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潤沒想到，狀元竟也是她認識的人——正是云枝的兄長云遠轍。榜眼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看起來對身下的馬有點兒發(fā)憷，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堆成了花。

    人生一大喜事，金榜題名時。

    薛玉潤也很高興。

    他們是天子門生，是楚正則的助力。

    她讓瓏纏拿了一籃花來，給云遠轍扔了又給榜眼扔，小半籃都貢獻給了趙渤。

    看著趙渤略有些狼狽地躲著花，還在左顧右盼，薛玉潤不由得哈哈大笑，將花籃往顧如瑛身邊一推：“顧jiejie，好歹給趙哥哥扔兩枝吧，不然我可要跟瀅瀅告狀了?！?/br>
    顧如瑛眉目間也有喜色，聞言笑著接過了花籃。

    但是，在顧如瑛欺身準備扔花時，薛玉潤聽到隔間使女興奮的聲音：“姑娘好準頭！”

    熙春樓上的雅間都窗戶洞開，這樣興奮的高聲，薛玉潤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許漣漪貼身使女的聲音。

    許漣漪的花拋落到了趙渤的身上。

    顧如瑛握花的手一頓，薛玉潤正要說話，先前一言一行都喜氣洋洋的瓏纏，忽然靠了過來，細若蚊吶地對薛玉潤道：“姑娘，德誠來了?！?/br>
    薛玉潤微愣。

    她先“威脅”顧如瑛道：“顧jiejie，你可得想明白，瀅瀅說書一把好手，可是能念到你耳朵起繭子?！?/br>
    顧如瑛神色本是踟躕，聞言一笑，將花拋了出去。

    游街的隊伍行進十分緩慢，趙渤一直在抬頭看熙春樓，在薛玉潤扔下半籃子花時，他就無奈地盯上了她們所在的房間。

    花擲如雨，紛紛而落。萬紫千紅在地上的時候，格外的養(yǎng)眼。但是從天而降，就讓人不得不伸手護著自己的帽子，免得被枝葉砸歪了。

    趙渤反正是一枝花都沒接，就連薛玉潤的花也全落到了地上。

    但顧如瑛的花拋出去時，趙渤看了眼顧如瑛，從一片花雨之中，唯獨向她的花伸手，接住了一枝桃花。

    在顧如瑛恍神之際，薛玉潤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房間，去見德誠。

    然而，一見到德誠，薛玉潤就收斂了笑容：“怎么了？”

    德誠嚴肅的神色與周遭的喜慶格格不入，他深深地彎腰：“姑娘，太皇太后突病，陛下請您速速入宮！”

    第75章

    一聽到德誠的話, 薛玉潤顧不上親自跟顧如瑛告別，讓使女代為告罪，自己則匆匆地離開熙春樓。

    隔著一道薄薄的馬車簾, 鼎沸人聲中的歡慶熱鬧近在眼前, 卻又好似遠在天邊。

    薛玉潤的耳中仿佛只能聽見太皇太后慈愛的呼喚。

    “湯圓兒啊，好孩子, 到哀家身邊來?！?/br>
    自幼時她被抱在太皇太后的膝頭, 這樣慈和的聲音便一直陪在她左右。

    薛玉潤壓下眸中的濕意, 雙手合十，閉目祈禱。

    姑祖母，千萬千萬, 要長命百歲啊。

    *

    馬車疾馳入宮，抬步輦的宮侍腳步匆匆。待步輦在懿德宮前停下, 薛玉潤迫不及待地跳下步輦, 急急忙忙地往懿德宮去。

    許太后焦急的聲音透過重重帷幔傳來：“太醫(yī), 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會突然頭疼欲裂, 胸悶氣短？”

    “臣等還在仔細研究……”

    太醫(yī)謹慎的聲音聽得薛玉潤心頭一緊，她緊抿著唇, 在宮女的通稟聲中疾步走入內(nèi)殿，卻生怕驚擾了太皇太后, 不敢高聲喚一句“姑祖母”。

    直到撩開帷幔與珠簾，濃郁苦澀的藥香撲鼻, 薛玉潤看到庭中肅立的身影，才顫聲喚了一聲：“陛下……”

