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安道：“所以苦統(tǒng)領(lǐng)在他自己被綁架的那一刻起, 就再也沒有用過平時慣用的聲音？”

    “也不一定全然沒用過，至少在剛開始時，他還是和那假冒高林說過兩句話的。不過當時對方急于誘他出營，知道多說多錯，巴不得悶葫蘆憋到底，所以我猜兩人的對話內(nèi)容不會超過五句，短短百余字而已，苦宥后期若有心，還是有本事瞞天過海混過去的?！?/br>
    “這里有一些易容的痕跡，粘合處比牛毛還要更細不可見?！绷野彩种心弥话阉コ傻那督鸾z透鏡，原本是梁戍送給他無聊時的玩具，現(xiàn)在正好拿來放大細觀冒牌貨。柳南愿也湊上前去，看得眼都花了，方才找到那條接線，起身不可思議道：“能將人皮面具做得如此逼真，甚至還有方法改變瞳孔的顏色，這兩件事即便是我們白鶴山莊，也壓根沒法做到?！?/br>
    “無法做到，是因為白鶴山莊不走歪門邪道?！绷野驳?，“若將蠱蟲植入眼中，別說是金瞳，就算是彩虹色的瞳孔，也能改出來。不過易容的手藝，是當真不錯，待他醒來之后，可以仔細問問?！?/br>
    “可我覺得他一時片刻不會醒了。”柳南愿試了試對方的脈搏，“應(yīng)該是怕被我們發(fā)現(xiàn)，所以預(yù)先服用了能使脈象紊亂的藥物，想制造出受盡酷刑的假象。這人也算是下了血本，是實打?qū)嵲趯⑺约旱纳眢w往空里掏的?！?/br>
    所以才會被梁戍一膝蓋頂?shù)秒U些命門淤塞，閉氣升天。柳弦安吩咐m(xù)eimei：“那你就盡快將他治醒?！?/br>
    柳南愿莫名其妙地問：“你為何不治？”

    “因為他又不難治?！奔热徊浑y治，那就不是非得柳二公子本人親自上陣不可。柳南愿還未來得及張嘴，梁戍已經(jīng)道：“那就有勞柳三小姐了，我先帶小安回去歇著，他最近多有乏累，也沒什么精神?！?/br>
    現(xiàn)場眾人齊齊陷入沉默，主要是對這種明目張膽的偏袒真的沒什么話好說，柳南愿看著一派慵懶姿態(tài)的二哥，心里涌上了一種與爹娘心情極為類似的擔(dān)心，原本就已經(jīng)夠不愛動彈了，現(xiàn)在竟還多了個幫他撐腰的人，將來還不得吃飯都要躺著被丫鬟喂？

    但其實也并沒有meimei想的這么夸張啦，至少給睡仙喂飯的活，驍王殿下是萬萬不會假手他人的。

    待這二人離開后，高林道：“柳三小姐不必太過詫異，實不相瞞，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柳南愿又看向程素月。

    程姑娘也點頭，如實道：“比這更夸張的，也不是沒有。有一回柳二公子只是自己多爬了一截山，累得咳嗽了兩聲，王爺當時那架勢，說是要劈山也有人信。”

    柳南愿：“……”

    所以大哥這一路都在親眼目睹二哥這種奢靡妖妃一般的待遇嗎，簡直與柳家克勤克儉、先人后己的家規(guī)背道而馳幾萬里，他究竟是怎么忍著沒有掏出那把紫檀戒尺的？

    佩服佩服。

    柳弦安一邊走，一邊道：“我今天走了許多路?！?/br>
    “走哪兒？”梁戍不解，“沒有在房中等我回來嗎？”

    “就在等，但我坐不住，所以一直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绷野才牧伺南ドw，“先前沒覺得，現(xiàn)在才開始酸?！?/br>
    梁戍想了想他如同一只陀螺在院中游走的場景，覺得還挺可愛的，便笑道：“那我抱著你?！?/br>
    柳弦安等的就是這句話。他一只手勾著梁戍的脖子，道：“我曾在夢中見到過一種風(fēng)輪車，人坐進去之后，不靠牛馬，也能使車前行。”

    “不靠畜力，靠什么，僅僅是風(fēng)嗎？”

    “也有可能是別的什么東西。”柳弦安懶得解釋，“總之跑得很快很快?！?/br>
    于是梁戍也抱著他，很快很快地跑了一截，柳弦安被顛得直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王爺還沒說今日去密林交換時，所發(fā)生的事情呢，順利嗎？”

