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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欠盡天下風(fēng)流債(古言NP)在線閱讀 - 第八章:寒賦

第八章:寒賦

    (本章上傳時格式出了問題,但無法修改,帶來閱讀不便敬請諒解。)

    “站著。”

    此二字簡短,她品不出其中情緒。

    寒賦也沒有給她更多的時間去理。

    “過來,坐下?!?/br>
    他語調(diào)平寧地威脅,“否則叫楊夫人來此與你對坐。”

    見仇紅動也不動,寒賦也不著急,壓壺自飲,頗為閑適,嘴上卻沒松動毫分。

    “我向來言出必行,你又不是沒領(lǐng)教過?!?/br>
    仇紅一窒,回身看向亭中的人,寒賦側(cè)身而坐,挺拔肩骨撐起一道儀容卓絕的影,他的面目被頭頂極高的月光折成分明兩邊。

    是了,她的確領(lǐng)教過。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初次見寒賦,卻像從一具棺里看一個死人。

    那一日,京城急雨,仇紅宿在府中,還纏綿睡意之時,被宮中派來的內(nèi)侍急匆匆請到了京城刑場。她到時才發(fā)現(xiàn),除她以外,京城所有她叫得出名號的高官重臣皆已悉數(shù)到場觀刑,卻不知今日是何人受刑。

    仇紅轉(zhuǎn)念一想,也罷人之將死,知道他姓甚名誰,也毫無意義。

    讓她沒想到的是,今日行刑,梁帝竟然親自監(jiān)斬。

    但他看上去十分疲乏,要靠內(nèi)侍攙扶才能勉力撐住身子,他雙眸不明,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刑場上跪下的一眾人影,一個字也沒有說。

    直到時辰已到,那柄高懸的劊刀應(yīng)聲而下,寒光一閃,頭顱掉落,鮮血迸裂,尸首分離。場面之慘,縱使是見慣生死場面的仇紅,也沒能忍住微微側(cè)開了臉。

    戰(zhàn)爭的殘酷與刑罰的殘忍到底是不一樣的,她自認(rèn)受得了戰(zhàn)場上的手起刀落,血rou橫飛,卻無法從容面對刑場之上,剝?nèi)藠Z命的劊刀。

    再度抬頭,觀刑臺上已經(jīng)沒了梁帝的身影。

    底下的人還未能立刻散去。仇紅收回探尋的視線,目光隨意一掃,落在一眾觀刑人員里。她一眼就瞧見了寒賦。眾人觀刑時面色各異,但大都有著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或是恐懼引火上身,遭受牽連的膽怯。

    唯獨寒賦,衣冠齊楚,面容肅穆,旁人不忍直視,他卻自始至終未偏移半分視線。

    倒不像是來觀罰,而是來送行。

    仇紅來了興趣,盯著寒賦的方向,身旁眾人散去,腳步凌亂,刑場再度空寂,只剩頭頂這一片下不干凈的雨。

    寒賦卻沒走。

    他就像是要融進(jìn)這場雨一般,動也未動,平白地受這瓢潑冷意的刑。

    他雙目平視,望著的方向是刑臺上的尸首。雨勢太大,這些尸首暫無人來收,他們要等雨過天晴,行事方便的時候,才會來將尸體撤下,拉去亂葬崗草草掩埋。

    仇紅看著寒賦的臉,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要為他們收骨。

    像是要印證她的念頭一般,寒賦倏地趨步上前,迎著瓢潑大雨,從容地走到刑臺一側(cè),不失分毫穩(wěn)重。

    風(fēng)中全是漫天的血腥氣,仇紅不必抽刀,就能于舌尖舔血。

    寒賦就這樣,他折腰彎膝,跪在那幾具死狀慘烈的尸體之旁,挽袖正冠,伸手將一顆摔得分裂的頭顱捧起,搬回他的尸旁。

    仇紅一直沉默地看著他。

    直到雨幕中走出另一人,仇紅只瞧見那身影走近,看不清他相貌五官。

    那人停在寒賦身側(cè),為他執(zhí)傘擋雨,寒賦并未停下動作,只輕聲道謝,身上那沾了血腥的袍子形狀可怖,而那人也只是未發(fā)一言,絲毫沒有膽怯。

    “這些...是你家人朋友?”

    “不?!?/br>
    “那為何要替他們收骨下葬?”

