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元衿的風(fēng)寒沒有好全。

    她拒絕了胤祺送她回疏峰的心意,也甩下了要和她熱烈討論舜安彥的兩個jiejie，獨(dú)自帶著青山穿梭在暢春園的小道中。

    妖異的早菊布滿暢春園，尤其是墨菊與綠菊,團(tuán)團(tuán)簇簇、紛亂交叉。

    元衿目光掃過最妖艷的兩朵，一株傲然挺立的墨菊和一株彎腰垂頭的綠菊糾纏在一起的綠與黑分外扎眼，她彎腰想去折了,可細(xì)弱的手指觸及孱弱纖長的花莖時停了下來。

    “呵，我拿花出氣干什么呀?！?/br>
    元衿拍拍手,在后湖岸邊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托著腮仔細(xì)回想過去三日的比賽。

    那個舜安彥第一日騎馬排第十名, 第二日射箭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和三阿哥他們平手, 第三日射活靶他到射大雁時就脫了靶心,按照這些成績綜合下來,他應(yīng)該差不多排第九或第十。

    按照以前的規(guī)矩，三日全部賽完后,康熙會讓馬場的騎射師傅排個位次,前十名謄寫在灑金紅紙上送給太后觀覽。

    太后則會根據(jù)紅紙進(jìn)行頒賞，以做勉勵嘉獎。

    ——胤祺就是怕上不去那張紅紙、拿不到獎勵給太后念叨、被額娘指責(zé)，才千方百計躲著這場賽事。

    其他書房的滿洲子弟也以此為榮,而這次有蘇赫這群蒙古人在，名次競爭格外激烈，第九第十屬于那種既能被夸兩句,但也不拔尖的位置。

    精妙得很。

    元衿從小知道的那個學(xué)長鄢洵事事第一，學(xué)校光榮榜上他的照片背后像涂過502一樣牢。

    而這三日的觀察里,舜安彥的表現(xiàn)非常佛系,中不溜秋的功夫和躲避退后的姿態(tài)都一度讓元衿懷疑他不是他。

    直到最后那石破驚天的一箭雙雕和刻意壓下的小動作,才暴露了一點(diǎn)馬腳。

    夠會裝啊,這狗東西！

    人到清朝，竟能生生把那股天生爭強(qiáng)好勝的脾氣改過來，還真是不容易。

    元衿冷著臉，忍不住又“呸”了一口。

    青山站在不遠(yuǎn)處，瞧著自家似乎心煩意亂的公主良久，輕輕問：“公主，您還好嗎？”

    “不太好?！?/br>
    元衿拉著臉握了握拳頭。

    “我想打人?！?/br>
    可八歲的身體，小小的拳頭，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就算是打也像隔靴搔癢。

    上一次八歲的時候她就想快快長大，只有長大了才能保護(hù)自己和老媽，才能做許多夢想中的事。

    英年早逝的時候，她剛剛給自己和老媽在元家爭回應(yīng)有的生活，其他的事都沒有做完。

    怪誰呢？

    元衿恨恨想，只能怪那個不長眼的鄢少爺。

    青山今年十四歲，自上次宮內(nèi)出事后，被太后與內(nèi)務(wù)府選來陪伴元衿有半年時間了，向來覺得元衿是十分好相處和有趣的小主子，第一次見她如此氣鼓鼓。

    “公主，剛才馬場是誰惹您了？”

    她抿著唇仔細(xì)想了想，把矛頭指向了那位科爾沁貝勒，“是蘇赫貝勒嗎？他若是老纏著您，您告訴五阿哥就是?！?/br>
    青山瞧著，書房里最不喜歡蘇赫貝勒的莫若五阿哥，公主有時還能好聲好氣與貝勒說話，而五阿哥提起這人便想擼袖子。

    可惜，打不過。

    元衿仗著青山聽不懂，說：“不是，是只破燕子?！?/br>
    她由托著腮，改為了捧著臉。

    青山笑了笑，她眼里公主真真是可愛，清清亮亮的眼睛和花瓣似得紅唇，這樣撇眉生氣時都像個娃娃。

    太后囑咐過，公主不會胡鬧，喜歡把事情憋在心里，她們要做的就是不讓她藏事，得求著哄著小公主把不高興的不順意的都說出來，才能讓她脆弱的身子不被累病了。

    青山蹲在元衿身邊，也捧著臉，問：“公主，是不是湖上的大雁太吵了？要不我去找太后娘娘把它們都抓起來？”

    “湖上哪有大雁？”

    元衿沒好氣地說，可順著青山的手指向望去，暢春園素來平靜的湖面竟然飛過一排大雁。

    大雁通身灰褐色，只在尾部和長頸上有一片白，它們低空飛翔，橙黃色的鳥掌劃過水面。

    元衿頗為怕鳥類，前世也只有去動物園時才會見到幾只，她認(rèn)不出來這是什么雁。

    “這是什么雁??？灰不溜秋的?！?/br>
    “鴻雁?！?/br>
    不是青山答的。

    元衿回頭，那血紅袈裟的喇嘛手上站著一只雁子立在五步開外。

    是神童敏敏。

    不，是神童喇嘛巴拜特穆爾。

    對著這位頗有名望的塞北高人，元衿禮貌地站起來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巴拜特穆爾抖了抖手臂，他小臂上的鴻雁隨即振翅高飛。

