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興永垂著頭，輕輕地“嗯”了聲。

    “哎！”

    佟國維一跺腳，徑直殺向舜安彥的主屋。

    自康熙搬到暢春園后，佟家也在京郊建了座別院。

    佟國維在長孫舜安彥被選入宮中讀書后，在別院出入最方便處給他新建了個獨(dú)院，方便他每日來往進(jìn)出。

    這位國舅自問對長孫掏心掏肺，可惜這孩子偏偏有點(diǎn)不爭氣在身上。

    今兒他在園子里聽說，萬歲爺親下馬場指導(dǎo)了皇子公主騎馬射箭，連帶陪讀的滿蒙少壯也都得了指點(diǎn)，他于是興高采烈地回家想問問自家孫子有沒有排上。

    可瞧見慎興永手里那碗熟悉的藥，他知道：得，不用問了，又病了。

    沒幾步路，佟國維便推開了舜安彥的房門。

    他已經(jīng)坐了起來，手里捧著一本書擰眉在看。

    佟國維那成百上千句的責(zé)罵，都堵在了喉嚨口，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坐在了孫子床頭，唉聲嘆氣地瞧著他。

    “祖父，您今日回來的早?！?/br>
    “哎，是挺早。”

    “今兒是孫兒沒用，沒能讓萬歲爺指點(diǎn)騎射?！?/br>
    佟國維揉揉太陽xue，也不知道怎么往下。

    他這長孫有時(shí)過于乖覺，每每他要罵什么勸什么，他總是能搶先一步把錯都認(rèn)完。

    可這錯認(rèn)完了，毛病半點(diǎn)沒好??！

    佟國維招手讓慎興永把藥端進(jìn)來，親自舀了一勺喂到孫子嘴邊。

    “舜安彥啊，你今年十三了，再過兩年就該去御前謀個正經(jīng)差事了。雖說咱家在萬歲爺面前的地位，你怎么也能混個一等侍衛(wèi)，可再往后能走多遠(yuǎn)，還得你自己去爭去搏。”

    舜安彥伸手，把整個藥碗都接了過去，也沒用勺子，昂起脖子就把安神藥一飲而盡。

    他擱下晚，眉頭也沒皺一下，淡淡說：“我都知道?！?/br>
    “你這夢魘的毛病不能再拖了，反反復(fù)復(fù)的，我明兒去園子請萬歲爺找個太醫(yī)替你看?！?/br>
    “不用。”舜安彥低眉順目但堅(jiān)決異常，“我傷的只是腿，我再好好找郎中瞧瞧，定會養(yǎng)好的。”

    佟國維嘆了口氣，知道孫子性格執(zhí)拗，自己勸不動他，站起來拍拍他的肩就走了。

    他走后，舜安彥打發(fā)了慎興永出去，靠在床頭發(fā)愣，腦海里回憶著剛才的那個夢。

    他深吸一口氣，還能聞到那股沖鼻的香味。

    于是下地把窗戶全打開，深吸了口氣。

    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他的心情才平緩了些。

    還好那就是個夢。

    元衿雖然驕矜，但不至于這么瘋魔。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見元衿了。

    過去的夢里，她各種慘狀都有，他不止一次在噩夢驚醒后懺悔自己的過失。

    開車不看路，毀人又害己。

    “鄢洵”也就是如今的舜安彥伸手狠狠砸了下自己的額頭。

    嬌生慣養(yǎng)的元家五小姐和他這個兵營里練過的人不一樣，肯定從來沒吃過這種鉆心剜骨的疼。

    “元……衿……”

    他輕輕念了一遍，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今天暢春園里康熙、五阿哥及九阿哥的對話。

    “會那么巧嗎？這里也有個人叫元衿？”

    他再仔細(xì)回憶了一遍今天的場景，那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扎著極耀眼靈動的辮子，蹦蹦跳跳得十分活潑。

    可惜只看到了個背影。

    舜安彥反復(fù)質(zhì)問自己，這世上會不會有這么巧的事。

    可他瞧瞧自己，車禍、穿越一條龍，那同車的元衿為什么不可能呢？

    可若是如此，他對元衿的愧疚便更深一分。

    穿越的日子著實(shí)一言難盡，盡管他已投生在清朝頂尖的勛貴之家，衣食住行均有人照料打理，享受著潑天的富貴，可依然被這里逼得喘不過氣來。

    鄢洵的靈魂沒辦法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別人叫自己“主子”，也沒辦法理所當(dāng)然地稱呼自己為“奴才”。

    他足足花了一個月才接受和改變。

    安神藥的效果漸漸上了頭。

    舜安彥關(guān)上窗戶，取了本中庸倚床頭研讀。

    五阿哥今兒和他說，五公主覺得中庸太難不愿意替他吵，又說他覺得五公主并非覺得難，而是敷衍他想花更多時(shí)間做別的。

    舜安彥往前一點(diǎn)點(diǎn)地琢磨著五阿哥的只言片語，企圖恢復(fù)一個五公主的完整形象。

    和原主融合的記憶里幾乎沒有五公主，五阿哥提起她幾乎都是在他穿來之后。

    仙女、心地善良、怕她吃虧、讀書聰明。

    舜安彥下意識地撇撇嘴，這些倒都和以前的元衿對得上。

    連老謀深算、商場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元家老爺子都吃下了她那一套，最后心疼元衿到骨子里，生怕柔弱的小孫女在虎狼環(huán)飼的元家受委屈。

