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fēng)有歸處 第8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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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小金默不作聲地吃完包子,跟隨老板娘的兒子,一道去了譚府門口。穿著錦緞的管家笑容滿面,正在給孩子們分糖,喜婆大聲喊著什么“多子多?!钡脑?,周圍吵鬧極了,吵得腦髓也開始扭曲。他在一片如被蟻噬的劇痛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爹,穿紅衣騎白馬,笑得那般開心,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就興沖沖地前去接新婦。 所有箱子都裹著絲滑的紅綢,有些被風(fēng)吹散了,落在地上,被人們踩得一片臟污,鳳小金想起了自己的娘,八年間,她沒有買過一塊新的布料。 “你這傻小子?!迸赃呌袀€大嬸忽然拍了他的肩膀一把,“譚大人娶親呢,大好的喜事,你哭什么?小心被管事的看見了又挨罵。你是住在哪家呀,你爹娘呢?” “死了?!兵P小金透過遮住眼的水霧,看著那瀟灑騎馬的背影,“娘死了,爹也死了?!?/br> “哎吆?!贝髬鹩行┖蠡冢泡p聲音道,“是我不該問,快別哭了,那你住在哪里?” 鳳小金推開她,慢慢地走出了人群。 他不想再去認那個爹了,哪怕對方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可能,愿意認自己。他也不愿意將自己與娘親這八年來所受的苦難再復(fù)述一遍,用來換取那座豪宅官邸里的人們或獵奇、或憐憫、或驚訝的廉價同情,更何況或許根本連同情也不會有,自己只會像一條野狗一樣被趕出去。 那一卷滾落在地的紅綢,娘親差不多要推上整整半年的石磨,才能買得起。鳳小金一邊走,一邊入魔一般地想著,當自己在那座豆腐坊里,正因為遺失一枚銅板而饑寒交迫、遭受虐待時,譚府里的人正在做著什么。 越想越焦躁,越想越憤怒,而在焦躁與憤怒過后,又感覺到疲倦和麻木,他像一具行尸走rou,行走在王城沸沸揚揚的大雪之中,腳上不合適的鞋子掉了,也不覺得冷,直到后來一頭栽倒在雪地中。 他以為自己會死,但最后還是醒了過來,醒在了一座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周圍是一圈酒氣沖天的男人。 “官兵呢?” “放心吧,早被我們甩了?!?/br> 他們聊著天,哈哈大笑,領(lǐng)頭的男人見鳳小金醒了,便將他拎了起來,又丟了一壺酒過去。 “小崽子,我看你也是個無家可歸的,走吧,隨我去東邊討生活。” 鳳小金捧著酒壺灌了一口,將他自己嗆得直咳嗽。 他沒有問對方是誰,但光憑那一句“將官兵甩了”,就能猜出一二。 他們是朝廷的敵人。 也就是自己那所謂“爹”的敵人。 鳳小金說:“好?!?/br> 從此便成了令普通百姓聞風(fēng)喪膽的惡匪。 他曾經(jīng)發(fā)誓要殺了譚家滿門,讓他們?nèi)肯氯ヅ阕约旱哪镉H,因此發(fā)奮練功,終于在五年之后,等到了機會。 譚曉鐘奉旨押運賑災(zāi)錢糧南下,雖說帶了整整一支軍隊,但依舊吃虧于地形,被匪幫沖得七零八落,慘叫聲回響在山間,血流成河。 鳳小金將長劍架在他的脖頸處。 譚曉鐘狼狽地趴在地上,或許是因為沾了滿臉污泥的緣故,他看起來要比納妾那日蒼老上不少,生了皺紋,長了白發(fā)。他破口大罵,罵著匪徒的滅絕人性:“白河上下有多少百姓正在等著這批錢糧,他們就快餓死了,就快餓死了,那你們竟然連賑災(zāi)的物資都要搶,混賬!暴徒!” “餓死,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嗎?”鳳小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早在七八年前,我娘就因為饑寒交迫死了,她直到臨死前,還等著那個在花船上向他許諾的男人能找到她,那時候,譚大人你又在哪里?” 譚曉鐘沒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只是費力地爬起來,道:“朝廷就是知道百姓過得不易,方才四處籌措錢糧,你搶了這批東西,世間就會多出千千萬萬個婦人,也因為饑寒交迫而死,至少……至少留下一半糧食,讓我將他們運往災(zāi)區(qū)?!?