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許望和許從登的沖突，正是因為許二老爺一直以來“寵妾滅妻”，妄圖“混淆嫡庶”，把許從登過繼到許二夫人的名下。

    若是許二夫人沒有兒子就罷了，可偏偏許二夫人已經(jīng)有了許望這個兒子。許望和許從登一向水火不容，只能維系表面的和平。

    起初，許老太爺一直寄希望于許大老爺，可誰也沒想到，許大老爺妻妾成群，卻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最后只能過繼遠房族親許鞍。

    這些年，許老太爺一直抬高許望，打壓許從登這些庶子，強令許二老爺優(yōu)待正妻嫡子。但這個時候，許望和許從登的嫌隙已生。

    許太后抿了抿唇。萬一楚正則知道了許門下令急病的原因，她此時再讓他選妃，豈非顯得她故意要害他？

    許太后的手藏在袖中，緊攥著椅子的扶手：“陛下萬萬不要這么說，只除了要帶足護衛(wèi)，謹慎出行，旁的有什么錯？”

    “只是，御史之言，陛下的確要顧慮一二?！痹S太后緩緩地吐了一口濁氣：“此事，就暫且按下不表吧?！?/br>
    許太后說罷，惶然意識到太皇太后一直沒有說話，連忙恭聲問道：“母后以為如何？”

    太皇太后放下杯盞，頷首道：“陛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br>
    “謹遵皇祖母、母后之令?！背齽t溫和地應(yīng)聲，帶著薛玉潤離開了邀月小筑。

    *

    楚正則和薛玉潤一走，許太后急著想跟許大夫人和許二夫人說話，便也想起身離開。

    只是，許太后行禮告退之時，太皇太后慢條斯理地叫住了她：“太后，哀家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事兒見得多了，也悟出來了一句話。”

    太皇太后的聲音平緩溫和，卻無端讓許太后汗毛豎立。

    她又好像回到了那一日，幼帝登基，主少國疑。她在許家的鼓動下，妄圖爭一爭垂簾聽政的權(quán)力?？僧攲m女抬出鳳輦，打起帷幔，鳳輦里的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仍顯病容，也是這般慢條斯理地叫住了她。

    許太后肅然而立，恭敬地道：“臣妾愚鈍，請母后示下。”

    太皇太后拿著茶蓋，慢慢地撥著茶水，笑了笑，道：“不聾不啞，不做家翁。”

    *

    許太后有沒有“既聾且啞”尚不可知，薛玉潤覺得，自己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也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她茫然地走在楚正則身側(cè)，腦海里一時思緒萬千，又好像空空如也。

    原來，他說被御史的奏章淹沒是一件“好事”的時候，并不只是在安慰她。

    所以，當他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太傅和御史職責所在。而且，這也是一樁好事?！钡臅r候，他就已經(jīng)料到現(xiàn)在的局面，做好了借力打力的準備了嗎？

    可是……

    為什么不納妃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呢？

    是因為不想受制于人？

    還是……

    怔愣之時，她忽地被人在腦門上輕彈了一下。薛玉潤舉起手來擋著自己的腦袋，心里雖然不知所措，但懟他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了，口中反應(yīng)極快，嘟囔道：“干嘛呀！”

    “朕叫你半天了。”楚正則站在樹蔭下，無奈地看著她：“你想什么呢？”

    “什么也沒想！”薛玉潤義正辭嚴地推了他一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還沒走幾步呢，又被楚正則拉住小臂，止住了步伐。

    “不喜歡乞巧節(jié)的禮物？”楚正則眉心微蹙，問道。

    薛玉潤“啊”了一聲，移開視線，小聲道：“沒有，我很喜歡。”

    “那是……”楚正則抿了抿唇，眸色微冷，手上的力道下意識地更大了些，緊攥著她的手臂：“你在氣朕沒有讓你拿名冊和畫冊？”

    “怎么可能！”薛玉潤想都沒想，就跳腳道：“才沒有！”

    楚正則沒想到她反應(yīng)這么大，一怔，唇邊微微勾起，眉眼染上笑意。他低首看她，聲音喑啞地低聲問道：“湯圓兒，你……”

