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下，蘇娉說：“我小叔叔也沒有結(jié)婚，他和老師是高中同學?！?/br>
    “什么人就愛和什么人湊到一起。”張老夫人有些心累：“有時候我都在想，他不結(jié)婚也行，到時候去孤兒院抱養(yǎng)一個孩子也好，不過他這性子多半是不同意的?！?/br>
    她和張老爺子其實不孤單，張秀成學生很多，時常來家里探望，和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了。

    就是擔心兒子老了怎么辦，不過想想他這張嘴，就算流落街頭多半也是不會受欺負的。

    七老八十了還得拄著拐杖追著你罵。

    “老師的心思都在醫(yī)學上，”蘇娉柔聲道：“您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吧?！?/br>
    “也只能這樣了，誰也管不了他?！睆埨戏蛉说褂统床耍骸袄锩鏌煷笥行﹩?，阿軟你去書房陪你外公和張爺爺說會兒話，聊聊你們在醫(yī)院開展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成就?！?/br>
    “好。”蘇娉把洗好的蔬菜放在小竹籃里瀝水，她看了眼確實沒有需要自己的幫忙的地方，先把碗筷都拿到堂屋里去。

    路過天井的時候她抬頭看了一下，屋檐上有絲絲細雨落下來，快步進了屋子擺好碗筷，她站在院子里看了會兒雨滴，腦海里想的是這一陣應該有風濕骨病的病人去醫(yī)院看診。

    距離上次見面也有兩三個月了，容如是看到外孫女很開心，寫信終究不如當面，他詢問了她學業(yè)上的事，又看了外孫女拿來的醫(yī)案筆記。

    “你們中西醫(yī)結(jié)合科上次收治的骨折病人，愈合期比中醫(yī)科和西醫(yī)科短？”

    他有些驚奇，又仔細把醫(yī)案看了一遍。

    “是?！碧K娉溫聲道：“外公，這種中西醫(yī)結(jié)合模式是可行的，應該推廣?！?/br>
    “西醫(yī)的閉合性手術(shù)復位加中醫(yī)的小夾板固定。”容如是把手里的醫(yī)案遞給旁邊的好友：“你也看看?！?/br>
    張老爺子剛想說我早就知道了，意識到自己差點露餡，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回來，不然這樣顯得他好像很關(guān)心那個逆子一樣。

    “……我看看。”他清清嗓子。

    容如是也沒有拆穿他。

    “這種成功只是個例，沒有參考性?！笨赐赆t(yī)案，他來了這么一句。

    一種新的治療方法是需要大量臨床驗證的，可中西醫(yī)結(jié)合科收治的五個病人，除了一個是骨折，其余都是常見的頭疼腦熱。

    這種方法的成功，說是碰巧，也沒辦法解釋。

    蘇娉心里也知道，但是確實無解，因為中西醫(yī)結(jié)合科是個新科室，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要么中醫(yī)要么西醫(yī)，在他們眼里這個新科室就是騙錢的。

    讓你中醫(yī)看一下，然后西醫(yī)看一下，收兩分錢。

    這算哪門子的中西醫(yī)結(jié)合嘛。

    “行了別聊了，趕緊吃飯?！睆埨戏蛉诉^來喊人：“怎么沒看到輕舟？”

    “他方才不是去叫阿軟過來了嗎？”張老爺子不滿道。

    “沒有啊?！睆埨戏蛉艘布{悶：“我跟阿軟都沒見過他。”

    “躲清閑去了吧?！睆埨蠣斪訜o語，早就知道兒子的德行：“他是怕我們念叨阿軟，干脆沒讓她過來?！?/br>
    這小子還挺會護徒弟的。

    張輕舟確實沒去喊蘇娉，在他看來跟他爸說話無異于對牛彈琴，你跟一個對中西醫(yī)結(jié)合有偏見的傳統(tǒng)老中醫(yī)說再多都沒有意義，不如多睡會兒。