/br> 鳳小金道:“原來你根本就沒記住她?!?/br> 譚曉鐘道:“什么?” “我是說,這批東西,你要是有本事,就從我手里搶回去?!兵P小金冷漠地丟下一句話,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他知道大琰的律法,知道一個丟失了賑災(zāi)物資的官員回去,將會面對什么,這比殺了對方要更加有趣。 留下譚曉鐘在背后繼續(xù)破口大罵。 風(fēng)最后將所有的聲音都吹散了。 但譚曉鐘最后還是死了。 全府上下,都死在了木轍手里。 死就死吧。 鳳小金心想。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木轍摩挲著他的臉,久久不愿松手。他特意飲了一些酒,在半醉半醒之間,入神地看著眼前癡戀一生的美人。他覺得自己并不蒼老,還是年輕的,有著蓬勃的生命力。 “你一點都不低賤。”木轍說,“很快,很快我就會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br> 風(fēng)穿過房間,吹得燭火將熄未熄。 墻上的影子越發(fā)顯得詭異起來。 烏蒙云樂將燈罩放好,問:“你的傷,還要多久才能好?” “不知道,巫醫(yī)與阿暢都說不準?!睘趺稍朴瓢欀碱^,“我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酸痛了,最近寨子里怎么樣?” “來了許多討厭的南洋人。”烏蒙云樂道,“所有弟子都嚴陣以待,他們說大琰的軍隊或許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烏蒙云悠“嗤”了一聲:“他們怎么可能安然無恙地穿過密林,那個苦宥呢,還是不肯理你嗎?” “他愿意同我說話?!睘趺稍茦返溃斑@就夠了?!?/br> “但是我聽阿暢那天說起,教主會用他去換回遺失的那批黃金?!?/br> “我已經(jīng)去問過教主了,他說苦宥不會被送走,會永遠留在我們白福教?!?/br> “他不會答應(yīng)娶你的,而且教主或許會殺了他?!?/br> 烏蒙云樂捏了一下手帕:“可是教主知道我喜歡他,我不會讓他死的,我要他做我的丈夫?!?/br> 烏蒙云悠懶得聽這少女囈語,扯過被子捂住頭:“你最好還是清醒一點,或者讓小叔叔給你講一講道理?!?/br> “我已經(jīng)大半天都沒見到他了?!睘趺稍茦坊仡^看著窗外,“他好像是和教主待在一起。” …… 青鷂又送來了新的信函。 果然如梁戍所猜想的,對方將交換的地點選在了密林中的一處湖泊旁。 高林道:“將所有黃金珠寶都倒進湖水里?” “這一帶的瘴氣很濃重。”梁戍道,“我們的兵士只有推著車快進快出,才能避免過多地吸入毒霧,對他們來說,的確有利?!?/br> “他們選中此地,說明已經(jīng)丈量過了湖泊的深度?!绷野驳?,“我們要按照他們說的去做嗎?” “先將苦宥換回來,這批金銀他們短期內(nèi)也無法消耗,我們只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將白福教鏟平,就并不會有過多的損失?!备吡值?,“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們十有八九不會交回真正的苦宥?!?/br> 梁戍看向彎刀銀月族的眾人。 “王爺請盡管放心?!蹦凶颖溃拔覀儠纤麄?,保證神鬼不覺?!?/br> “那就一切按計劃行事?!绷菏愿莱趟卦?,“去將金銀裝車!” 高林也跟去幫忙,在心里默念,苦宥得回來,但錢也千萬得一起回來,畢竟我家王爺可是連怎么分都已經(jīng)謀劃好了。他隨手拿起一個銀錠子,招呼手下人都加快速度,有個小兵溜過來問:“高副將,真要把這么多銀子都送出去啊?” “是啊?!备吡稚畛恋嘏呐乃?,“誰讓你們苦統(tǒng)領(lǐng)值錢呢?!?/br> 小兵:“……” 怎么搞的,隱隱覺得高副將好像并不是很擔(dān)心? 眾人忙了整整一夜一天,終于將所有金銀都裝入車中,一路蜿蜒駛?cè)肓嗣芰帧A菏H自帶隊,程素月尾隨押運,在霧將濃未濃的交界處,湖泊也隱隱出現(xiàn)在了視線的盡頭。 苦宥正被懸掛捆在一棵歪脖子老樹上,渾身是血,一動不動,在他的身體下方,就是那片幽靜的湖泊。 “驍王殿下,倒吧?!币幻泶┘t衣的女子站在林中,“我們最好誰都別?;樱駝t——”她看向自己身側(cè)的機關(guān),“只要我砍斷這根繩子,就會有成百上千支利箭射穿他的身體?!?/br> 程素月高聲問:“倘若我們將珠寶都倒入湖中,你卻依舊砍斷了繩子呢?” “姑娘放心,有白福佛母在上,我們可不會言而無信?!