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半夏一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小魂幡，翻手便往自己心口戳去。

    元清杭大驚失色，就想去攔：“姬叔叔！這不好吧……”

    姬半夏沉著臉，一巴掌把他推開，厲聲道：“給我滾！”

    元清杭眼睜睜看著那魂幡扎入姬半夏心口，心頭血急涌而出，瞬間染紅了白色幡布。

    姬半夏反手拔出魂幡，原本就晦暗的臉色又慘白了幾分。

    他舉起魂幡，手指顫抖，扎入床上尸體的心口，一道招魂符封了上去。

    精血順著魂幡灌入，澹臺夫人雙目緊閉，眼角的淚水越流越快，漸漸從滿是鮮紅的血淚，變成了清澈的淚水。

    小茅草屋外，電閃雷鳴，陰風(fēng)陣陣。

    小屋中，床上死去的女子睜開了眼睛，怔怔看向姬半夏。

    姬半夏伸手，像是扶著一個玻璃人般，將她扶起來，不敢碰到她胸前插著的短刀。

    澹臺夫人嘴角輕揚(yáng)，微微笑了笑。

    只是雖然魂魄暫時歸體，但本質(zhì)上依舊是一具尸體，那笑容雖然美，卻更顯得凄冷詭異。

    她僵硬地伸出手，自己拔出了短刃，深褐色的血順著刀身流了出來。

    她看著姬半夏那痛苦的神色，柔聲道：“不疼的。”

    姬半夏的神色，更加悲痛。

    元清杭看著心里難受，遞過來一塊絲帕：“澹臺夫人……你、你擦擦。”

    澹臺夫人慢慢接過去，輕輕擦去了臉上的血淚。

    她擦得很慢，也很仔細(xì)，像是每一個珍惜容顏的女子一樣。

    又或者是因?yàn)橹肋@是最后一次面對喜歡的人。

    擦完了臉，她抬頭看向元清杭：“不用叫我澹臺夫人了……我娘家姓林?！?/br>
    元清杭輕聲應(yīng)道：“林夫人。”

    林素臉色凄楚，飽含歉意地看著他：“好孩子，真是對不住，差點(diǎn)就害了你性命。”

    元清杭趕緊搖搖頭：“沒事的?！?/br>
    姬半夏顫聲道：“是澹臺明浩殺了你嗎？……他怎么忍心！”

    林素嘴角僵硬，笑了笑：“是啊，我為他拋棄所愛，為他生兒育女……到頭來，卻落得這個下場。”

    姬半夏身子一顫：“你、你說什么？”

    元清杭在一邊，心里也是一陣驚訝：拋棄所愛？

    林素怔怔看著他：“姬大哥……你沒有殺我的超兒，對嗎？”

    姬半夏舉起手，一字字道：“我姬半夏對天發(fā)誓，絕沒有動過你兒子一根頭發(fā)。假如我說謊，天打雷劈，死無全尸?！?/br>
    林素終于釋然，喃喃道：“我就知道。你縱然再恨我，也不會做這種事的?！?/br>
    她眉頭又皺了起來，似乎有點(diǎn)茫然，像是在竭力想著什么。

    元清杭在心里悄悄嘆了口氣。

    雖然強(qiáng)行拉回魂魄，可這畢竟是逆天行事，不僅施法者會自損陽壽，拉回來的這短短時間，死者的神志也不能和活人相比。

    她終于想起了什么：“啊……那到底是誰殺了我的超兒？”

    姬半夏澀聲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向你保證，我上天入地，也要把那個人找出來，你……安心去吧?！?/br>
    林素看著他，凄楚的面容上，有絲難掩的悲傷。

    她輕輕嘆了一聲，帶著幽幽鬼氣：“姬大哥，我已經(jīng)死啦……可是有句話，若是不說出來，我就算到了地府，也會不甘心?！?/br>
    姬半夏眼中浮起淚光：“你說吧?！?/br>
    “當(dāng)年……我是騙你的?！?/br>
    姬半夏痛苦地低下頭：“我知道?？墒菦]有關(guān)系，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不。我說愿意和你一起去游歷山川、種花養(yǎng)魚……那不是騙你?！绷炙爻粤Φ氐溃抗庥悬c(diǎn)茫然，“后來、后來我說我是虛榮貪玩，想看人為我癡迷發(fā)傻，我還說為我爭風(fēng)吃醋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我看了只覺得好笑……那才是假的?！?/br>
    姬半夏怔怔看著她：“你說什么？”

