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在后頸上的呼吸越來越均勻，就在傅瑤以為蕭靖鈺已經(jīng)睡著了的時(shí)候，他突然開口道：“我比蕭楷差到哪？”

    那聲音很輕，傅瑤以為他是在囈語，卻聽他又清晰地問了一句：“你這么屬意蕭楷，卻總對我置之不理，是我……”

    像是一生驕傲的人突然低下頭來：“……是我有哪里比不上他么？”

    傅瑤有些懷疑他是在故意找事，然后借機(jī)動手動腳，就閉著眼睛裝睡。

    蕭靖鈺得不到回答，就起身看她，看了好一會兒，也不知到底看出了什么所以然來，又躺回去，把傅瑤抱得更緊了。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一根羽毛：“即便他有千般好萬般好，你也只能是我的?！?/br>
    傅瑤心想：“我果然不曾錯(cuò)看了你?！?/br>
    ·

    派出去的隊(duì)伍遲遲不歸，傅瑤一整日都心神不寧的。蕭靖鈺心情卻很好，跟在她旁邊，喋喋不休道：“等回到封地也快過年了，我們剛好可以一起裝飾新王府，再貼上紅色的對聯(lián)……除夕晚上，就一起包餃子，然后守夜。

    “對了，我命人購置了許多焰火送過去，到時(shí)就在王府四周一齊放了，讓所有人都知道，本王為博王妃一笑，寧愿敗光家產(chǎn)……

    你若覺得孤單，我就陪你上街去玩，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若是沒有，我就讓人去上京給你運(yùn)。那里雖偏僻了些，可我絕不會委屈了你……”

    在蕭靖鈺的幻想中，外面突然傳來嘈雜聲，又有一人高喊：“太子殿下回來了！太子殿下回來了！……”

    傅瑤放下手中的粗瓷杯盞，立刻往外跑去。

    蕭靖鈺說了一半的話生生被打斷，他看著傅瑤出去的背影，不由得跟著上前，卻也沒有出去。

    他到簾子后掀開了一條縫，只見蕭楷正被人群簇?fù)碇砩系囊路茢〔豢?，棉衣上帶著已?jīng)干涸的和新鮮的血跡，臉上臉黃肌瘦，兩頰凹陷著……怎么看怎么狼狽。

    可偏偏，傅瑤就站在他面前，興奮至極地看著他。

    傅瑤眼角淚花浮現(xiàn)，伸手摸了摸他帶著污臟的側(cè)臉，蕭楷則握住她的手，把她拉進(jìn)懷里緊緊抱住。

    兩人都沒有說話，但似乎僅是一個(gè)眼神，就知曉了對方的千言萬語。

    他們擁抱許久，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宮里來的女官，竟是太子妃殿下，不由得全部跪下行禮。

    蕭楷讓他們起來，而后就在傅瑤的攙扶下進(jìn)了帳篷。

    蕭靖鈺一直盯著傅瑤，盯著那喜極而泣的眼淚，盯著她臉上發(fā)自內(nèi)心的毫不掩飾的笑。

    那樣誠摯而真切的笑，他曾經(jīng)也擁有過的，只是那時(shí)不知自己心意，直到失去了才恍然大悟。

    蕭靖鈺想，如果他死了，傅瑤會不會為他流淚呢？

    他覺得，傅瑤不會。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不論他怎么說，怎么做，傅瑤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也不想強(qiáng)迫傅瑤，他也想讓傅瑤開心一點(diǎn)，可是傅瑤卻永遠(yuǎn)只想推開他。

    蕭靖鈺重重嘆息一聲。

    那就強(qiáng)迫好了，蕭靖鈺想，把她帶走，讓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再舍命對她好，等過個(gè)十年二十年，傅瑤心里就只有他了。?