    薛玉潤一下捂住他的嘴，急促地道：“三歲的小孩子不可以打聽大人的事！”

    楚正則：“…………”

    他黑著臉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挪開，想到她早晨走前在背后比的手勢，頗有幾分咬牙切齒地問道：“三歲的小孩子？”

    薛玉潤的兩只手都被握住了，她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委屈巴巴地道：“好疼?！?/br>
    楚正則下意識地松開手。

    薛玉潤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從林蔭走到了陽光下。

    驕陽似火，她猝不及防，忍不住閉了閉眼。

    “湯圓兒，不要以為裝傻充愣，朕就不會找你算賬?！背齽t闊步走到她身邊，聲音冷冷，帶著一點威脅的意味：“你給朕解釋解釋，什么是大人的事，嗯？”

    可楚正則同時也伸出了手來，擋在了她的額上，替她遮住了刺眼的陽光。

    薛玉潤怔怔地看著他。

    少年劍眉星目，口中說著“算賬”，可眉宇間皆是如風舒展的笑意。

    他幽深的眸子望來的一瞬，薛玉潤就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轉(zhuǎn)身就想跑。

    楚正則攥著她的手臂，“嘖”了一聲：“不回太清殿，你打算干什么去？”

    薛玉潤轉(zhuǎn)過身來，努力氣定神閑、理直氣壯地道：“逃、逃賬！”

    楚正則差點兒被她氣笑了，他剛要嗤笑她癡心妄想，就忽地看到了她閃爍的眼神、輕咬的嘴唇和緋紅的臉頰。

    他的心底倏地一悸。

    楚正則松開了手。

    薛玉潤匆匆地行禮告退，隨便找了個長廊拐了進去。

    在楚正則的視線看不見的地方，她揮退宮女宮侍，藏在桔?；▍怖铮氁兄鴫?。風輕悄悄地拂過花叢，細微的沙沙聲里，她的心跳顯得格外的鼓噪。

    她壓著自己的胸口，輕輕地喘氣。

    她這是……怎么了呀？

    第36章

    “誒？湯圓兒在這兒嗎？”

    趙瀅的聲音將薛玉潤喚回了神。

    薛玉潤扶了會兒額頭, 輕咳了一聲，隨手折了一枝淡粉的桔梗花，然后站了起來：“瀅瀅, 怎么了？”

    她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衣袖, 瞧上去氣定神閑。只是眼神有些許飄忽，總往她先前拐進來的角落瞟。

    “我正想去太清殿請你出來呢, 結(jié)果半路瞧見了瓏纏?！壁w瀅瞧見她手里的花, 以為她在折花, 便也沒有多想，只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嗎，剛剛有人來找了許漣漪一趟, 好像是許家出了事兒，她要提前回家?！?/br>
    趙瀅頓了頓, 道：“她和三公主的臉色都很糟糕, 三公主還向我打聽, 你乞巧夜在哪兒。我說你頭疼, 搪塞過去了。湯圓兒, 出什么事了嗎？”

    薛玉潤轉(zhuǎn)念一想，道：“許門下令生病了, 許漣漪大概是要回家侍疾。”

    十有八九，許家的人還向三公主解釋成“許門下令是因為擔心陛下趁夜出宮而突病”。

    “走吧, 按理，我們得去送送她?！毖τ駶櫿f罷, 帶著趙瀅徑直穿過了花叢。

    只是在拐彎的時候，薛玉潤倏地停下了腳步, 把手上的花交給瓏纏, 然后悄悄地以眼神暗示瓏纏：楚正則還在嗎？

    瓏纏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趙瀅猝不及防地比薛玉潤多走了好幾步, 回過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拐角的另一端：“湯圓兒，你在躲誰呢？”

    薛玉潤輕咳一聲，大跨步地往前走：“瞎說，我才沒有躲誰，我看風景呢。”

    *

    邀月小筑里，可沒有這般的好氣氛。

    素來還算沉得住氣的許太后，頭一次氣得摔了杯盞：“事事不順，都是許鄭氏那個廢物，教養(yǎng)出了許望這個蠢貨！”