    林素凄然搖頭：“因?yàn)槟菚r候……我父兄背著我，強(qiáng)行給我定下了親事。能和澹臺家這樣的仙家豪門攀上姻親，他們自然是欣喜若狂。”

    “可我那時候已經(jīng)……已經(jīng)遇到了你，便鼓起勇氣和父兄說，我不要嫁給什么不認(rèn)識的仙門公子，因?yàn)槲乙呀?jīng)有了喜歡的人，雖然是個魔修，可是待我極好?！?/br>
    她臉上已經(jīng)滿是死氣，可是不知怎么，這樣柔聲慢語說話時，青白的臉上卻好像帶了點(diǎn)紅意。

    元清杭在邊上默默聽著，心里一陣難過：這林夫人說到姬叔叔的時候，口氣可真的羞澀甜蜜。

    姬半夏茫然聽著：“你……你從沒對我說過這些?！?/br>
    林素?fù)u了搖頭：“我父兄當(dāng)時軟語安慰我說，嫁給魔修也沒有什么，但起碼要叫你上門來，三媒六聘，以示誠意。我聽了，心里不知道多高興，可是晚上往爹爹房中送糕點(diǎn)時，卻聽見他在和我兄長商量，要怎么在你上門時設(shè)下惡陣害死你?！?/br>
    “我兄長還惡狠狠說，妹子看似柔弱，其實(shí)心里執(zhí)拗得很。不把這個來歷不明的魔修妖人挫骨揚(yáng)灰，她絕難死心，也不會心甘情愿去嫁人?！?/br>
    姬半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們縱然全上，想殺我，也沒有這么容易?！?/br>
    林素凄然搖了搖頭：“可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你其實(shí)本事那么大……我只知道，你是個會做小機(jī)關(guān)、會變各種小術(shù)法哄我開心的無名魔修。”

    姬半夏悔恨莫及，澀聲道：“我不敢說自己的身份，我怕……怕你知道了，會就此躲著我?！?/br>
    林夫人苦笑：“是啊，我們都太傻啦?！?/br>
    她怔怔出神，好像在回憶著從前：“那一晚，我在父親窗外聽得如遭雷擊，滿腦子都是你被殺死的慘狀。我只有跑進(jìn)門，哭著求他們，說我再也不和你見面了，這就安心嫁給澹臺家那位公子。”

    “我父兄吃了一驚，滿口答應(yīng)我，說他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叫我放心?？晌铱吹剿麄兊男θ?，卻怕得要命。”

    “我知道他們只是嘴里騙我，找到機(jī)會，還是一樣會害你。我只有拼命求他們，說我一定叫你死心，再也不來糾纏?！?/br>
    “第二天，你如約來見我。我叫我父兄躲在門后，我自己隔著窗戶，對你說……說我一向相貌出色，慧名遠(yuǎn)揚(yáng)，從豆蔻年華時，便不知道有多少青年仙君、名門公子愛慕我，追求我?！?/br>
    “我還說，我見慣了仙宗的正人君子，只覺得無聊無趣，就忽發(fā)奇想，想試試魔修的男人有無不同?？墒怯鲆娔?，果然也沒有什么兩樣。一樣也會為我的姿色傾倒，一樣也會迷戀得要生要死?！?/br>
    “現(xiàn)在試也試過了，我自然還是要找個名門仙君嫁了，怎么可能真的跟一個邪惡的魔修浪跡天涯，自毀余生。”

    姬半夏臉上肌rou隱隱跳動：“你父兄……就在房里監(jiān)聽？”

    林素眼里怔怔流下淚來：“不僅藏在門后監(jiān)聽，他們還在窗邊架了一排隱藏的毒弓弩，暗中對著你?！?/br>
    “我們林家雖然不是什么術(shù)宗望族，可也有一點(diǎn)壓箱底的秘術(shù)。那套毒弩上面附著上古符篆，發(fā)動前極難察覺，就連你也沒發(fā)現(xiàn)?！?/br>
    “那一天的月色特別亮，照得我房中一片明，我眼角余光看得見身邊弓箭的冷光，也看得見窗外幾尺之外你的臉?！?/br>
    她眼中流下的淚水再度轉(zhuǎn)紅，帶著絲絲鮮血：“姬大哥，那時候你臉上的表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br>
    元清杭悄悄看了姬半夏一眼，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

    姬半夏的聲音嘶啞，像是被什么在咽喉割了一刀：“很難看吧？”

