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往事
仇紅這幾月出營出得太勤了。 事實上,相比起營中他人,仇紅還算是出營出得少的,但比起她從前紅塵不問,外處不去的“苦行”日子,如今她半月就要出營一趟,實在令裴映山摸不著頭腦。 裴映山并不知道她有何去處,問也不敢問,打聽也不敢打聽,只知道仇紅每日練完武,一身戾氣黑著臉出營,回來時倒是柔和不少,就連對著他也多了幾分耐性。 奇也怪哉。 終有一日他忍也不住,替她簽字放行的時候脫口一問:“你這整日......都是往哪里去了?” 仇紅也不知怎么形容,愣住半晌,只道兩字,“有事?!?/br> “什么事?” 裴照川揪住不放,“不說清楚不讓走,你這幾日都消極怠工了......” 仇紅額上還有剛練完武未來得及擦的汗,見裴照川如此糾纏,懶得與他周旋,一抽他掌心出營條契,也自覺沒什么好隱瞞的,直白道: “平康里。” 不顧裴映山大驚失色,轉(zhuǎn)身離帳。 *** 那日偶然救下那少年,仇紅將錢袋留下之后便離去了,剛一出門,又被方才階上所困的女子攔下,說什么也要跪謝她的恩情。 那女子自稱“阿瓏”,粉雕玉琢的一張臉,哭得梨花帶雨,仇紅沒法冷臉相拒,只能先把人扶起穩(wěn)定情緒,再聽她娓娓道謝,半柱香后,總算是不再落淚,方覺自己唐突,耽誤了仇紅的時間。 仇紅看著眼前女子的臉,對方眉眼深邃,有著明顯的胡人血統(tǒng),本想以此辨別她與那少年是否有親緣關(guān)系,結(jié)果腦海霎時空白,那少年是何模樣,她竟想不起來。 仇紅心中嘆息,方才她怕自己行為越矩,輕薄了那少年,竟然連對方眉眼如何都沒有細瞧,現(xiàn)在一出門,更是腦袋空空,什么都不記得了。 唯有鼻尖還殘留了些那少年身上淺淡的藥香。 仇紅只得向阿瓏順勢打聽了那少年的身世,卻見她眸有神傷,眼角泛紅,半晌,才道:“來歷不清,無親無故。” 竟與仇紅一樣。 是個可憐人。 不過仇紅已擺脫了從前卑微,而他還掙扎在宿命旋渦,仇紅心中一絲少得可憐的憐憫之心作祟,終究還是問了,那少年的姓名。 逐野。 倒是個好名字。 后來再見,仇紅留心觀察,只見逐野生得一副極標致的眉眼,凜冽之中又帶著柔和,額骨挺闊,鼻梁隆正,定有胡人血統(tǒng),卻也不知到底是哪個異國。 她也無從知道這答案,因為逐野從未開口向仇紅說過一句話。 仇紅本以為他是個啞巴,阿瓏卻解釋道,他幼時生過一場大病,傷了喉嚨,出聲極難,從此話也講得少。 仇紅心中那點憐憫之心燃得更旺,從此這平康里,她是不得不來了。 *** 仇紅閑時便來看逐野,有時帶些書籍話本,有時又不知哪里淘來的稀奇玩意兒,總之都是哄小孩兒用的,她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只是營里有幾個家中添子的同僚,她照貓畫虎,應(yīng)該能學(xué)得八九不離十。 但逐野顯然不是一般孩子,他對這些無甚興趣,甚至在仇紅最開始來的那幾天,仍然衣著輕薄來見她。 仇紅花了幾天,才將他此舉糾正過來。 漸漸地,逐野也適應(yīng)了這樣古怪的迎客生活。仇紅從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每日到他房間,也只是安坐在圈椅之中,她有時看書,有時小憩,甚至連飲茶都要親自動手,不讓他出半分力氣。 一張小小的圈椅,一本書,一筆墨,她能沉浸其中許久。 逐野明白,她其實并不需要他,也不需要這間屋子,她只是心腸柔軟,施舍他一些善心罷了。 她來此地也極有規(guī)律,半月一次,一次半天,半分不會多,也絕不會少。 今日也是如此。 她在太陽剛爬過平康里角樓以西時準時拜訪,卻未從正門,而是從梁下飛檐突然現(xiàn)身,從窗框跳進房中。 逐野什么都沒問,一路看著她到了老位置上去,后背一靠,整個人卻不似往常那樣從容,肌理緊繃,放松不下。 她雙眉不平,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逐野也并不發(fā)問,只是與她相隔著軟玉屏風(fēng)而坐。 逐野能感受得到,她心中積慮,足以傷神,方才匆匆一眼,他瞧清了她眼下烏黑深重,眼眸混沌,應(yīng)該是許久未曾睡過好覺。 她用過這里的墨,看過這里的書,卻從未動手觸碰過這里的絲竹樂器。 逐野不知道自己能回報她些什么,好在他能拿手管弦之樂,就算不能讓她安眠,至少也希望能將她眉頭扶平。 樂聲奏起,圈椅里的人微微側(cè)過臉,什么也沒說,逐野卻知道,這是她的默許。 