    委屈。

    “鄢洵”認(rèn)識元衿少說二十年，其實(shí)從來沒見過她受委屈。

    給她受委屈的人，各個都吃了反噬。

    想到這里，舜安彥心頭一涼。

    如果今天那個小姑娘是元衿穿來的，那他就榮登讓元衿受委屈的頭號罪人寶座。

    若是這樣，夢里元衿拔他呼吸機(jī)，倒也有幾分道理了……

    *

    舜安彥最后打敗了安神藥的功效，徹夜干瞪眼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

    到天亮?xí)r，他說服了自己——

    去探一探那位“元衿”的虛實(shí)，如果真的是她，他就負(fù)荊請罪，就像前世周全周釗他們一樣對待元衿。

    如果不是，就繼續(xù)在夢里，讓元衿拔他呼吸機(jī)吧。

    他拖著傷腿下地，喊慎興永替他先去找個郎中看腿。

    昨兒在馬場受驚嚇，傷腿又砸了一下。

    慎興永急急忙忙去了，卻帶回了宮里的一位太醫(yī)。

    “老太爺可真疼您啊，今兒特意去求見了萬歲爺，請他派位太醫(yī)來給您瞧瞧?！?/br>
    “臣太醫(yī)院梁之惠拜見佟少爺?！?/br>
    這太醫(yī)面相年輕、溫文爾雅，但看病的手勢腔調(diào)十分熟練。

    他抬起舜安彥的傷腿，揭開布條瞧了瞧后，開了一副方子和膏藥吩咐慎興永去準(zhǔn)備。

    “藥貴府去抓了藥煎煮便是，那膏藥嘛，我這里可先配一副送來，不過小少爺這腿應(yīng)該至少要敷上兩個月才能好全，等我配的用完了可以去京城一家醫(yī)館配?！?/br>
    梁之惠寫下了個地址，“這醫(yī)館是我?guī)熜炙_，他調(diào)配跌打膏藥的手法遠(yuǎn)勝于我，只是淡泊名利不愿入宮，到時(shí)您直接讓下人帶著我這方子去配就行?！?/br>
    舜安彥謝過太醫(yī)，讓慎興永給他送了封紅包。

    梁之惠婉拒了。

    “不用，我來之前五公主召見我，已經(jīng)給過了。出一次診，哪里好收兩份？”

    “五公主？”

    舜安彥眼前似乎又浮起了那個耀眼靈動的背影。

    “她……”

    梁之惠笑笑，“公主昨兒撞到您被萬歲爺責(zé)罵了，佟大人今兒一求了萬歲爺，公主就主動說要掏賞錢，萬歲爺都笑壞了。”

    “萬歲爺罵她了？”

    梁之惠怕舜安彥過意不去，解釋的十分仔細(xì)：“也沒真罵，就虎著臉說了幾句，結(jié)果公主抱著萬歲爺膝頭軟言軟語討了兩句饒，萬歲爺就不說話了?！?/br>
    他替舜安彥綁著夾板和布條笑意明顯，“五公主現(xiàn)在活潑愛動，隔三差五會出點(diǎn)事，不過有太后護(hù)著五阿哥罩著，萬歲爺頂多說公主幾句，后面還是讓她隨意?！?/br>
    “我聽說五公主之前受過傷？”

    梁之惠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舜安彥解釋道：“我是聽五阿哥說起的?！?/br>
    梁之惠這才了然，想這佟少爺是五阿哥的伴讀，五阿哥日日都把公主掛在嘴邊，他聽說個一句兩句再正常不過。

    “五公主當(dāng)時(shí)傷在后腦勺上，是微臣診治的?！?/br>
    舜安彥眼神黯了黯。

    他夢里的元衿每次出現(xiàn)，無論傷成什么樣，后腦上都綁著一根繃帶。

    在車禍發(fā)生的那刻，他看元衿的最后一眼，是她后腦撞在了車玻璃上。

    “都好了嗎？”

    梁之惠點(diǎn)點(diǎn)頭，“早已好全，五公主還是愛惜自己的，微臣替她開的藥，她從未耽誤過?！?/br>
    他說著，最后替舜安彥緊了緊綁帶，“佟少爺也要愛惜下自己的腿，這原傷應(yīng)該是快半年前弄的了吧？后面應(yīng)該是又強(qiáng)行上了馬，且沒停下過練習(xí)射箭，才會一直不好全?！?/br>
    被梁之惠點(diǎn)破的舜安彥面色劃過一絲局促。

    他輕輕咳了咳不作答。

    梁之惠收拾了藥箱，站起來朝他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