    寒賦眼前微顫,停了動作,望向雨幕中的深處,答道:“我今日所葬,并非這些受刑之人?!?/br>
    “那你所葬何人?”

    “我今日,借他們的骨,葬我自己。”

    “...什么?”

    仇紅耳邊轟鳴,她猜錯了,寒賦不是來為他們送行的,他是來赴死的。

    雨中水霧交錯,寒賦的嗓音被風(fēng)揉碎,聽不真切。

    他將懷中尸身一一裹布,盡量遮去他們狼狽,俄爾抬頭接雨,聲線平寧地開口——

    “既要拜天子,入朝為仕,從此便無清白,即是有罪?!?/br>
    “罪從何來?”

    “要么為天子殺人,要么被他所殺。殺人者犯戒,罪孽深重;被殺者則怯懦無用,既入此道,無為亦是有罪?!?/br>
    寒賦人在仇紅的眼前,卻像是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亡魂。

    她被這一身死氣煞住,直覺言語攻心,那雨打在身上總算有了痛感,她呼吸困難,目光落在雨中兩人身上,再無松動。

    那人聽完寒賦的話,哽住幾秒,又問道:“你既已清楚自己將來下場,為何仍執(zhí)意入此道?”

    寒賦答得坦蕩:“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是為有意。”

    “既生我,這世間其余的路,都是死路。唯獨通天之道,值得我所赴?!?/br>
    那人聽完他的話,只問:“若你所愿不成呢?”

    寒賦頭也未抬,“通天不成,我便以身殉道?!?/br>
    好一個通天不成,以身殉道。

    “那若成功了呢?”

    寒賦眉眼微動,眸中幾分流光轉(zhuǎn)瞬即逝,啟唇,字字珠璣,“那我今日所葬,皆是我明日所殺?!?/br>
    一句話,讓人遍體生寒。

    那人撐傘的手微頓,沉默須臾,回他道:“那便也將我葬了?!?/br>
    說完此句,留下手中紙傘,起身離去。

    后來,仇紅才知,那日梁帝親自監(jiān)斬,刑場所殺的,是他在這世上最后的血親,從前同父異母的胞弟,齊王宋拓。

    齊王府一家上下,共十七口人,皆被剝名除姓,無一赦免。

    一朝王侯,一朝白骨。

    唯余嘆息。

    但寒賦令她領(lǐng)教的言出必行,卻不是這一次。

    那日之后,仇紅不久便又回了云疆,她以為此生不會再與寒賦有什么交集,畢竟他是要以身殉道之人,而她只想為廣闊天地而死,道與不道,于她而言不如一次原野縱馬來得暢快。

    他們并不是一路人。

    卻不想,寒賦其人之絕,不過兩年光陰,那萬人之上的相位就成了他囊中之物。

    京城再見,他已是群臣跪擁,眾星捧月。

    就是身上衣冠,也透著股盛氣凌人的傲。

    他今日所葬,皆是他明日所殺。

    仇紅在萬人之中遙遙望向他,想起這句未被大雨沖散的話。

    他的衣袍翩躚,不見一點污濁,她卻明白,他血跡斑斑,身上的皮rou和白骨,都已經(jīng)死過一萬次。

    仇紅從不輕易回京,她自認(rèn)與京城互尊互敬,但毫無感情。只有梁帝圣旨才能引她回京,但凡事輕一級,她萬不會主動入城。

    而那日,卻是她主動入京,找上他丞相府的門,囚了他的人,鎖了他的骨。

    那時寒賦權(quán)勢滔天,坊間傳聞,如今天下過的不是宋氏百年,而是他寒賦的千生萬歲。

    她遠(yuǎn)在云疆,也把這些流言聽得清清楚楚。她并不為誰賣命,也不是為誰殺伐,但今日誰要將這天下顛覆,她便殺誰。

    仇紅只身入京,一路摸進(jìn)丞相府,正是夜半星重之時,寒賦仍為寢歇,他獨自于雅居伏案,仇紅入室之時,他正翻閱奏疏,五指壓低,正要啟頁,被仇紅凌空一鞭鎖住腕骨,動彈不得。

    仇紅的力道未留分寸,只是一鞭,他就皮開rou綻,血流如注,幾乎瞥得見森森白骨。

    “在此處對我用刑,將軍也不怕走不出我相府的門。”

