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有歸處 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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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慶搖頭:“沒有挖開,只去看過,鬼是在一個雨夜爬出來的,雷將墳堆炸出了一個大窟窿,四周都是焦黑的木頭渣?!?/br> 柳弦安道:“我想打開墳墓,看看尸骨還在不在里頭?!?/br>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挖墳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缺德事,而且這又不是冤案,有什么驗尸的必要嗎?挖開墳墓,倘若尸骨沒了,是鬧鬼,尸骨還在,也是鬧鬼,這不白折騰? 單慶卻答應(yīng)得爽快,萬家在城里已經(jīng)沒親戚了,一座孤墳,挖便挖吧,自己犯不著在這種事上得罪人。于是登時就差人去取了家伙,趁著白天光線好陽氣重,隨梁戍與柳弦安一道去城外掘墓。 劉猛與城里其他膽大的年輕人也跟了過去。在陽光照耀下,焦黑墳墓看著倒不算太瘆人,墓碑斜倒著,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知被雷轟到了哪里。梁戍嗅到一股很淡的火油味,側(cè)頭輕聲提醒:“是炸藥?!?/br> “這個季節(jié)的西南,也不會有雷雨?!绷野驳?,“墳不是被天雷擊穿,而是被人用炸藥炸開?!?/br> 只炸開了表面浮土,棺木還是完好的,可見放火油的人并不是為了盜取陪葬財物,只是單純地想制造出鬧鬼假象。不過話說回來,萬家父女當年一瘋一死,連這口棺材都是余老爺捐的,也壓根不可能陪什么值錢貨。 長釘被撬開,棺木里有一具整齊的白骨。柳弦安用布巾掩住口鼻,只湊近看了一眼,便微微皺起眉頭。 梁戍問:“怎么了?” 柳弦安道:“這不像是萬姑娘的尸骨。” 一語既出,周圍一圈人都吃驚,劉猛擠在前頭:“都這樣了,也能看出來?不會是男人的骨頭吧。” “是女人,不過是生過孩子的女人。”柳弦安問,“萬姑娘生過孩子嗎?” 眾人紛紛搖頭,有個上了年紀的大叔,也斬釘截鐵說沒有,萬圓與那獵戶在山上一共就住了兩個月,后來獵戶一去無音訊,萬圓回城等了不到三個月,就橫死獄中,加起來攏共五六個月,當中哪有時間生孩子? 柳弦安道:“但這具尸骨確實生育過,從骨盆就能看出來?!?/br> 人群中有人拍大腿,怪不得要炸著天雷往外爬,這是有冤情啊!沒名沒姓地被當成萬圓埋在了這荒郊野外,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可不得到處飄著伸冤? “可……可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是萬圓當年的模樣,這又怎么解釋?而且真正的萬圓又去了哪里?” 柳弦安也有些沒想明白,于是問:“還能查查多年前的卷宗嗎?” 單慶正在看那具白骨,聽到之后,當他是在問自己,還沒來得及抬頭接話,就已有人先回答:“能。” “……” 梁戍看向單慶。 單慶立刻點頭:“能,自然能?!?/br> 他深諳為官之道,堅決不自己給自己找事。既然不清楚這兩人的身份,那就當成自己惹不起的身份來對待,只要對方所提的要求不過分,盡管全部答應(yīng)——橫豎案子是在七八年前發(fā)生的,同自己又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何必惹一身sao腥。 眾人回到府衙,那具白骨被照原樣擺在了驗尸房中,仵作看過,也說是生產(chǎn)過才會有的骨相。七八年前的陳舊卷宗被全部翻了出來,還有那幾年曾經(jīng)失蹤的人口資料,加起來也約莫有一百。