他俯身吹笛,一曲悲歌被他婉轉(zhuǎn)吹奏,少了些苦調(diào),多了些平緩柔和,陽律陰呂,玉振金聲。 一曲吹畢,屏風(fēng)上的影子不動,逐野側(cè)身去看,她竟不知何時閉目,如今已安睡了。 逐野心下一動,輕放下手中竹笛,起身振袖,朝她走近。 窗外夕陽醉紅,融進她朱顏玉面。 逐野屏氣斂息,一步步走近那如畫中的人,在她腿邊伏低雙膝,仰頭,目光望向她眉眼深處。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br> 他往日毫無感觸的詩詞,今日卻大徹大悟。 她究竟是誰呢?逐野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自從她來,并且只做他的客,平康里的其他人便分外眼紅,妒忌如狂,幾次叁番找他麻煩,更有甚者直接威脅他性命,最后還是老板娘出手干預(yù),他才揀回半條命。 逐野不明白,究竟她是何身份,如何會引得那些人如此妒火滔天,甚至不惜對他痛下殺手。 老板娘卻笑而不答,只道,她是城中屈指可數(shù)的貴人,一旦得她垂青,他就是麻雀變鳳凰,從此高枕無憂,縱向富貴榮華,安樂一世。 逐野心里卻明白,不該對這么一個云端之人妄存幻想。 然而一瞬情動如何以理智相控? 他參不透,也悟不出。 只明白今日她的施舍也罷,善心也好,他得此沐恩,便不會淺嘗輒止。 卻不想,那日一曲笛樂之后,再見到她,竟是叁月已過。 *** 仇紅那日自平康里剛回營中,戰(zhàn)報急至。 裴映山召她入帳相商,仇紅來不及多想,拿過戰(zhàn)報細讀。 慶安以北六百里,陽城山賊勾結(jié)甫族遺部,糾集萬人霸占山頭,為禍一方。 仇紅單手成拳,牙關(guān)緊咬,她近日所憂之事終成了真。 一年以前,她領(lǐng)兵在陽城以西亂壤之地與甫族部落一戰(zhàn),主帥是從前后梁第一大將莫問愁,他們軍見并無什么不同,那一仗也打得順利,雷霆之戰(zhàn),兵貴神速,不出半月就將甫族所占云疆之地盡數(shù)收回。 甫族五萬軍隊,剿滅半數(shù),俘虜一萬,剩余的散兵四處竄逃,莫問愁主張窮寇不追,但仇紅心有后慮。 一年時間,足夠他們休養(yǎng)生息,卷土重來,卻沒想到他們竟與當?shù)厣劫\相互勾結(jié)。 此事偃月營責(zé)無旁貸,仇紅身為領(lǐng)袖,更要不辱使命。裴映山作為西北軍軍中主將,要留下坐鎮(zhèn),仇紅便單獨領(lǐng)兵,往陽城而去,與當?shù)剀姳鴧R合作戰(zhàn)。 這一戰(zhàn)打得極為漫長,山賊狡猾,買通村民,一為攔路,二作掩護。 軍令如山,不得傷害無辜百姓,軍中一時一籌莫展,戰(zhàn)線停滯。 仇紅卻將計就計,既然對方買通村民,那不簡單,她褪去鎧甲,化作良家婦女入村,對方果不其然上當,趁月黑風(fēng)高擄她上山。 仇紅一路刻下標記,方便偃月營追蹤前來。 還未被押入簡牢,仇紅便無聲將扣押她的小卒解決,她與偃月營里應(yīng)外合,她只身捉拿山頭首領(lǐng),其余兵卒由偃月營伏擊。 不出一個時辰,此仗順利拿下,仇紅在軍中威望更盛,陽城首領(lǐng)請她留下賜教練兵,仇紅出于此仗情誼,不好推辭,便留下來替他們排練陣勢。 沒想到再回慶安,竟然是叁個月過后。 她自覺忘了些什么事,卻又想不起,裴映山早早等她凱旋,在伯樂樓設(shè)宴,仇紅盔甲還未來得及換,就被裴映山一拖二拽拉入了席。 還未盡興飲過幾回,熱鬧的眾人突然啞然無聲,仇紅正聽裴映山滔滔不絕,見周圍人屏聲收氣,微微皺眉。 眾人面面相覷,視線都看往一個方向。 裴映山和仇紅一并看過去,只見她身側(cè)站著一人,面色陰沉,目有火光。 正是逐野。 仇紅登時回魂,眼前人一襲銀領(lǐng)青袍,云卷織邊覆袖,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竟已有頹山玉醉之姿。 “你......” 仇紅正要說些什么,逐野的眼眸卻停在裴映山攀著她腕處的手,一動不動。 “這小子,什么來頭?” 裴映山察覺到來者不善,伸手要將仇紅拉至身側(cè),卻聽仇紅微壓聲線,喚那人道: “逐野?!?/br> 竟是熟人。 裴映山正要放手,忽想起前些日子,仇紅坦言她拜訪之地是“平康里”,又見面前此人一副妖孽皮相,登時大驚失色。 而仇紅卻滿腹疑慮。 她看向逐野,那人從前澄澈眼眸之中,分明有了毫不掩飾的邪氣。 不過叁月而已,他遭遇了什么? 一丟丟預(yù)告:rou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