    清靜清靜。

    “輕舟這孩子心細。”容如是夸道：“是個做醫(yī)學的好料子?！?/br>
    在他看來，當醫(yī)生就是要心細沉著冷靜，張輕舟雖然看起來跳脫，實際是很靠得住的。

    如果不是他比嵐嵐小，當年容家應該會跟張家議親。

    至于容檀，她跟張輕舟的脾氣比較相似，兩人不合適。

    “他也就這點像我了?！睆埨蠣斪与[隱有些得意。

    “別，我像容叔叔。”張輕舟被張老夫人從被窩里拎起來，睡眼蒙朧，一屁股在他爹旁邊坐下。

    容如是也笑著點頭：“是，隨我?！?/br>
    張老爺子冷哼一聲，看向沒說話的小姑娘：“那阿軟隨我。”

    “行了，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似的?！睆埨戏蛉私o他盛飯：“明天研討會是在家里辦招待？”

    張老爺子點頭，“你不用在家做飯，我跟他們說了，統(tǒng)一在藥學院食堂吃了飯過來?！彼残奶劾掀揠y做飯菜。

    張老夫人忍不住笑了，把飯碗放在他面前，笑著對蘇娉說：“你張爺爺這點好了，知道心疼人?！?/br>
    蘇娉彎眸笑。

    “以后我們阿軟也要找個知冷知熱的才好?！睆埨戏蛉嗽谒赃呑拢o她夾了一塊煎得金黃焦而不膩的五花rou：“小時候受了這么多罪，得找個會心疼人的?！?/br>
    蘇娉柔聲笑了笑，“好。”

    晚上，她在廂房看筆記，順便做好明天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準備。

    門外有影子晃蕩，落在窗上。

    那人在門口站定。

    “小鬼?！睆堓p舟隔著門，喊了一聲。

    “老師?！碧K娉坐在桌前，應了一句。

    看著屋檐下連綿的細雨，聽著雨聲，張輕舟干脆盤腿坐在走廊下，看著雨水點滴落下，暈染開來。

    “其實我是有后悔過的?！彼鋈婚_口。

    蘇娉手里握著鋼筆，筆尖一頓，安靜聽著他說。

    “我也算是師從簡老爺子，背靠這位中醫(yī)界的泰斗，學了不少他的本事，不管去哪都能成為座上賓。”

    張輕舟手肘抵著膝蓋，手支著下巴，看著濺開的雨水，繼續(xù)道：“后來又去跟著許老先生學西醫(yī)，不管我是去中醫(yī)抑或西醫(yī)，都能有一番好前程?！?/br>
    “可我當時年少輕狂，覺得能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行一起研究中西醫(yī)結(jié)合?！?/br>
    “我們都是中醫(yī)西醫(yī)兼通的，想綜合兩個學科的優(yōu)點，摒棄缺點，開展新的學科。”

    從五十年代就有人倡議中西醫(yī)結(jié)合，到現(xiàn)在七十年代，雖然有成功的案例，但是鮮少見，也沒有大力推廣這種模式。

    “這些年我時常在想，如果我堅定地走中醫(yī)或者西醫(yī)的路子，或許現(xiàn)在也成了某個醫(yī)院的院長，或者更高?！?/br>
    “但是捫心自問，我要的真的是這些東西嗎？”

    “我的初心只是治病救人。”

    “我研究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緣由是希望能有更有效的方法治病救人?！?/br>
    “你呢，還年輕，咱們這個中西醫(yī)結(jié)合試點剛開始，也沒有什么患者?！睆堓p舟說：“可能會覺得挫敗和沮喪，學了這么多東西，派不上用場，原本想大施拳腳，可現(xiàn)在希望落空?！?/br>
    “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走過來的，我懂這些心路歷程。”張輕舟慢悠悠道：“說實話，我是很高興能有你這么個徒弟的，可能因為你是我侄女，心里對你更多了一份對晚輩的縱容。”

    “阿軟，如果你最后選擇退縮，我也不會怪你?！?/br>
    “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娉聽了一陣，輕笑出聲：“老師，您是擔心我因為這件事大失所望一蹶不振對中西醫(yī)結(jié)合再無興趣？”