    許鄭氏正是許二夫人。

    福春跪在地上收拾碎瓷，不敢說話。

    “?！弊州叺膶m女里，因為福春在乞巧宴一事上被抓住錯漏、福夏獲罪，第二等宮女福秋和福冬便頂了上來。

    此時許太后震怒，唯有福秋敢端著杯盞上前，勸道：“太后息怒，切莫因為許家一兩個人的錯，傷及您的身子?！?/br>
    福秋繼續(xù)道：“陛下想來正是顧慮這一點，所以乞巧宴之時，只讓德忠公公私下同您說。而今日，又因為老太爺身體抱恙，急著來寬慰您?！?/br>
    “你的意思是？”許太后接過了杯盞，意味深長地看了福秋一眼。

    “奴婢愚鈍，只知道些尋常老百姓的家長里短?！备Ｇ锪⒖坦蛄讼聛恚Ь吹氐溃骸皟鹤有㈨?，只會心疼母親，斷不會因為外祖家出了過錯，反而遷怒自己的母親?！?/br>
    她不輕不重地給許太后錘著腿：“兒子維護母親，旁的人就不敢多嘴?！?/br>
    許太后思及太皇太后，緩緩地抿了口茶。

    太皇太后的確完全沒有就乞巧宴的事責問過她。許太后不信太皇太后對乞巧宴一無所知，畢竟事情是薛彥揚查出來的。但太皇太后不過問，就連薛家都沒有提，顯然是因為皇上的維護。

    而今日太皇太后只說了一句“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多半是因為納妃一事。薛玉潤是薛家人，太皇太后自然希望留足更多的時間，讓皇上和她培養(yǎng)感情。

    “你倒是個聰明人?！痹S太后俯視著福秋，冷笑了一聲：“不過，你這話里話外，將哀家跟許家分得干干凈凈?！?/br>
    福秋以頭觸地：“奴婢是您的人，不知許家，只知太后。”

    “你跟著哀家，所以眼里只有哀家?！痹S太后倒是記著先前教訓(xùn)許二夫人的時候，福春面露遲疑，而福秋的確對她言聽計從。

    自打入宮才跟著她的福秋，和許家的家生子的確不同。

    但此時，許太后仍幽幽一嘆：“可舐犢之情，何能割舍。含嬌終有一日要嫁入許家的?！?/br>
    “您說得極是。這世上最與您親近的，便是您的孩子：陛下和三殿下?！备Ｇ锵葘ⅰ绑聽僦椤彼淖痔砩狭嘶噬?。

    然后，她繼續(xù)恭聲道：“若非您至德至慈，何得陛下至純至孝？您是陛下事必躬親的母后，三殿下自然是陛下最親近的胞妹。三殿下不是尋常小娘子，不必有‘終有一日’的限制，嫁不嫁許家，端不過三殿下一句話的事。”

    “含嬌這性子啊。”許太后嘆息道：“你終究不過一介奴婢，見識短淺。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F(xiàn)在哀家執(zhí)掌中宮，自是無礙，可陛下大婚以后呢？若是宮中無人相幫，怕她日后會受委屈。”

    “您教訓(xùn)得是。不過，奴婢斗膽，若是有人在您跟前說了三殿下的不是，合該拔舌下地獄?！备Ｇ锪⒖痰溃骸熬退阆衽具@樣見識短淺的人也知道，三殿下嬌貴，是闔國的掌上明珠。不論是誰，若有人為難三殿下，陛下頭一個不答應(yīng)。”

    “老百姓家有句俗話，叫‘一家有女百家求’。三殿下的駙馬就該千挑萬選，哪輪得到其他人說三道四?！备Ｇ锢^續(xù)道：“難道三殿下挑中了旁人，許家就不幫著三殿下了嗎？就能眼睜睜看著三殿下受委屈嗎？奴婢想著，許家是世人都稱頌的名門望族，不會不明白主仆之別?！?/br>
    “哀家喜歡聰明人。”許太后一笑：“起來說話。”

    福秋“喏”了一聲，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

    “以后，你來辦福夏的差事。”許太后朝福秋頷首，一轉(zhuǎn)頭，見福春面色惶惶，到底有些不忍心，給她留了幾分顏面：“福春，來給哀家捏捏肩。撿碎瓷的小事，讓小宮女做去?！?/br>
    福春和福秋恭聲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