    第40章

    ◎“我娘親死在那里，我心愛的人也‘死’在那里……”

    ◎

    沂山南邊有一座小城鎮(zhèn), 名喚云浮鎮(zhèn)，鎮(zhèn)上人口不多，可南北往來的商賈混跡其中, 也算得上熱鬧。

    殷安就是在這里, 帶著死士潛伏在人群中, 等著接應(yīng)蕭靖鈺。

    他們在上京留守了一部分人, 其余死士基本都被帶到了這個(gè)小城鎮(zhèn)上，等蕭靖鈺去將人帶回來, 就直接前往封地。

    到時(shí)天高皇帝遠(yuǎn)，無論淳載帝還是太后, 都再也奈何不了他們了。

    他們來得悄無聲息, 這原本是萬無一失的事，卻因?yàn)槭捑糕暤倪t遲未歸添了幾分隱憂。

    蕭靖鈺剛在傅瑤的設(shè)計(jì)下現(xiàn)了爪牙，太后和淳載帝也露了殺心, 他們?nèi)缃耜P(guān)系微妙，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xiǎn)。

    這道理殷安都懂, 蕭靖鈺心思通透, 自然也懂, 可就是不見他的身影。

    夜愈長, 夢愈多, 殷安深知不能再等, 就要親自帶上一隊(duì)人去接應(yīng), 可剛走出酒樓, 就見一隊(duì)隊(duì)整齊排列的守軍穿過狹小的街衢。

    殷安眉頭擰著, 這里不是郡縣, 只是一個(gè)小城鎮(zhèn), 哪里用得著這么多守軍？

    除非有大事發(fā)生。

    殷安把人散開, 分別去各個(gè)城門查看，結(jié)果并不出他所料，所有城門都已被封閉——

    傅瑤帶蕭楷回到新帳篷里，醫(yī)官也隨之進(jìn)來，為他脫衣療傷。

    傅瑤就在一旁，給醫(yī)官打下手。

    一脫下衣服，傅瑤才看到蕭楷身上青紫交錯(cuò)，還有許多凍傷，幾乎沒一塊好地方。

    醫(yī)官仔細(xì)檢查了一遍：“殿下的傷都是皮外傷，并未傷及肺腑，靜養(yǎng)一段時(shí)日便好?！?/br>
    傅瑤輕聲道了謝，又送醫(yī)官出去，等人都走光了才折返回帳篷。

    她心跳不由得加快，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鄭重?zé)o比地問：“殿下，衣子橖……她，還好嗎？”

    蕭楷向她伸出手，傅瑤就走過來，把手遞給他。

    蕭楷拉她坐下，卻沒有放開她的手，只輕聲道：“她很好，秦王在這里，對嗎？”

    傅瑤自知無顏面對蕭楷，低下了頭：“在。”

    蕭楷道：“我被人找到后問及軍營情況，猜測秦王也在，就讓衣子橖先行離開，去搬救兵了?！?/br>
    傅瑤就道：“臣妾已派人通知過，若是動作快的話，周圍郡縣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有所反應(yīng)?！?/br>
    蕭楷眸子微亮：“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想扳倒秦王的對嗎？”

    傅瑤無顏肯定，只是道：“殿下，對不起。其實(shí)剛開始我是秦王派來的細(xì)作，但……秦王冷血?dú)埍抑幌氤羲??！?/br>
    傅瑤下定了決心，干脆一齊交代個(gè)清楚：“殿下，是我有錯(cuò)……”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有人在喊走水了。

    傅瑤正欲起身去看，崔校尉就從外面進(jìn)來：“殿下，營地不知怎的突然走水，火勢甚是兇猛，還請殿下先撤離。”

    濃煙已經(jīng)漫進(jìn)來，傅瑤來不及想這場火勢的蹊蹺，就匆忙扶著蕭楷離開。

    他們出了帳篷，只見到處都是熊熊烈火，營地里的人到處亂跑，全亂成一團(tuán)。

    這場火來得太是時(shí)候，所有精銳剛從山中下來，正是累極餓極的時(shí)候，都在營帳內(nèi)睡得死沉，如今起了火也感受不到，全憑人一個(gè)個(gè)去推醒。

    十幾名士卒護(hù)在他們周圍，送他們先行離開，卻突然從火場中沖出來一大簇火。

    過了許多年，傅瑤還記得這個(gè)場景，一個(gè)人渾身帶著火，面目猙獰著跑過來，他的皮膚正在被火舌迅速吞噬，渾身血rou像是融化了似的，哀嚎著沖過來。

    周圍護(hù)著的士卒被沖散了，營地中又跑出幾個(gè)渾身是火的人，他們痛苦地哀嚎著，因?yàn)樘弁措y忍而四處狂奔，直到皮rou徹底被燒化，再也跑不動。

    營地里徹底混亂起來，所有人都在各自奔逃，以躲避那些渾身是火的人，都自顧不暇著，一時(shí)也分不清太子士卒。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傅瑤被人拽住了胳膊，往人群外跑去。

