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風大，凜風好像是一點兒情面都沒留，直接往人的骨頭里鉆。

    鎮(zhèn)國公府外積了一點兒落葉，之前雖然有灑掃的役人，但是也遠遠及不上枯葉掉落的速度。

    沈初姒雖然身上罩了一件極為厚實的袍子，還是能感覺到風從馬車的縫隙之中鉆進來，她向來畏寒，將身上的大氅往下扯了扯。

    這輛馬車之中并未擱置暖爐，謝容玨卻只穿了一件極為單薄的錦袍，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周圍寒風凜冽一般，原本一手撐著臉側(cè)在旁假寐，但是不知道為何，在沈初姒進入馬車之中的時候，還是霎時醒了過來。

    “國公夫人剛剛前來找殿下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點兒倦怠，“若是她對殿下說了什么，殿下不必介懷，當做沒聽見就好。”

    沈初姒有點兒訝異謝容玨對于鎮(zhèn)國公夫人的稱謂，還未開口詢問，卻又聽到謝容玨對著馬車外道：“白蘞。”

    他頓了頓，才接著道：“先不必出發(fā)，先去尋一個暖爐過來。”

    “不用，先行出發(fā)吧。”沈初姒拉了一下身上的袍子，“我不冷?！?/br>
    謝容玨聞言，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臉側(cè)，卻不知道為何笑了一聲。

    沈初姒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卻只看到謝容玨抬眼看著自己，語氣淡淡，“殿下?！?/br>
    他懶散地撐著自己的臉側(cè)，“我冷?！?/br>
    *

    盛京宮闕建成已久，雖然在沈兆登基之時，宮闕就已經(jīng)修葺過一番，但是畢竟歷經(jīng)已久，還是能看得出來其中經(jīng)歷的累累歲月。

    有些地方的宮墻早就已經(jīng)斑駁脫落，但是上面的琉璃瓦還是熠熠生輝。

    沈初姒年幼時起，除了以往跟隨沈兆前往行宮避暑以外，其他時候很少出宮，而后來沈兆身體不康健以后，沈初姒連行宮都沒有再去過了。

    常安和早就在宮門處等候，將早就備好的湯婆子遞給沈初姒，看了看站在沈初姒身邊的謝容玨，笑著道：“圣上知曉今日殿下要來，早早就起了身，殿下畏寒，圣上早早就吩咐下去將湯婆子準備好了?！?/br>
    他朝著謝容玨略一躬身，“世子?！?/br>
    圣上不見人早已許久，現(xiàn)在終于好轉(zhuǎn)了些，第一個見的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后，反而是九公主和鎮(zhèn)國公世子，這件事其實在宮中來說，并算不得是什么稀奇。

    圣上與皇后關系并不親厚，一直以來都只是相敬如賓，就連太子，也從未親自教導過一天，這樣行事，雖說是有點兒于理不合，但是卻也在宮中上下的意料之中。

    常安和在前面引路，而在前往乾清殿的路上，卻見到一個身穿蟒袍的少年郎君迎面走來，生得極為出眾，身量很高，周圍跟著一群內(nèi)仕，他看到迎面而來的沈初姒，頓下了步子。

    正是當今手握權柄，雖還未登基，卻早就已經(jīng)實行監(jiān)國之權的太子——沈瑯懷。

    “我當是誰，”沈瑯懷的視線在沈初姒和謝容玨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原來是九meimei和衍之，也是，父皇一直都心心念念著九meimei，記掛在心上，也難怪旁人還未得見，九meimei就先進了宮來。”

    沈瑯懷嘖了一聲，“既是要事，那我也沒有叨擾的道理，還望九meimei見了父皇，替孤向父皇問好?！?/br>
    沈瑯懷剛剛叫的是謝容玨的字，極少有人這么叫他，沈瑯懷就是其中一個，他們私交還算不錯，謝容玨也略有幾分了解這位太子，尋常為人其實極為妥帖，但是剛剛對沈初姒說話的時候，卻實在談不上是有禮。

    看來這位太子，并不待見這位備受寵愛的九公主殿下。

    謝容玨垂眼看了一下沈初姒，只見她臉上并無什么其他神色，好像也并不在意。

    大概是習慣了。

    嘶，他又何必管這么多，沈初姒和沈瑯懷之間就算是有些什么淵源，有什么嫌隙，那也與他沒有什么關系。

    乾清殿距離宮門并不算是遠，他們一行人只走了盞茶功夫，很快就已經(jīng)到了宮墻之外。

    主殿大門緊閉，連窗都是被封上的，而旁邊的偏殿一個用于給沈兆煎藥，一個則住滿了太醫(yī)，唯恐若是生出變端，太醫(yī)一時趕來不及。

    整個乾清殿都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常安和將他們引至主殿外就停步不前，“圣上就在殿內(nèi)，奴才就不跟著殿下進去了?！?/br>
    他說著，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謝容玨，又壓低了一點兒聲音，“太醫(yī)叮囑過，圣上不宜情緒波動，殿下說話仔細讓圣上多寬心些。”