柳弦安站在門口問:“這懷貞城看著也不大,怎么會失蹤這么多人?” “失蹤的都是小孩和女人,那幾年鬧旱災,收成不好,治安也就不好,到處都是人販子?!必撠熆垂芫碜诘睦先说?,“還有走著走著路,光天化日被綁走的,不稀奇,這兩年算好多了?!?/br> 他說話口音重,柳弦安只能勉強聽懂,就沒再多問。待老人走后,兩人進到屋內(nèi),還沒翻兩頁卷宗,柳弦安就被嗆得一口氣打了十幾個噴嚏,梁戍捂住他的口鼻,將人拎到屋外:“我找人查吧,這活你干不了?!?/br> 柳二公子:“阿嚏!” 梁戍好笑,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巾,替他擦了擦通紅的鼻頭。高林進來就看到這親昵一幕,倒吸一口氣,深感自己遲早有一天要瞎,他說:“我立刻就走?!?/br> “走什么,回來?!绷菏亲?,“正準備找你。” 高林很警惕,你們卿卿我我,找我做什么? 梁戍指著房內(nèi):“去將該翻的卷宗翻明白,整理好來見我?!?/br> 高林往里一看,頭都大了,他倒是不怕灰,但是暈字,在西北寫三頁軍報差不多要躺下歇五回。便低聲攛掇,這活怎么好由我來做,此地安靜無人,難道不該柳二公子翻書,王爺在旁紅袖……不紅,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磨墨添香,不得浪漫死。 梁戍不為所動,將人一腳踹進門:“明日此時,整理不好,扣你一年餉銀。” 高副將:心里苦。 離開了那間灰塵亂飛的書屋,柳弦安的鼻子也舒服不少,手里依舊捏著那條手巾,已經(jīng)用過了,自然不能再還回去,便疊好裝進小包里,道:“我賠王爺一條別的。” 梁戍一笑:“好?!?/br> 他喜歡這種彼此交換的小把戲,將兩人的生活一點一點揉在一起,而柳弦安也一樣很喜歡,那床大而松軟的被子,是他目前最愛的一樣東西,簡直恨不能一天有十個時辰都裹在里頭,將睡仙的名頭徹底坐實。 唯一不好的,就是上頭的檀香味已經(jīng)逐漸淡了,淡得幾乎聞不到。有一回阿寧見他愁眉苦臉的,還不住地嘆氣,就問:“公子又同哪位賢士爭論輸啦?” “沒有,不是?!绷野驳溃拔沂窃谙?,這被子沒以前好聞了。” 阿寧沒料到自家公子這會兒居然不飄了,而是在想如此務(wù)實的問題,就也湊上去聞了聞:“這床被子我們拿到之后,本來也沒專門熏過香嘛,只有一點檀香味,公子若是喜歡,那我就找人去重新熏。” “別,”柳弦安制止,“不一樣?!?/br> 阿寧以為他是在說香不一樣,就道:“那我去問問高副將,看看王爺用的是哪種香,最好能討一點過來……唔?!?/br> 柳弦安捏著他的嘴,捏得比較扁,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這模樣挺好玩,便又松開手笑。阿寧無辜得很,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見自家公子笑得如此開心,就也跟著樂。兩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會兒,阿寧道:“不過王爺本來就經(jīng)常送公子東西,說不定哪天就把檀香送了來,也不用專程去問?!?/br> 柳弦安在現(xiàn)世里沒什么朋友,自然也就沒收過像樣的禮物——其實話說回來,驍王殿下送來的禮物也挺不像樣的,但他就是愛不釋手,統(tǒng)統(tǒng)占在身邊,活像一只囤食的松鼠。阿寧覺得自家公子這副沒見過世面的高興樣子,又喜感,可又有一點心酸可憐,便說:“其實夫人和三小姐也送過公子不少好東西。” 柳弦安道:“不一樣?!?/br> 娘親是將自己當成小孩子,而阿愿送的東西,雖然貴,也能看出是精心挑選過,但確實都沒什么用,比如說一只精致的木頭鳥,能振翅高飛,市場上被炒出了天價,柳南愿好不容易才買到,立刻雙手捧著來給二哥慶祝生辰:“看,稀不稀罕?” 柳弦安一眼就看穿了所有機關(guān),困惑地想,這有什么可搶的,我一天能做出二十只,要是大哥不拎著那把戒尺來罵我不務(wù)正業(yè),三十只也沒問題。 