    楚正則沒有說話, 他深看了她一眼, 握緊了她的手。

    *

    放榜當夜, 眾人還在觥籌交錯地慶祝著，許家就知道了太皇太后突病的消息。

    “太皇太后怎么會在此時突病？我不是說了，不要趕在這兩日嗎？”許大老爺眉頭緊鎖，叱問站在下首的許鞍。

    “父親，兒子殿試那日就已經(jīng)給無妄遞信。今日放榜，太皇太后去普濟寺還愿，無妄一定不會輕舉妄動?！痹S鞍也拿不準原因：“恐怕是太皇太后年邁，春末夏初，氣候變化多端，所以病發(fā)的時機難以掌控?！?/br>
    許鞍頓了頓，遲疑地問道：“父親，無妄做事素來周到，會不會其中有詐？”

    許鞍的話不無道理，許大老爺過了半晌，才陰戾地道：“現(xiàn)在就算有詐，我們也不能不動。事起突然，皇上密而不發(fā)，第一件事就是把薛玉潤接入宮中?！?/br>
    “萬一太皇太后當真暴斃而亡，皇上大可說太皇太后的臨終遺愿是讓皇上大婚親政。而薛玉潤在床邊日夜伺候，賺足了名聲?！痹S大老爺沉聲道：“到那時，再違逆太皇太后的臨終遺言，比登天還難。”

    許鞍連忙道：“無妄說過，他的藥是積少成多，不會令人暴斃?！?/br>
    “你敢賭嗎？”許大老爺反問道。

    許鞍不敢說話。

    “不過，你所言有幾分道理。”許大老爺沉聲道：“明日，皇上本該上大朝，并與三省六部定進士的去處。如果太皇太后病得重，他必須罷朝一日，否則就會落下‘不孝’的口實?！?/br>
    “若果真如此，聯(lián)系太醫(yī)院和宮中的眼線。明日，再讓你母親帶著漣漪，入宮見太后，一探太皇太后病情的虛實?！?/br>
    *

    翌日，因太皇太后突病，皇上罷朝，引朝野嘩然。

    許大夫人帶著許漣漪，入宮覲見許太后。

    許大夫人滿臉憂色地道：“太后可千萬要保重身子，如今后宮可就靠您一個人撐著，老太爺和老爺都很擔心您。”

    許太后讓福秋替她揉著太陽xue，聞言沉沉地嘆了口氣：“哀家這身子骨，在母后床前守上一兩日，還是捱得住的。”

    許大夫人眸中精光一閃，許太后的意思，無疑是說，她親眼見過病榻上的太皇太后。

    許大夫人連忙應(yīng)聲道：“您放心，最多就是一兩日。太醫(yī)院匯聚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又有您虔心祈福，太皇太后這一兩日一定就能好起來。”

    “人上了年紀，哪有這么容易。太皇太后這么注重端方儀態(tài)的人，頭疼欲裂的時候……”許太后眉頭緊鎖，沒有說下去，顯然心有余悸。

    “太醫(yī)院這幫人，真該換一換。”她重聲道：“也不知道他們成日里都在干什么，會診診了個一天一夜，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陛下那么好的脾氣，都已經(jīng)發(fā)了兩次火?！?/br>
    “御醫(yī)到底是人，不是神佛，總是要一些時間?！痹S大夫人安慰道：“會好的，會好的。”

    “母后一直吃齋念佛、抄經(jīng)敬香?！痹S太后沉沉地嘆了口氣，神色復雜：“但愿佛祖開恩?！?/br>
    “佛祖明辨善惡，總是會庇佑太皇太后?！痹S大夫人跟著長吁短嘆了一番，然后才請?zhí)笞屧S漣漪去寬慰三公主。

    三公主這個時候正在太皇太后床邊侍疾，許漣漪垂首立在懿德宮宮門外，等著宮內(nèi)的召見。

    “許jiejie！”還沒見到人，許漣漪先聽到了三公主帶著哭腔的聲音。

    許漣漪微愣，就見三公主疾步而來，一見到她，就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皇祖母……皇祖母……”