    “順利，一切都和計劃中一樣，金銀珠寶已經(jīng)被悉數(shù)傾入湖泊，對方派出了一名年輕的女子，根據(jù)身形來看，應(yīng)當就是那日老婆婆舉辦壽宴時，假扮成村姑要嫁給高林的人，說話時也帶了幾分南洋口音，與此時床上躺著的冒牌貨應(yīng)當是出自同一個地方?！?/br>
    “彎刀銀月族呢？”

    “已經(jīng)跟上了那名女子?！绷菏?，“瘴氣并不能阻礙他們，希望能盡快傳回好消息?！?/br>
    兩人一路往住處走，沿途的小兵們撞見這親密一幕，慌得趕忙退到兩旁，眼觀鼻鼻觀心。柳弦安卻不覺得這有什么，因為神仙都是很浪蕩，很不羈的，梁戍側(cè)身撞開房門，將側(cè)臉湊過去：“你還可以再浪蕩一點?！?/br>
    柳弦安捏了一把他的臉，自己跳到地上：“那兩只蠱蟲呢？取出來我看看?！?/br>
    梁戍笑著將瓷瓶遞過去：“當時是沒動彈，也不知現(xiàn)在是死是活，你小心一點。”

    柳弦安搖了兩下瓶子，硬殼碰撞的“咔咔”聲傳來，里頭的東西依舊是活著的。他取出一個大的銀盤，又取出一個透明的冰晶罩子，將蠱蟲快速倒出來扣好?！芭椤⑴?、砰”，黑色硬蟲一下又一下地碰撞著冰晶，留下一塊又一塊黑色粉末狀的痕跡。

    梁戍嫌惡心：“這又是什么蟲？”

    “魂麻姑。”柳弦安道，“哪怕只是這些粉末沾到皮膚，也能快速滲透血液，流入心脈，在一個月內(nèi)，輕則半身麻痹，失去自我意識，重則不治身亡，倘若被這根尖刺扎一下，更是神仙難醫(yī)。不過這蠱蟲毒性雖大，本身卻嬌氣難養(yǎng)，對環(huán)境要求極高，也只有生活在瘴林中的白福教，能有條件使它長得如此健碩?！?/br>
    “怪不得他第一時間就掏出了這玩意，要是能咬我一口，他們血賺?！绷菏鶈?，“你能想辦法將它們繼續(xù)養(yǎng)著嗎？”

    “可以喂一些毒菇試試，不過可能需要動用上百兵士去替它們找食?！绷野卜夂帽д?，“不過話先說好，我也只在書中見過，沒什么經(jīng)驗，萬一養(yǎng)死了，可就死了?！?/br>
    你千萬不要找我賠。

    ……

    紅衣女一路似野雀，飛入了位于山腰處的一片蒼翠樹環(huán)中。

    彎刀銀月族的人緊隨其后，他們身著黃綠翠衫，幾乎能與山巒融為一體，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看守，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起伏的大片瓦屋田舍，一名少年道：“我當邪教至少得有些數(shù)十丈高的黑紅大殿，再燒起十幾盆刮著拖鏈的熊熊大火，四處鬼哭狼嚎一片?！?/br>
    婦人拍了他一巴掌：“說了多少回，少聽些柳二公子騰云駕霧的鬼故事，若是實在閑得慌，就多向柳大公子學(xué)學(xué)?！?/br>
    少年吐了吐舌頭：“那咱們現(xiàn)在要怎么辦？”

    “你們就待在此地不要亂動，我先去找找苦統(tǒng)領(lǐng)?！绷硪幻凶诱酒饋?，“不過這片地方實在是太大了，估計得耗些時間。”

    少年透過樹叢往外看，說了一句：“地方雖大，卻沒多少人?！?/br>
    “邪教籠絡(luò)信徒，是靠人心的弱點，武力反而是最不重要的?！眿D人道，“他們并不需要要太多人，但卻要比千軍萬馬更加難以對付?！?/br>
    男子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鳳小金看著眼前的銀發(fā)男人，道：“阿樂似乎真的鐘情于你，你卻不可能娶她，甚至連裝一裝，哄她開心都做不到?！?/br>
    “她鐘情于我，只是因為她并沒有見過幾個正常男人?！笨噱兜?，“鳳公子應(yīng)當比我更加明白，她這十幾年是如何度過的。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既然鳳公子如此在意他兄妹二人，為何卻要放任木轍將他們培養(yǎng)成一對不知善惡的殺人工具？”