    他眼光追隨著它，直到它消失在天空的盡頭。

    再回神來，也雙手合十朝元衿拜了一拜。

    “五公主康安。”

    他的嗓音輕柔平淡，或許是常年念經(jīng)的緣故，吐字發(fā)音竟然都透著股空靈的氣息。

    “那是鴻雁，夏日的時候會停滿草原?！?/br>
    巴拜特穆爾凝望著暢春園后湖不斷飛過的成群鴻雁說：“天冷了，京城便也能見到?！?/br>
    元衿問：“天冷了？”可問出口，元衿又笑自己問的太傻。

    她趕忙找補(bǔ)：“也是，冬天了，鴻雁要往南飛?！?/br>
    巴拜特穆爾微微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說：“到了春天，鴻雁終究還回北歸。到時還會看到成群的鴻雁飛啊飛，回到見翠的群山里，喝化開的第一汪山泉。”

    他的滿文很好，說話時沒有半點(diǎn)生硬，描繪著元衿沒有見過的場景。

    又一排鴻雁飛過，巴拜特穆爾舉起手臂吹了一聲口哨，一只幼鳥脫離隊伍飛了下來，落在了他的血紅袈裟上。

    隨即，那一群鴻雁都落了下來，散落在他周身。

    元衿往后退了幾步，拉住青山的手，閃過絲絲慌張。

    他側(cè)首問：“公主怕鳥？”

    元衿屏著呼吸沒動作，只是咽了咽口水不說話。

    他用白皙的手指輕輕撓了撓小鴻雁毛茸茸的頭頂，又是輕笑了下，然后再度抖了下手臂。

    這些鴻雁似乎會聽他的指揮，他一動就如收到號令般集體振翅高飛。

    一路向南。

    元衿看見巴拜特穆爾朝天空的那一笑，又一次想到了四公主說的：青青子衿。

    他滿身高潔與淡然，半點(diǎn)不像蒙古人。

    這批鴻雁都飛走了，暢春園的后湖重歸平靜，只有兩三株殘荷歪頭倒在淺灘里。

    巴拜特穆爾單手搭在肩上，朝元衿鞠躬致歉，“抱歉，嚇到公主了。”

    “沒有?！痹铺ь^瞧了瞧復(fù)歸平靜的天空，不禁笑說，“你和這些鴻雁好像很熟悉。”

    “我從小看著一批批的鴻雁長大，每年送他們走，再等他們回來?！?/br>
    他也看向天空，抬起頭時，脖頸處得白麻衣襟露出了一大片。

    “來來去去，看多了都會熟悉的，沒什么特殊?！?/br>
    “哦，這樣。”

    元衿淡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巴拜特穆爾再度鞠躬，“抱歉，我只是在住處看見鴻雁飛過，才走出來引它們的，希望公主不要介懷?！?/br>
    “你是聽見我說它們?nèi)俏矣憛捔藛?？?/br>
    他笑而不語，顯然是聽見了。

    元衿噗嗤笑起來，用力搖搖頭，“不是不是，我說的燕子不是這些大雁，那只燕子不像它們，它們很純凈很可愛?！?/br>
    “那就好?！彼f罷便要離開。

    元衿又叫住了他。

    波光粼粼的湖邊，金色夕陽的照應(yīng)下，她笑語盈盈地問：“敢問神童住在哪里？最近好像不怎么見您？”

    這幾日馬場比騎射，這位神童沒有出現(xiàn)。但他自來京存在感便很低，便無人問起他。

    “小僧暫住在福君廟中，近日正為孝莊太皇太后寫經(jīng)，故而沒有去馬場觀賽?！?/br>
    元衿目光沉了沉，這寫經(jīng)的事她在皇祖母跟前有耳聞。

    太皇太后大喪時，康熙去信要求蒙古藏地凡地位崇高的活佛高僧皆要在百日之內(nèi)手抄經(jīng)書及開光陀羅經(jīng)被送至京城，

    而當(dāng)時正逢漠北準(zhǔn)噶爾和喀爾喀鬧翻，巴拜特穆爾跟隨的法王當(dāng)時頗有首鼠兩端的意思，圣旨送到時法王以漠北紛亂戰(zhàn)事頻頻貢物無法送出為借口，比所有高僧都送晚了一個月。

    當(dāng)時康熙沒說什么，可如今準(zhǔn)噶爾在大戰(zhàn)后退后防線千里，喀爾喀諸部原有土地盡歸大清，法王早已改了面貌成為漠北尊崇清廷第一人。

    康熙于是順著法王自己搭的梯子“蹬鼻子上臉”，要他座下最知名的神童給太皇太后補(bǔ)“點(diǎn)”經(jīng)文。

    這“一點(diǎn)”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元衿聽說時，除了感慨帝王心思折騰人時的牛逼，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巴拜特穆爾最后朝她雙手合十，念了句“平安吉祥”，轉(zhuǎn)身離開。

    元衿站在原地長吐了口氣，青山來拉了拉她。

    “公主，你沒事吧？那些雁子嚇到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