    三公主一句話也說不完。

    許漣漪心下一沉，忽地浮現(xiàn)出幾分悲意。

    她很清楚自己此來的目的，她要從三公主口中，套一套太皇太后的病情。可一看到三公主的模樣，她哪有不清楚的。

    這一瞬，許漣漪陡然對自己生出了幾分厭棄。

    她伸手抱住了三公主，聲音很輕：“會好的，殿下，一定會好起來的?！?/br>
    三公主哽咽著點頭，帶許漣漪輕手輕腳地進懿德宮。

    許漣漪無法靠近太皇太后的床榻，只能隔著重重帷幔，看到坐在榻前的薛玉潤。她正拿著帕子，在輕輕地擦拭太皇太后的手。

    三公主低聲道：“她從入宮起，就沒合過眼?！?/br>
    許漣漪緊咬了一下唇，什么話也沒說。

    *

    “脈細遲，全頭劇痛，痛無定處，情緒不寧。四肢厥冷、胸部滿悶，時有干嘔?！?/br>
    是夜，許大老爺不僅事無巨細地聽說了許大夫人和許漣漪入宮時的所見所聞，而且從太醫(yī)院的眼線處拿到了太皇太后的脈案，并有宮人佐證。

    許大老爺念完這份脈案，問道：“可與無妄所推測的癥狀相似？”

    許鞍點了點頭：“不過，無妄推測的癥狀中，沒有全頭劇痛、胸部滿悶這兩項。無妄稱，春夏之交，風熱邪氣容易入體。太皇太后年邁，以至病情加重，也不是不可能?！?/br>
    “也正是因為年邁，無妄不敢斷言，這對太皇太后而言，是否致命?！痹S鞍補充道。

    許大老爺一時沒有說話。

    許鞍問道：“父親，可要問過祖父？”

    “問過，你祖父老了，只會瞻前顧后?！痹S大老爺沉聲道：“他早先下定決心的時間就太慢，以至于我們只有這短短一兩年的時間。還想再拖，如何使得？”

    “如果我們按兵不動，哪怕太皇太后安然度過這一劫，我們看似還有機會。但以太皇太后的機警，太醫(yī)院束手無策的病癥，必然讓她和皇上警醒?！痹S大老爺攥緊了手中寫著脈案的紙：“萬一她此后在懿德宮閉門不出，我們想再得手，是難上加難。”

    “如果現(xiàn)在出手，那這一批新進士會否動蕩不安？”許鞍遲疑地問道：“您先前說，這時候不宜謀動，是因為正是陛下威望鼎盛之時。兒子在想，會不會是引君入甕……”

    “哈。”許大老爺短促地冷笑了一聲：“太皇太后現(xiàn)在時時有人照料，她只能病重。這些日子，小皇帝必須日夜在太皇太后床邊侍疾，難見朝臣。無人指點教誨，他要想請君入甕，也要有這個本事。”

    “新進士當然會動蕩不安，但我會給他們一個絕好的出氣之處，讓他們成為我手上的利劍。先前是你祖父想求穩(wěn)妥，但借力打力，可不止小皇帝一個人會?！?/br>
    “我們已經(jīng)謀劃了一年之久，又何嘗不是在等這個機會?！痹S大老爺盯著飄搖的燭火，冷笑道：“我們劍指之處，從來不在太皇太后。究竟誰是甕，誰是甕中的鱉，還未可知?！?/br>
    “按計劃行事?！?/br>
    *

    翌日，太皇太后病情毫無好轉(zhuǎn)的跡象，太醫(yī)院束手無策。

    禮部提議，請普濟寺大師入宮誦經(jīng)祈福，皇上即刻應(yīng)允。

    許太后領(lǐng)著趕回宮中的二公主、三公主一齊敬香，而薛玉潤則留在太皇太后的床邊侍疾。

    太皇太后喝了安神湯，正睡著。楚正則坐在她的身邊，一言不發(fā)地給她遞了一塊糕點。

    薛玉潤正欲接過糕點，忽地聽到許太后急聲道：“陛下——”

    薛玉潤和楚正則對視一眼，薛玉潤放下了糕點，緩緩地吐了一口濁氣。

    許太后聲音雖然急切，但壓得很低：“陛下，哀家方才敬香三次，香斷亦三次。改燃長明燈，但無一可燃。陛下，哀家只怕，太皇太后突病，恐怕不僅僅是病?！?/br>
    楚正則沉聲道：“召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