    哀嚎聲和吼叫聲被拋到身后，傅瑤聽到風(fēng)聲自耳邊擦過，吹散了人rou被烤熟的味道。

    她漸漸回過神來，只見自己正被蕭靖鈺攬?jiān)趹牙?，迅速向前掠去?/br>
    四周景物變化極快，傅瑤輕聲問：“你要帶我去哪？”

    她原本以為這么小的聲音，蕭靖鈺會聽不到，可緊接著蕭靖鈺就回答她：“去封地，那里有我們的家?！?/br>
    奇怪的是，這次傅瑤沒有掙扎，而是像就此認(rèn)命了一樣。

    傅瑤被他攬?jiān)趹牙?，仰頭看去，只見天空一片愁云慘淡，天氣也更冷了些，或許一場鵝毛大雪正在醞釀中。

    傅瑤往他懷里鉆了鉆，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心里想著：“蕭靖鈺，這應(yīng)該是你最后一次抱我了?！?/br>
    “今日我們之間總要有個(gè)了斷，倘若有來世，最好別再遇上了?！?/br>
    ……

    蕭靖鈺最終停了下來。

    傅瑤抬眸望去，只見一群披甲執(zhí)銳的大靖將士將他們包圍，而三里之外，便是云浮鎮(zhèn)緊閉的城門，城樓之上，還有人正對準(zhǔn)他們彎弓搭箭。

    蕭靖鈺依舊攬著她的腰，聲音卻變得又冷又沉：“是你？”

    傅瑤看到他眸子里一閃而過的失落和錯(cuò)愕，那么明顯，卻又被他不動聲色地掩去。

    “是我。”傅瑤的聲音很平靜，“我讓人通知的太后?！?/br>
    蕭靖鈺道：“瑤兒，你就這么恨我？這么巴不得我死？”

    傅瑤怒道：“我不該恨你嗎？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卻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處處逼迫于我！而我，從來都沒有選擇的余地。我不過是你掌心的一個(gè)玩物！”

    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瞬間化為雪水，傅瑤有些心驚，她怎么會這么激動？明明已經(jīng)不在乎了的。

    蕭靖鈺抬手擦掉她臉上的水漬：“那你所謂喜歡我也是假的了？”

    他眸子猩紅，里面充斥著悲傷，那張總是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疲態(tài)畢現(xiàn)。

    傅瑤后退一步：“我曾經(jīng)是喜歡過你，可那些喜歡早被你磨干凈了，如今只剩下恨了?！?/br>
    蕭靖鈺曾是她年少的歡喜，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讓她情竇初開的是蕭靖鈺，讓她痛苦至極的也是蕭靖鈺。

    “你對我原是還有些情意的?！笔捑糕晣@息著，“可為何就變了呢？”

    “是蕭楷，還是太后讓你變成這樣？亦或是那個(gè)爾虞我詐的皇宮？我娘親死在那里，我心愛的人也‘死’在那里……”

    這是傅瑤第一次聽蕭靖鈺提到他的娘親——那個(gè)剛生產(chǎn)完就被賜死，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女人。

    蕭靖鈺沒見過她，不知她的音容面貌，這么多年甚至不敢承認(rèn)自己有娘親。

    傅瑤原以為他沒見過娘親，對所謂的娘親也沒甚么感情，可是當(dāng)“娘親”二字從他口中說出的時(shí)候，傅瑤清晰地看到了他臉上的思念和渴望。

    “……我掩藏真心，費(fèi)盡心機(jī)才離開那里，最后卻還是敗在了太后手上?！?/br>
    蕭靖鈺苦笑一聲：“或許我從來都沒贏過，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你——”

    傅瑤的脖頸陡然被他扼住，那只手那么有力，那一刻傅瑤甚至一點(diǎn)也不懷疑，蕭靖鈺是要?dú)⒘怂摹?/br>
    他的眸子愈發(fā)猩紅，看上去竟有癲狂之態(tài)：“瑤兒，誰也不能讓我們分開，死亡也不可以……你的心不在我這，那我便不要了，我只要你的人，就算死了，你的魂魄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