    乾清殿內(nèi)并未開窗，雖然是白晝，但是殿內(nèi)卻要靠點燈來照亮一隅。

    一直進入里面，才知曉剛剛在外的藥味根本算不得是什么，殿內(nèi)才是當真連空氣都浸沒著濃重的藥味，就連太醫(yī)院之中都未必有如此濃重的藥味。

    殿內(nèi)滴漏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偌大的乾清殿內(nèi)，其他地方具是浸沒在陰翳之中。

    明黃色的床榻之上，突然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聲，沈兆此時背靠引枕，看著朝著這里走過來的沈初姒，臉上扯出一點兒笑意，臉上的褶皺加深。

    “小九來了?！?/br>
    沈兆拍了拍自己床榻旁邊的位置，“父皇一連病了這么多月，連小九的婚事都沒有親自去，小九不會在心里悄悄地怪罪父皇吧？”

    他說完，又瞇起眼睛看著站在沈初姒身邊的謝容玨。

    其實原本知曉沈初姒的心意的時候，沈兆是并不愿意的，其中自然是因為他識人無數(shù)，能看得出來謝家的這個孩子，實在是算不得什么良人。

    可是既然阿稚喜歡，沈兆到底也還是如了她的愿。

    “父皇怎么會這么想，”沈初姒的手碰了碰謝容玨的手背，拉著他的小指，走到沈兆的床榻邊坐下，“父皇若是身體痊愈，日后想見我和衍之可以時常前來探望父皇。”

    沈初姒的手有點兒涼，剛剛碰上謝容玨的手指的時候，他皺了皺眉，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甩開。

    他并不喜歡別人的觸碰，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規(guī)矩，但是指尖傳來的那點兒細膩的觸感，讓謝容玨喉間不知道為何，有點兒發(fā)癢。

    靠得近了，沈初姒才看清現(xiàn)在的沈兆的樣子。

    昏暗的室內(nèi)燈光下，沈兆和她記憶之中的模樣大相徑庭，這段時日的纏綿病榻，幾乎像是吸干了他的精氣神一般，雖然才是堪堪知天命的年紀，看上去卻好像已經(jīng)是行將就木般。

    沈初姒想到之前太醫(yī)說的話，忍不住鼻尖一酸。

    現(xiàn)在的沈兆，不過是太醫(yī)用各種奇珍勉強吊著而已，其實身體早就已經(jīng)是每況愈下，體竭之癥，無力回天。

    沈兆的手抬起，似乎是想碰一碰沈初姒的發(fā)鬢，但是抬至半空之中，又擔心自己的手實在是粗糲，所以將手指在床褥上磨了磨，才碰上沈初姒的臉側(cè)。

    “小九現(xiàn)在長得越來越像你的娘親了，”沈兆目光有點兒怔然，“父皇的身體，父皇自己知曉。今日這么一清醒以后，明日其實也都說不準，父皇恐怕是要早些去見你的娘親了，其實也好，先前的時候，總是夢到她。”

    “從前父皇現(xiàn)在唯一的牽掛，就是你了?！鄙蛘卓戳丝凑驹谝慌缘闹x容玨，略微咳嗽過了幾聲以后，“現(xiàn)在你也成家了，這樣日后就算是在夢到你的娘親，父皇也有臉去見她了?！?/br>
    沈兆并不適宜見人許久，剛剛強撐著說了這么多話，已經(jīng)是力竭了，所以待沈兆臉上涌現(xiàn)出倦意的時候，沈初姒就準備從殿中退出去了。

    卻不想她剛剛準備走的時候，沈兆卻握住了她的手，只對旁邊的謝容玨道：“你先行出去吧，朕和小九單獨說一會兒話?！?/br>
    沈初姒原本的手還拉著謝容玨的小指，聽聞沈兆的話，手上的力道一撤，那點兒觸感瞬間遠離。

    謝容玨垂著眼睛看著沈初姒的指尖，手指蹭了一下掌心。

    空曠的大殿之中，瞬間就只剩下了沈初姒和沈兆兩個人。

    “阿稚，你同父皇說實話。”沈兆瞇起眼睛，“你與謝家那個小子，現(xiàn)在到底是如何？”

    雖然沈兆纏綿病榻許久，可是他久居上位，說起話來不怒自威，“父皇知曉當時賜婚之時，鎮(zhèn)國公府多半是不愿的，那小子也是如此，父皇其實之前也多久考量，只是你既然喜歡，便也隨著你去了，反正父皇總會護著你的。今日其實我也能看得出來，其實你與他……”