    仇紅知道自己那一鞭打得有多重,她等著寒賦痛呼,卻見寒賦像毫無痛感一般,甚至未去看一眼腕上傷口,只是緩緩轉(zhuǎn)身,與她四目相對,唇角竟還噙著幾分清淡的笑意。

    “就憑你府上那些人?”仇紅冷笑。

    “不。”

    寒賦否得極快,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骨立刻遮住陶案上明滅的燭光,仇紅心神一滯,只聽他道:

    “憑我?!?/br>
    倒是一味囂張。

    仇紅無心與他逞口舌之快,一鞭施力,扯住他腕部血rou,要將人制服,寒賦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著她的力道,張開五指握住她的長鞭,更無分寸地施力,直逼得他腕處鮮血淋漓,青筋爆裂。

    寒賦毫不顧忌腕處那即將斷開的筋骨,用反力制繩,將她拉近。

    仇紅是要殺人,卻不想施虐,見寒賦腕處慘狀,心下一怒,松下力道,斥他道:

    “你是沒有痛覺嗎?!想廢自己的手隨意,別在我面前臟了我的鞭子?!?/br>
    “我受傷,將軍急什么?”寒賦卻笑,見她松了力道,也不再施力與她相爭。

    血跡蜿蜒,滴在他腳下,他卻視而不見。

    仇紅看不下去,收了鞭子盤回腰際,單刀直入。

    “你要反?”

    寒賦瞥她一眼,仍是沒去理腕骨傷口,答非所問:“將軍既然是來殺我,那不就已經(jīng)有答案了?”

    “我只是不信你?!?/br>
    “無論你反或不反,我不信你?!?/br>
    仇紅把話說得明白,“你要通天,就要殺人,人是殺不完的,你只能奪權(quán)。”

    寒賦反問:“即使我已經(jīng)是丞相?”

    “我不認(rèn)為你受得了一人之下?!?/br>
    仇紅不敢說她熟悉寒賦此人,但她絕對熟悉寒賦皮囊之下的野心。

    “所以,你為何不反?九五尊位對你而言不過手到擒來,只要你想?!背鸺t看著眼前人毫無情緒的雙眼,接著說,“但你算錯一事?!?/br>
    “你殺不了我,動不了我分毫。”

    寒賦聽完她的陳詞,不置可否。

    他面容平靜,看著她的眼神甚至帶著幾分輕松笑意,回她的話道:

    “我當(dāng)然殺不了將軍......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xì)⒉涣藢④?。但將軍卻不是不死的,懸在將軍頭上,要取將軍性命的刀,將軍比我清楚?!?/br>
    輕飄飄一句話,卻如泰山壓頂。

    仇紅冷聲回他:“我死或不死,與我殺不殺你,無關(guān)?!?/br>
    “是無關(guān)?!焙x點頭,“我也自知,我殺不了將軍,將軍想要殺我,卻是輕而易舉?!?/br>
    “所以?”

    “但寒賦不怕死。所以將軍殺不殺我,也與我無關(guān)?!?/br>
    仇紅只想刀劍出鞘了結(jié)此人,但想到他的話,仇紅又覺得分外無力,毫無招架之感。

    求生之人容易奴役,而求死之人,她卻無可奈何。

    仇紅不愿再與他多說,轉(zhuǎn)身欲走,只放話道:“那你便等著一敗涂地?!?/br>
    亂影襲窗,京城倏地起風(fēng),仇紅還未離開,就感受到一陣入骨的寒意。

    步還未邁出,身后的人卻突然開口,止住她腳步。

    ——“我答應(yīng)你?!?/br>
    仇紅心下一頓,只聽寒賦的聲音自身后徐徐而來。

    “將軍所在一日,我忠心為后梁一天。鞠躬盡瘁,絕無反念?!?/br>
    仇紅被這句話奪去了渾身的血液。

    她停在原地,指尖體溫已倏地冰涼。

    “若你做不到呢?”她并未轉(zhuǎn)過身,只是問他。

    寒賦垂目,看著她的背影,道:“若做不到,寒賦引頸受戮,這條性命,將軍隨時來取。”

    此言一出,到如今,整整十二年。

    宋氏江山,在他寒賦手下,橫開太平,獨享盛世。

    十二年,言出必行,她每一日都在切身領(lǐng)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