    “我的初心和您一樣，并不是為了名利，也不是拿這件事做噱頭?！?/br>
    “您不用擔心我的心理素質(zhì)?！彼龜宽粗P記本上娟秀的字體，眉眼彎彎：“因為我是張輕舟的學生呀?！?/br>
    聽完她的話，張輕舟保持看雨的姿勢五分鐘沒動，而后捏了捏發(fā)麻的腿，慢悠悠起身：“下次記得給我?guī)e的糕點，杏仁酥杏花酥都吃膩了。”

    “好。”隔著門窗，里面?zhèn)鱽磉@么一句。

    張輕舟揉揉鼻子，背著手神情輕松往自己的房間那邊走。

    別問，問就是開心。

    這小鬼收的可真值。

    第二天，上午九點開始，張家陸續(xù)有人進來。

    好在院子夠大，不然還真坐不下。

    很多人蘇娉都認識，是上次研討會來過的，他們看到蘇娉神色還稍好一些，見著張輕舟直接鼻孔朝天，目不斜視從他旁邊過去。

    張輕舟納悶：“他們知道這是在我的地盤上嗎？這么囂張？”

    “一邊去?！睆埨蠣斪佑霉照劝阉麆e到旁邊：“你回房間睡覺也行，別在這礙眼，正好也少挨點罵?！?/br>
    “不怕，我繼承了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臉皮厚，不怕罵。”

    見那些人都有弟子給奉茶，張輕舟招招手，示意蘇娉過來。

    蘇娉眉眼溫順，取過旁邊的茶盞，恭敬遞到他面前：“老師，您喝茶。”

    張輕舟沒想到她這么上道，頗有幾分受寵若驚，接過茶盞的手略微有些發(fā)抖：“你在里面給我下了什么東西嗎？早上我看到你進家里藥房了?！?/br>
    蘇娉彎唇：“您喝一口就知道啦?！?/br>
    “……”張輕舟把茶盞又放回旁邊，見他爸坐在那兒，順手拿起，遞過去：“您潤潤嗓子？”

    張老爺子斜睨他一眼，抬手別開：“給我安分點，當個啞巴也行?！?/br>
    看到師父的舉動，立馬有弟子來給他奉茶。

    張老爺子接過，喝了一口，隨手放在旁邊。

    “感謝諸位同行不遠萬里來參加今日的醫(yī)學研討會，今天我們的主要目的是，交流探討怎么針對疑難雜癥，制定有效治療方案?！?/br>
    蘇娉和張輕舟同時拿起紙筆，嚴陣以待。

    容如是看到孫女這正經(jīng)的模樣，忍不住低聲笑了。

    張家這孩子，把他乖巧的孫女都帶成什么樣了啊。

    他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張老爺子身上，張秀成清咳一聲，無顏面對老友，就當沒看見。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我們還是來說說風濕病和關(guān)節(jié)炎，諸位可以說出自己的診療方法，大家交流印證，以求改進?！?/br>
    “中醫(yī)會根據(jù)患者情況辨證施治，常見的方劑無非是活血化瘀、止痛行氣，或者針刺艾灸。”有人說道。

    “西醫(yī)對癥使用消炎止痛類藥物，如果因為風濕引發(fā)關(guān)節(jié)炎，可以嘗試手術(shù)。”

    中醫(yī)一聽到手術(shù)就直搖頭，又是一陣激烈辯論。

    “中藥起效慢，西藥副作用強?！睆堓p舟絲毫不介意拱火，哪怕是引火上身也無所謂，“風濕病除了關(guān)節(jié)腫痛還有其他病癥，不如西藥治療加中藥調(diào)理，也能用中藥減輕西藥的副作用?！?/br>
    他一開口，矛頭全部對準了他，各種刁鉆的問題層出不窮，張輕舟眼神示意徒弟，趕緊記下。

    有時候他們師徒倆埋頭研究不一定能把問題想得這么全面，還得靠這些前輩們拾遺補漏，哪怕他們此刻并不知道自己發(fā)揮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