    “因為這世間本就善惡顛倒，不需要費心區(qū)分，也因為我并沒有選擇的余地。”鳳小金道，“你是不會懂的?！?/br>
    “大琰的軍營里，無論事情大小，人人都能自主決定要與不要，我確實不懂何為‘沒有余地’?！笨噱兜?，“不過鳳公子若是愿意說——”

    “我不愿說，你也不必聽。”鳳小金打斷他，“我只有一個條件，你答應(yīng)我，我便答應(yīng)合作?！?/br>
    苦宥問：“什么？”

    “娶了阿樂，讓她能有一個丈夫?！兵P小金一字一句道，“這是我唯一的條件?！?/br>
    ……

    柳南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那倒霉鬼將錯位的肋骨給接好，再把粉碎的腕骨給接好。傷得可真嚴重啊，所以她一邊接一邊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扭頭問：“程jiejie，王爺難道就不怕捏錯人嗎？即便說話時大不相同，可萬一苦統(tǒng)領(lǐng)當真倒嗓了呢，或者是服用了某些藥物，也是能使聲音短暫改變的?！?/br>
    “哪怕只有一絲異常，王爺也不會考慮猶豫，因為多猶豫一瞬，自己的危險就會幾十數(shù)百倍地上漲?！背趟卦碌?，“他的傷雖重，但到底還是有救的吧？”

    柳南愿點頭：“嗯，只是動起來會有些麻煩而已，倒無性命之虞?！?/br>
    “那這不就對了？”程素月道，“哪怕王爺判斷錯誤，他真的是苦宥，也無非就是斷幾根骨頭而已，有阿愿你在軍營里，還有柳大公子與柳二公子，難道還怕接不回去嗎？所以為了穩(wěn)妥起見，還是先捏斷了最省事?！?/br>
    柳南愿：“……這種事也能?。俊?/br>
    程素月點頭，能省，而且必須要省，我們跟著王爺這么久，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程：無非是斷幾根骨頭而已。

    小苦：……

    第113章

    因為自家二哥的關(guān)系, 柳南愿対驍王殿下的印象才剛剛有了些許改觀，覺得他似乎也并不像傳聞中那般兇殘，結(jié)果現(xiàn)在又被程素月打回了原形。雖說理由勉強也能說得過去吧, 但還是和以往自己所見過的男人都太不相同了。于是在這一天忙完之后, 柳南愿專程去找了一趟二哥。

    “你問這個做什么？”

    “好奇?！?/br>
    柳弦安泡了一壺花茶, 道：“因為他能來我的世界，與我的朋友做朋友?！?/br>
    柳南愿対二哥的三千大道也是有所耳聞的, 她用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王爺也愿意去那個世界，和上古先賢們一起飲茶論道嗎？”

    柳弦安敷衍，差不多, 差不多。

    柳南愿覺得, 哇, 人不可貌相。

    她正是應(yīng)當情竇初開的年紀, 奈何白鶴山莊里都是病人，氣氛大多壓抑嚴肅。幾位閨中密友，也是家風(fēng)一個賽一個嚴謹, 成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并沒有誰愿意陪柳三小姐聊她心儀的病弱美男子。唯一能探討一下感情問題的，好像就只剩下了二哥。

    “你呢？”柳弦安替她倒了一杯水, “你成日里走南闖北，應(yīng)當遇到過許多風(fēng)流隨性的少年吧？比如說像常少鏢頭那樣的, 我看他一見你就面紅耳赤，連說話都結(jié)巴。”

    “是遇到過很多，但他們又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绷显笐B(tài)度很堅決, 我就要虛弱蒼白的。

    柳弦安在這件事上, 也是采取“都行”的態(tài)度，但他同時又提出了一個頗具哲學(xué)含義的問題, 假如將來你當真碰到了一個蒼白虛弱，身體不好的，那成親之后，你是治，還是不治？要是不治，他可能會病得越發(fā)嚴重，而且也有悖白鶴山莊的家訓(xùn)；要是治，治好了，那他往后就既不蒼白，也不虛弱，又有悖于你的審美。

    柳南愿呆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柳弦安安慰：“你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想，反正你又還沒有遇到心上人，不著急，說不定等遇上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不蒼白，不虛弱，也可以?！?/br>
    柳南愿堅持：“至少不能面色太紅潤?！?/br>
    柳弦安點頭：“可以?！?/br>
    無底線包容meimei的奇特擇偶觀，這可能就是四萬八千歲的優(yōu)勢吧，既然大千世界不過滄海一粟，那大千世界里的少女想要找個生病的相公，就是一粟中一小粟想要找到另一小粟，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都不打緊，都不打緊。

