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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琬婉先熟門熟路地回到她住的破屋里,把幾樣值得留念想的東西拿走。 譬如小時候挨打,穆清給她的白瓷藥瓶,譬如她從前收拾后臺,撿來的幾顆戲服上脫落的彩珠子,就連最初金枝假意拉攏時給的劣質胭脂,也一并拿著。 她這人,往后注定了要漂泊,與人緣分也淺。 真要走了,無論是交好還是敵對過一場,都是心里記掛的舊事。 房里本就沒多少東西,她取走幾樣,就真干凈得像沒住過人一樣了。 她尋思著要去找穆清他們道個別,剛出了院子,忽然有人喊她:“江姑娘?” 江琬婉回頭,看到了竇新桂。 她比起之前干凈許多,身上換了件素雅衣裳,也聞不見什么刺鼻的香水味兒,臉上笑瞇瞇的:“我聽丫鬟說你來了,過來瞧瞧你?!?/br> 江琬婉也十分客氣:“我正也要去看看您呢。” 竇新桂瞅著江琬婉,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江姑娘,我過去呢……待你有些不妥當?shù)牡胤?,你是個大度的人,不光不記恨,還拿銀子來資助我們這戲樓,我……” 江琬婉愣了愣。 資助戲樓? 她明明身上半點碎銀也沒有…… 或許,是三小姐做的這些? “哎,你大師哥在房里呢,你去他那里不太合適,我再去叫他一趟。” 竇新桂匆匆又要走,被江琬婉叫住。 “不用了,我去吧,沒什么不合適的?!?/br> 雖然關系不算親,但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她早在心底拿穆清當兄長了。 她就這么拋卻戲樓去了北平,又承蒙穆清這么多年的照顧,若說他心里沒怨氣,恐怕也不是真的。 江琬婉把東西放到門口,先去了穆清的院子。 穆清正在院子里練戲,著常衣,未施油彩,表情時嗔時怪。 江琬婉放慢了步子,仔細聽。 他正唱到西皮二六那段, “你休要花言巧語講, 恩將仇報負心腸。 想當年嫂嫂將你來抱養(yǎng), 衣食照料似親娘。 你與那包勉俱一樣……” 穆清是小生,今日卻忽然唱起老生的段來。 這出《赤桑鎮(zhèn)》唱工繁重,就算穆清底子好,也到底是勉強了。 唱虛了幾處,換板式的時候生硬不穩(wěn),只能算得是中游。 江琬婉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覺那戲詞字字珠璣,句句入心。 她喉嚨啞了一下:“大師哥……” 穆清半眼也沒賞給她,詞繼續(xù)唱,該走的步子拿捏著,好像身在戲臺了,眼里看不進旁的。 幸好顧清影不在,江琬婉咬著下唇,實實在在跪了下去。 “大師哥……”她眼眶全紅了,“我要走了?!?/br> 世道險惡,紛爭不絕。這一別,誰知下一秒會不會就是生離死別。 穆清聲音止了,功架全散,整個人像是硬生生從戲里抽出來,木然地將眼神移到江琬婉身上。 她這個大師哥是戲癡,能叫他離了戲,這是頭一回。 “往后,還唱嗎?” 穆清的聲音不平不淡,好似在問一件最無關緊要不過的事。 可她若答不好,或許便是狂風驟雨。 他癡戲,也癡情,雖平時不與江琬婉一處玩鬧,心底卻也拿她要緊。而且這樣沒法入世的性子,他只能一輩子留在戲樓,這是最好的結果。 留在這里,于江琬婉卻未必是最好。 “唱?!苯裾Z氣堅定,“到北平,三小姐答應替我找?guī)煾祵W戲,要是再回不來,也唱一輩子的?!?/br> “罷?!蹦虑彘]了閉眼睛,“你起來,不必跪我。從前那些,沒什么值得記掛,往前走,是一片坦途。” 這滿院的深綠,繁花如錦啊。 他卻只能望到若干年后紅顏枯骨,生機衰頹。 走出去,走出這樣的輪回,是最好的。 “……好?!?/br> 淚盈滿眼眶,江琬婉低下頭,便直直晃出來掉在地上,泅成一圈。 “到北平,你能靠的也只有顧清影一個?!蹦虑遄詈筇狳c說,“別著了挑撥胡言小人的道,戲沒學成,命先喪了。她不拿全心待你,卻也不會太差。” 都是肺腑之言,江琬婉含著淚,點頭。 “師哥,你好好唱,我也好好唱……”她終究還是許了諾言,“等我落著機會,一定回來?!?/br> 從此,天高海闊。 第15章 荒樓一折戲(十四) 顧清影將花邊小報來回又看了三遍,車門開了,隨即是車門合上的咔噠一聲。 女孩坐進來。 “走吧?!鳖櫱逵罢f著,抬頭順便瞧了江琬婉一眼。 女孩的眼睛紅腫著,像兩個小桃子,鼻尖也微紅,這回沒看顧清影,似乎是在躲閃。 江琬婉本不想叫三小姐看到她這么狼狽,可回北平車程緊,又生怕耽擱了時間,她只好抹一把眼淚,就帶著東西上車。 “舍不得么?”顧清影問。 江琬婉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答:“我得走的?!?/br> 顧清影愣了愣,云淡風輕說:“不必勉強,趁著沒到北平,你若不想走,現(xiàn)在告訴我還來得及。” “我不后悔。那日在戲樓,我說過一輩子跟著三小姐,是心甘情愿?!?/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