕母后有舊情?” 徐恕嚇得差點跳起來,臉色又紅又白:“陛下你……” “朕看你醫(yī)箱上,也雕著一朵臘梅,雕工手法頗為熟悉。”寧倦伸手,將把玩著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放到桌上,語氣冷冷,“怎么,你不敢承認(rèn)?” 徐恕盯著那支簪子,眸中錯愕與震驚之色交織,回過神來,沒料到這位小陛下會這般泰然地說出這種話,僵硬了好半晌,緊繃著的脊背一松,倒回椅背上,咬咬牙,浮著虛汗,又看了眼桌上那支簪子,最后吐出一句話:“這是我親手打磨送給她的?!?/br> 在冷宮里最艱苦的時候,靜嬪也沒舍得換掉這支玉簪。 最后留給寧倦的東西,也只是它。 寧倦垂著眸光,打量著這支簪子。 病入膏肓那段時間,母親常常摩挲著這支簪子。 這是他母親不敢宣告于人的私情。 原來承載的是另一片情。 書房內(nèi)死寂片刻之后,寧倦忽然伸手,將玉簪遞了過去。 徐恕愣住:“陛下這是?” 少年天子長睫低斂著,神色看不出情緒:“還給你?!?/br> 徐恕震愕不已,喉頭不住地發(fā)哽,卻還是沒忍住,雙手顫抖著接過來:“沒關(guān)系嗎?陛下,這是您母親留給您的……” 聽聞靜嬪的消息后,他去過京城,卻什么也做不了,就連托人帶些銀子進(jìn)宮也做不到。 冷宮里會是什么日子不難猜。 大概師妹只給兒子留下了這個。 “收著吧?!?/br> 小的時候,寧倦需要時不時地看看簪子,汲取母親遺留的溫暖,努力在宮里存活。 后來他有了陸清則。 “朕不需要了?!?/br> 既然這是母親的牽掛與未了的心意,他不介意將這份從未述之于口的思念,送歸該持有的人手里。 不是為了徐恕,只是為了他的母親。 徐恕眼眶發(fā)紅,嘴唇抖了抖,深深地低下頭:“多謝……陛下?!?/br> 寧倦又看了眼簪子,視線移開,不再過多留戀:“你與陳太醫(yī)對疫病有幾分把握?” 突然跳轉(zhuǎn)到這個話題上,徐恕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思索了下:“我此前的思路是對的,今日與陳太醫(yī)聊過后,稍一改善,便有所成效。不過最好再帶幾位病患前來,我也更好試藥,至多十天,我有信心研究出治療的方子?!?/br> 寧倦無聲地緩了口氣,頷首:“有需要就找鄭大人?!?/br> 徐恕:“……” 能換個人嗎? 與徐恕談完,天色變幻不定,如被打翻的墨汁般,寧倦匆匆回到小院的時候,天幕也被徐徐洇黑了。 廚房的藥正好送到,送藥的侍衛(wèi)見到寧倦,想要行禮。 寧倦劈手將藥碗接過,擺擺手:“下去?!?/br> 話畢,大步跨進(jìn)了屋內(nèi)。 陸清則依舊陷在昏睡中,唇色蒼白,呼吸淺淺。 長順坐在窗邊,小心翼翼地給陸清則擦著汗,見寧倦端著藥進(jìn)來了,很有眼色地起身讓開。 寧倦習(xí)以為常地試了試碗里藥的溫度,感覺差不多了,才舀起一勺藥,給陸清則喂去。 或許是昨晚折騰狠了,反復(fù)吐反復(fù)喂,陸清則雖然仍陷在高熱混沌的睡夢中,感受到靠近的藥味兒,還是一陣條件反射的胃里翻騰,淺擰著眉,怏怏地別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