于是柳南愿在送完禮之后,就又開開心心地把木鳥拿走,自己去玩了。 柳弦安并不在意,他原也沒有收禮物這個需求。 阿寧手腳麻利地把被子疊好,說:“公子能遇到驍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br> 這話他路上已經(jīng)念叨了十幾次,念叨得柳二公子自己也忍不住感慨,確實很好。而不管是正常人,還是四萬八千歲的大神仙,對于“好”這種事,都是天然心生向往的,于是他便做出決定:“那我們就一直跟著王爺吧?!?/br> 說完,還沒等小廝出聲,就又把他的嘴給捏住了。 阿寧無語得很,我這回又沒有說王爺要成親,公子自己心虛什么。 “以后也不準說?!绷野菜砷_手,“王爺說了,他不成親?!?/br> 阿寧一眼看穿:“哪個王爺,公子夢里的那個不算。” 柳弦安聽而不聞,往床上大字型一倒。 睡了。 第57章 天氣寒涼, 風有些冷颼颼的。此時關(guān)于萬圓尸骨被掘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全城,也有人說那尸骨并非萬圓,而是冤死的無名婦。這說法雖然距離真相更近了, 但也屬實更嚇人了, 于是大家紛紛閉門謝客, 街上絕大多數(shù)鋪子都店門緊閉,梁戍同柳弦安從城東走到城西, 也只找到一家王福米線店還開著。 “我可不怕鬼。”老板一邊燙米線一邊吹噓,“我早年是干力氣活的,只要有錢, 尸體也背得?!?/br> 柳弦安心想, 那你這家店的生意如此之差, 可能也不全是鬧鬼的原因。 柜臺里還有新出爐的鮮花餅賣, 酥軟香甜,梁戍要了兩個給柳弦安當點心。老板等了半天,沒等到客人開口, 自己先按捺不住好奇,伸著脖子悄聲問:“喂,你們兩位抓鬼抓得怎么樣了?” “尚無眉目?!绷菏? “正在查那具無名尸骨的身份?!?/br> “那可不好查,這城里前些年總是丟人?!崩习宓? “不是那種丟人,是丟人,丟大活人, 我老娘當初都差點被販子給綁了, 還是我爹拿著砍柴刀,把她硬搶回來的, 那時候我正在我娘肚子里,算命大?!?/br> 梁戍目測了一下,這人約莫三十來歲,三十年前懷貞城就開始流行販人的生意,直到七八年前依舊不斷有婦人和孩童失蹤,不可謂不猖獗。他問:“被拐走的那些人,有回來的嗎?” “沒有,一個都沒有,大家也覺得這事怪得很。按理來說遭拐賣,哪怕是賣到天邊去,總還能跑回來一個兩個吧?但卻硬是影子都沒有,所以啊……”老板意味深長地出了口長氣,沒接下文,但意思擺在明面上,八成不是被拐了,而是沒命了,現(xiàn)在墳堆里刨出一具無名尸骨,正常得很。 柳弦安道:“若是從亂葬崗里刨出一具無名尸骨,自然不算奇怪,可那尸骨卻是在萬圓墳墓中被發(fā)現(xiàn)的。” 這事有兩點他想不明白,第一,盜墓的人是誰?第二,盜就盜了,怎么還要換另一具新的女尸進去,就算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只要將墳包恢復如初不就行了?又何必多此一舉,硬要往空墳里再裝個人。 老板聽他這么說,卻不接茬了,而是直起身體嘿嘿地笑。梁戍看出端倪,隨手丟過去一小錠碎銀:“老板看起來似乎知道不少內(nèi)幕,說來聽聽?!?/br> “也沒多少。”老板將銀子收了,看出這兩個客人無心吃飯,干脆自己也端了張條凳過來,坐在他們跟前講,“下葬時,萬圓的棺材是空的?!?/br> 一語既出,柳弦安的眼皮稍稍一跳:“空的?” 老板卻又不說話了。 梁戍手指一彈,這回金燦燦的,卻是薄薄一片金葉子。面對這天降橫財,老板喜得眉毛都飛了,但又還想接著訛,便繼續(xù)做出諱莫如深的表情,抱起胳膊,為難愁苦地將眼皮一掀——結(jié)果運氣不好,恰巧與梁戍掀了個兩相對視。 而驍王殿下的眼神,是實打?qū)崟⑷说摹?/br> 老板后背冒汗,訕訕硬擠出一個僵笑,也不敢再?;ɑ?,老實交代說當年那口棺材確實是空的,自己雖然沒親自抬,但有個在衙里當差的于兄弟去抬了,回來直嘀咕棺材輕飄飄得離譜,就算是來回左右晃,也晃不出任何聲響。 “棺材是空的,萬圓沒死?” “說不定還真沒死。”老板神秘道,“人人都說她在監(jiān)獄里撞頭自殺,可人人都沒見過啊。我是個多事的,出事后還專門打問過,就連獄卒也說沒親眼看到,早上拿的人,中午出去吃了個飯,回來就只剩了一口黑漆漆的棺?!?/br> 如此四處漏風的一段故事,居然能被官府采信,還傳得滿城風雨,當年那位李大人怕是在當中出了不少力,但他此時又早已翹了辮子,想查也沒法查。米線店的老板收了金銀,辦事積極勤快至極,又指著還能再多賺點,于是主動帶著梁戍與柳弦安去找了幾個當年的老差役,果然人人都說沒見過萬圓的尸體。 柳弦安問:“那當年有沒有別的傳聞,與萬圓有關(guān)的?” “沒有,我們也納悶?!崩习宓?,“哪怕是人販子,不也得挑溫順聽話的?就沖她那潑辣性格,誰敢去綁,而且那丫頭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突然就弄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連官老爺也閉口不談,匆匆就把空棺材給埋了……嘖,不簡單。” 事情越查越亂,線索是多了,可也越來越莫名其妙。萬圓假如沒死,那現(xiàn)在滿城飄著的,倒的確有可能就是她本人,可何故要來這么一茬?說報仇也不像,懷貞城里的百姓頂多擔驚受怕,并沒有誰因此遭遇實質(zhì)性的損失。 柳弦安道:“原來查案也是一件麻煩事?!?/br> 梁戍問:“麻煩,然后呢,你又想跑?” 跑了也正常,因為柳二公子是這天底下最怕麻煩的一個人,但這回他卻說:“那也可以再陪王爺查一查?!?/br> 梁戍笑著看他:“陪我?” 柳弦安點頭:“陪王爺 。” 兩人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兩旁屋檐下掛著的五彩繩索還在隨風搖,其實是很好看的。柳弦安心想,要是沒有案子就好了,沒有案子,只有五彩會,只有滿城歌舞。他最近已經(jīng)慢慢領(lǐng)略到了紅塵煙火的滋味,覺得麻煩也有麻煩的好,當然了,前提是不能自己一個人麻煩。 又一陣冷風襲來,梁戍解下披風裹住他,一道回了府衙。高林還在帶著手下挑燈苦讀,讀得整個人頭暈眼花,直嘆自己當初在學堂時若能有此時一半努力,估摸早就已經(jīng)光宗耀祖,中了狀元。 書不逢時啊,不逢時,他昏天暗地地打了個呵欠,繼續(xù)充當愛情路上的鋪路石。 但驍王殿下倒并沒有色令智昏,而是與柳弦安又去了一趟停尸房,想繼續(xù)查一查那具無名白骨,院子里卻已經(jīng)杵了四五個人,看衣著與佩刀,應(yīng)當是西南駐軍。 聽到木門響,尸骨旁站著的男人回過身,他面容硬朗,身姿一觀便知出自軍營。不過官職并不高,因為他完全不認識梁戍,只是略一點頭,權(quán)當打招呼,又道:“聽說這具女尸曾懷過孕,確定嗎?” “確定?!绷野仓附o他看,“這里有變形,很容易就能判定?!?/br> “那這處傷呢?”男人又問腿骨上的一道暗色。 “骨折過,不嚴重,八成沒看大夫,沒打夾板,自己長好的,才會出現(xiàn)這種輕微的變形。”柳弦安道,“還有小臂,以及這處指骨,也一樣受過骨傷。” “全部都是自己長好的?”男人皺眉問完,才覺得自己似乎語氣不佳,便又抱拳道,“在下童鷗,西南駐軍南三十五營統(tǒng)領(lǐng),此番是奉總統(tǒng)領(lǐng)之命,前來查探懷貞城鬧鬼一案。我在來路上已經(jīng)聽說了一些事,不過二位看著,似乎并不像捉鬼的巫師?!?/br> “我們確實不是巫師,是大夫。”柳弦安道,“正好路過此處,覺得女鬼爬墳實在荒謬,就過來看看?!?/br> 梁戍突然問:“最近東九營忙嗎?我有一位大哥在那里當差,若他得空,我們也過去探望探望?!?/br> 童鷗搖頭:“不忙,東營前陣子剛剛整改完,最近正好在分批休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