    柳南愿獲得肯定，端著藥筐，高高興興地從二哥門里跨出去，迎面剛好碰上常小秋。他原本是來找驍王殿下的，卻沒想到碰到了漂亮姑娘，頓時渾身的血又開始往臉上涌，側(cè)身站在一旁讓開路，本想打個招呼，結(jié)果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硬沒憋出一個字。高林遠遠看到這一幕，都服了，走上前來拍了一把他的腦袋，罵道：“我看你小子先前挺機靈的，怎么關(guān)鍵時刻卻如此丟人？加把勁??！”難不成西北大營祖?zhèn)鞯摹耙豢匆姽媚锞褪дZ癥”還會隔空傳染怎么著。

    “我已經(jīng)加過好幾把勁了，可是柳三小姐又不喜歡我這樣的?！背Ｐ∏锏溃拔疫€專門問了柳二公子，他說我不夠白?！?/br>
    高林看著少年白里透粉的小臉蛋，遺憾道：“連你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年畫娃娃都不夠白，那我們營里豈不是人人都沒了指望，得，大老爺們還是繼續(xù)光著吧。王爺此時人在書房，你找他有事？”

    “嗯。”常小秋道，“柳大公子已經(jīng)配制好了幾種防瘴氣的藥丸與面具，我晚些時候想去林中試試?！?/br>
    “試藥有西南本地的兵士去，他們經(jīng)驗足，能第一時間覺察到危險，你去湊什么熱鬧。”高林道，“人在軍營，除了有勇，還得有謀，一味向前沖得不償失，你不必去密林，繼續(xù)陪著柳大公子吧?！?/br>
    “可是我又不懂醫(yī)理。”

    “不懂也去陪著。”高林命令，“你沒見彎刀銀月族的那些人，最近有事沒事就往藥房里頭跑？聽說過兩天還有幾個姑娘也要來，你將自己打扮得英俊風(fēng)流一些，站那兒替神醫(yī)擋一擋桃花?！?/br>
    常小秋后退一步，渾身都寫著拒絕：“我還是去試藥吧?！?/br>
    “反了天了?！备吡钟袠訉W(xué)樣，踢出了驍王殿下同款一腳，“這活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你倒還挑揀起來，快點去！”

    將苦瓜臉的少年打發(fā)走后，高林又去找了一趟梁戍，道：“醫(yī)棚已經(jīng)搭起來了，我去看了一眼，比圖紙上要更加精致華美?！?/br>
    也比當初柳二公子坐診的那個破草房子要豪華許多。除了醫(yī)棚，高林還找人做了許多套白衣藍帶的新衣，又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了一批又白又高又英武的兵士，總之上至房屋，下至人員，就沒有不賞心悅目的。

    梁戍預(yù)備請柳南愿親自坐診。

    雖說世間美丑并不代表対錯，但人們対美的追求已經(jīng)形成了幾乎本能，白福教塑造出的所謂“圣女”，也是利用了這種本能，而現(xiàn)在大琰軍中恰好就有比她更為美麗的人。

    柳南愿本人対此也沒有意見，她從來就不會対自己的美麗遮遮掩掩，愛漂亮衣服，愛漂亮首飾，也愛照鏡子。所以在收到程素月送來的衣物時，當場就換上了，她彼時剛剛沐浴完，一頭半濕的頭發(fā)還散著，房中香味四溢，紅色的紗裙襯得她越發(fā)艷如桃李，細白手指點了一點口脂，往唇間輕輕一抹，程素月恍惚覺得自己看到了月光下的神靈。

    生機勃勃，與白福教那死氣沉沉不說話的圣女，簡直是兩個極端。程素月靠在門口，看著她一樣一樣地換首飾，看到最后，自己頭上竟也被強行別了一支蝴蝶發(fā)簪，往回走時還被梁戍看見，平日里習(xí)慣不顯山不露水的驍王殿下，眉頭也稍稍一跳，并且極為罕見地評價：“不錯，難得有一樣?xùn)|西，你戴著不像暗器。”

    程素月：“……柳三小姐已經(jīng)準備好了?！?/br>
    “好，這件事就由你去辦?！绷菏c頭，“凡事以她的安全為先?！?/br>
    白福教苦心經(jīng)營出的“圣女”，絕不會允許別人也來分一杯羹，若實在控制不住局勢，他們極有可能會魚死網(wǎng)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