奔t衣女“咯咯”地笑著,“況且我們只想拿回金銀,可沒膽子招惹驍王殿下,木教主還想著要同殿下找機會和談,自不會在苦統(tǒng)領(lǐng)的事上耍心眼,你們說是不是?” 她輕松躍上枝頭,以便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對方:“這是我們所能想出最合理的交換方式了,即便姑娘覺得不公平,那也沒有辦法,若諸位還要猶豫……”她指間夾著一根燃燒的木棒,隨時都有可能燒斷牽連機關(guān)的繩索。 梁戍道:“倒!” “是!”程素月一招手,首批十余名兵士臉上蒙著布巾,推起小車沖入林中,將車上所載的金銀珠寶悉數(shù)傾入湖中,緊接著,第二批士兵也沖了上去。 第三批。 第四批。 …… 等最后十車珠寶被倒進湖水中時,紅衣女抬手將火把也扔進湖水中,大聲笑道:“驍王殿下果然守信,放心,我們也守信得很!” 言罷,她轉(zhuǎn)身便輕飄飄地落入了瘴林深處,白福教的其余弟子很快也消失無蹤,只剩一個苦宥仍孤零零地被懸掛在湖水最中央。 梁戍親自飛身上前,一劍砍斷了那根繩索,苦宥在空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吐出一口鮮血,癡癡呆呆,金瞳渙散地說:“我,他們,這是哪里,我——” 還沒將一句話憋完,苦宥的雙眼已驟然大張!梁戍手上戴著薄薄一層幾乎難以察覺的天絲手套,將那雙正欲趁機偷襲的手捏得骨骼斷裂!幾只蠱蟲“嗡嗡”落入湖中。梁戍一膝蓋頂?shù)盟刮鼩?,將慘叫聲也扼了回去。兩人落在林中,程素月立刻帶人抖開一張巨大的毯子,將傷者連頭帶腳地裹了進去。 “快將苦統(tǒng)領(lǐng)帶回去!”她扯著嗓子喊。 隱在密林中的紅衣女一直看著他們匆匆離開,方才滿意地站起身。 而彎刀銀月族的人,也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 柳弦安正在軍營中等得焦慮,能讓四萬八千歲的睡仙感到焦慮,可見驍王殿下確實是很有些分量的,他不停地走來走去,走得高林眼都暈了,又不敢提出意見,只好看向柳家的另外兩個人,但也沒看出什么結(jié)果。因為白鶴山莊上下都有共識,柳二公子走路,是能和過年并列的喜慶之事,鼓勵還來不及,焉有阻止的道理。 于是高副將只好繼續(xù)眼暈著,一直暈到了軍營門口傳來鬧哄聲。 “苦統(tǒng)領(lǐng)回來了,苦統(tǒng)領(lǐng)回來了!”小兵們興高采烈地喊著。 眾人急忙迎出門,高林一見自家王爺?shù)谋砬?,就知道“得,回來的果真是冒牌貨”?/br> 他一邊配合地演戲,一邊悄聲問meimei:“這么快就露出馬腳了?我還當白福教精挑細選大半天,又對著苦宥學(xué)習(xí)了這么久,培養(yǎng)出的冒牌貨,至少會讓咱王爺迷惑片刻?!?/br> “我也納悶,王爺一上手就捏斷了對方的腕骨,人也被打暈了?!背趟卦碌溃拔疫€在路上看了,他的臉與苦宥一模一樣,眼睛也一樣,甚至連易容面具的痕跡都找不出來。” 高林納悶極了,那這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第112章 “苦宥”昏迷不醒, 看起來還要躺上好一陣子。柳弦安仔細檢查了他的面容,一時竟也未能找出易容的痕跡,翻開眼皮看其瞳孔, 也是潑墨般的淡金。他心中詫異, 拇指又在對方耳后搓了搓, 依舊沒能揭下面具。 高林揣著手站在床邊,試圖提出假設(shè), 既然此人五官像苦宥,眼睛像苦宥,那有沒有這么一種可能性, 他其實就是苦宥? 柳弦安也問:“王爺為何斷定他是由旁人假冒?” 梁戍摘下手套:“故意裝出一副渾渾噩噩, 因受酷刑大腦模糊的狀態(tài), 結(jié)果張嘴也不知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西北腔調(diào), 與苦宥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br> 程素月“噗嗤”一聲笑出來,高林也嘖嘖感慨,沒有想到老實人還有這種心眼。早些年間, 當苦宥還只是西北一個普通小統(tǒng)領(lǐng)時,經(jīng)常被長官打發(fā)到周圍村子里,帶著兵推著車收購?fù)廉a(chǎn), 再統(tǒng)一販賣給來往商販——沒辦法,國庫吃緊, 地方軍隊也只能自己想辦法。一來二去,苦宥就練成了兩大本事,一是討價還價, 二就是西北方言, 不僅能聽懂,說也說得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