    林素幽幽地望著姬半夏：“你好像發(fā)了一會兒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有點(diǎn)不敢相信，又好像大夢初醒?！?/br>
    “我看著你那個樣子，忽然心里痛得厲害，正想不管不顧沖出去，可是兄長卻用機(jī)弩悄悄對準(zhǔn)了你，然后看了我一眼。我只覺得好像一瓢冷水當(dāng)頭澆下來，身子一陣陣地發(fā)抖?！?/br>
    “我不敢再動，看你總是不走，只得咬咬牙，劈頭蓋臉把匣子里你送我的小東西扔了出去，譏笑道：什么勞什子破木頭、爛石頭，也好意思拿來送人。澹臺家送來的聘禮，隨便拿一個出來，也比這些值錢千百倍?！?/br>
    “然后你才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長嘯了一聲，從地上卷起那些小東西，在掌心碾得細(xì)碎。你再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就飛躍上了圍墻邊大樹，轉(zhuǎn)身去了?！?/br>
    “我清楚記得，你用法器遁行一向又穩(wěn)又快，可那晚上走的時候，只是那么平常的樹木，你卻在樹梢上摔了一下，好生狼狽。”

    姬半夏苦笑一下，低低道：“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林素喘息逐漸變重，她手指微微顫抖，從脖頸中拉出來一段軟繩：“姬大哥……你送我的東西，那晚上都被毀了?？善鋵?shí)我悄悄藏了這么一個?！?/br>
    元清杭悄悄伸長脖子，飛快瞥了一眼。

    林素手里，握著一只小小的木雕，刻得簡單，技法卻精巧傳神，正是一條小魚的模樣。

    明明是淺黃的厚重木質(zhì)，可是魚鰭卻薄如蟬翼，有種奇特的靈動鮮活。

    姬半夏心痛如絞，雙手握住她冰冷僵直的手：“你怎么這么傻，我隨手雕的東西，粗陋又隨意……”

    林素怔怔看著那小木雕：“不啊，好看得很?！?/br>
    良久后，她才嘆了口氣：“姬大哥，你是個君子，我們相識以來，你一直恪守禮數(shù)，從未碰過我半分。我后來和他成了親，也曾心里隱約內(nèi)疚，想把這個取下來，可是想來想去……還是舍不得?！?/br>
    她目光漸漸散亂，原本極美的眼睛幽黑如枯井：“我總想著，我婚后對夫君一直尊敬有加，也恪守婦道。只是留著個故人的紀(jì)念，總不能就算是恬不知恥吧？”

    元清杭越聽越糊涂。

    澹臺明浩口口聲聲說妻子不潔不貞，甚至是偷了人，才生下一雙兒女，可是聽林夫人和姬叔叔的對話，他們根本就清白得像是一張紙！

    那澹臺超和澹臺蕓到底是誰的孩子？

    姬半夏也終于開口，艱澀地問：“那他……他為什么對你疑心？”

    林素喘息漸漸變急：“我們新婚時，他也曾對我憐惜愛護(hù)，外面的人看了，誰都說一聲伉儷情深。可是婚后幾年……我一直未能有孕，我暗暗心焦，就私下找了著名的易白衣給我診治。”

    “結(jié)果，易前輩說我身體并無問題，可我夫君卻先天精血不足，怕是很難有子嗣……”

    她木然道：“我雖然對他沒有什么愛慕歡喜，可心里終究隱隱內(nèi)疚，總想著既然嫁了他，自然也該好好敬他。可若是連個孩子也沒有，要怎么撐過這長長的一輩子呢？……”

    “我便問易前輩，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想。易前輩說倒也有個法子能催生女子精血，就是對身體傷害極大?！?/br>
    “我冒險一試后，結(jié)果，終于生下了超兒和蕓兒……”她神色苦澀至極，“我怕傷他自尊，自然絕口不提?？晌覜]想到他、他表面上毫不知情，背地里竟然一直疑心。”

    元清杭心里大怒：“這澹臺明浩好不要臉。自己偷偷去看病，知道極難生育，竟然藏著掖著，也不和妻子說。等到老婆自己把事情解決了，他又在背后疑心老婆給他戴綠帽子！”

    第73章 刀疤

    姬半夏眼中痛苦：“是我的錯……那次在云州偶遇你們夫婦，我不該偷偷跟著。可我也只是想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林素吃力地?fù)u了搖頭：“我不該外出和你會面的……假如不去見那么一面，他也不會疑心我和你有私?！?/br>
    元清杭暗暗搖了搖頭。

    就算不和姬半夏見面，澹臺明浩也會換個男人來疑心。

    男人一旦有了這種齷齪的念頭，那可是什么都擋不住。

    窗外夜色如墨，電閃不斷，林素的臉色也越來越白，越來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