    沈初姒是他看著長大的，她的一言一行，沈兆都能看得分明。

    更何況，謝容玨看向沈初姒的時候，眼中并無一絲情意。

    沈兆止住話意，只轉(zhuǎn)而問道：“可有受委屈？”

    沈初姒搖了搖頭，并未言語。

    沈兆長嘆一口氣，“罷了。朕其實大概也能明白，只是阿稚你一定要記得朕當初在賜婚之時和你說的話，人與人之間的情意是能長出來的，沒有人生來薄幸，謝家那個孩子若是當真動了情，便是只會對著阿稚一人，但若是實在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

    “朕永遠都為阿稚留了一條后路。”

    ……

    沈初姒走出乾清殿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分明之前還是并不算好的天色，現(xiàn)在的余暉卻又分明而瑰麗，揮灑下來的光映照在朱紅色的宮墻之上，謝容玨就站在不遠處。

    他站于宮闕之下，絳紅色的錦袍卻又和這宮墻格格不入。

    縱然是天生薄情，也會有被捂熱的那日。

    他此時站在自己面前，卻又如山間云靄。

    第10章

    沈初姒從殿內(nèi)出來之時，謝容玨也正巧從著那邊看過去。

    他想到剛剛沈兆分明已經(jīng)憔悴至極，卻也還是擔憂著宮外的沈初姒，將她的一些都事無巨細得準備妥當?shù)臅r候，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掀唇笑了一下。

    只是這笑意，卻實在有點兒自嘲的意味。

    都說九公主殿下除了圣上的寵愛一無所有，可是就只單單這點兒情意，對于向來無情的帝王家來說，又是多么奢侈。

    他和這位殿下，生來就是不同的。

    在歸途的馬車之中，沈初姒手指抵在暖爐附近烘了烘，她抬眼看到現(xiàn)在正靠著邊緣闔目的謝容玨，他的眼睫生得很長，馬車中掌燈晦暗，落下的陰翳覆在了眼下。

    其實他不睜眼的時候，臉上笑意全無，當真顯得冷淡而無情。

    一點都不像那個風流之名滿盛京的鎮(zhèn)國公世子。

    “謝衍之，”沈初姒小聲叫他名字，“我聽皇兄是這么叫你的，先前在來時路上，我聽到你喚鎮(zhèn)國公夫人并不是娘親，反而十分生疏，你與她關系并不好嗎？”

    馬車中靜默了片刻。

    謝容玨睜眼，眼中原本有的三分笑意頓消，他垂眼看著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殿下。”

    他笑了聲，“……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一般，生來好命的。”

    回到府中已近戌時，只從之前那句以后，他們一路上再無其他交談，一直到沈初姒下馬車的時候，謝容玨也沒有要下來的跡象。

    蒲雙接住沈初姒遞下來的手，卻看到沈初姒往馬車內(nèi)看了一眼。

    卻也只是一眼，除此以外，就再無其他。

    一直到沈初姒走遠，原本懶散坐在其中的謝容玨才道：“白蘞。將暖爐撤走，還有，今日之后，將這里面的簾幔全都換掉?！?/br>
    逼仄的空間之中，這里到處都是沈初姒殘留下來的香味。

    謝容玨抬手將簾幔挑開，吹散了其間的味道，“去別院。”

    *

    拂江院距離主門并不算是近，大概是因為見過沈兆，沈初姒一時半會并無倦意，之前從宮中帶回來的雜談已經(jīng)看完，她突然想到這件屋子之中也有一間書房，便想著從其中找出幾本來看。

    拂江院中每日都有人仔仔細細地打掃，所以就算是這里許久都沒有人使用過，也依然是纖塵不染。

    一直走到這間書房，沈初姒才發(fā)覺這里的布設和整間寢屋的色調(diào)完全不一樣，寢屋之中所用的木料大多是酸梨木和紫檀木，色調(diào)偏暖色，而這間書房中則是烏木的陳設，顯出一種幾乎不近人情的板正來。

    沈初姒站在書架旁看了看，她原本以為在這件書房之中應當有些志怪雜談，卻沒想到等她走近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其中全都是策論，從世家大作到極為稀少的孤本，應有盡有。

    幾乎和沈初姒從前所見的沈瑯懷書房一般。

    只是大概是因為這些書籍許久都未曾有人看過，灑掃的侍女也并未敢碰這些珍貴之物，所以上面已經(jīng)積了一層灰。

    沈初姒她之前跟著其他公主們?nèi)ミ^上書房聽夫子授課，對于策論也算是略知一二，就抬手從書架之中抽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