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轉(zhuǎn)折
悟劍山莊,馬廄。 烈風(fēng)在仇紅前來拜訪之前,就已經(jīng)先感受到她的氣息,在自己的馬廄內(nèi)來回踱步個不停,搖頭晃腦,很是歡快。黎源喂它的馬草也吃得干干凈凈,半分不挑。 張燁此刻正帶著學(xué)生們在廣場上練劍。 仇紅一身赤色騎服自大門而入,廣場上登時鴉雀無聲,今日是個艷陽天,她瞇著眼將這些小豆丁齊刷刷看過來的面孔掃了一遍,并沒有那人的身影。 “將軍來看我們啦!” “將軍來了!” 正枯燥練劍的孩童見到仇紅宛如見到救星,登時七嘴八舌,從緊繃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中松懈下來,正要歡天喜地地往仇紅方向一涌而上,就被張燁橫跨一步攔住。 張燁把這些心不在焉的學(xué)生們趕回自己的位置,便要求他們認(rèn)真學(xué)習(xí)招數(shù),邊解答仇紅的疑惑,“人在屋里。” “醒著么?” 張燁不好說,“總之比前些日子好些了,不過醒來的時間還是很少,今日我還未曾去看過,將軍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劍莊不大不小,分內(nèi)外兩院,外院配有cao練場和會客堂,內(nèi)院則是學(xué)生和張燁夫婦休息的居所,馬廄則在安在后門夾房之中。 她當(dāng)日救下來的少年被安置在梅室,內(nèi)院最里的那一排廂房之中,仇紅找過去時耗費了些時間,不過并不緊要。 梅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仇紅推門而入,內(nèi)里空間并不算大,四下掃了幾眼,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在的痕跡。 她微蹙著眉,并沒有退出屋子去找人,而是微微俯下身子,判斷這屋中何處有可藏人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墻壁與書案之間的空隙,瞥到了一處皺巴巴的衣角。 那衣角分毫不動,仇紅下意識覺得不對,抬手挪開書案,還未將空間完全敞開,只見迎面一處寒光,撲面而來。 人還是那個人,不過手里分明握著一把刀,朝仇紅刺去。 仇紅根本不躲,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動作實在可憐,面前的人緊縮著身骨,眼睛怒泛兇光,如同幼貓失去庇護(hù),為自保不得不亮出稚嫩爪牙。 仇紅知道,他嚇壞了。 他一身衣服臟兮兮,臉也灰撲撲,想來是在這里躲了很久,忽然眼前亮堂,嚇了個膽寒,見到身前人的影子,也許覺得熟悉,眼里那抹殺意轉(zhuǎn)瞬即逝,可仍舊彌漫著濃烈的不安。 仇紅說不清什么感受,一時也愣住,沒有反應(yīng)。 后入房內(nèi)的張燁見到這劍拔弩張的場景,下意識往前一步,出手,直接打掉了少年手里的刀具。 “哐啷——” 應(yīng)聲落地。 “你想殺人?” 怒氣沖沖。 那少年并不說話。 張燁更無奈,皺著眉頭將那刀具踢遠(yuǎn),“自保?” “覺得我們會害你?” 仇紅無聲地直起身子,在房間內(nèi)轉(zhuǎn)了個圈。 “若是想害你,何必當(dāng)日插那么一腳,費盡心力把你救下呢?怎會如此不識好人心!平日里對我們有所提防也就罷了,對你的救命恩人也這樣,真是狗咬呂洞賓” 張燁的話并沒有讓少年輕松多少。 他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甚至將自己蜷縮得更緊,那只泛著水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像是明白自己犯錯,又像是必須要維持著自己的尊嚴(yán),長睫翕動著輕顫,仇紅看得清楚,只覺心口如濕漉羽毛拂過,無比酥癢。 她察覺到自己心境變化,下意識攥緊了拳,恨不得唾罵自己。 怎么偏偏沒法對這樣一張臉保持原則? 甚至聽不得張燁對他厲聲呵斥。 她忍不住出聲,“罷了你去上課便好,這里有我?!?/br> 仇紅都這樣說了,人是她救的,自然由她管,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只能無奈離去,想到自己是來送飯的,于是擱下食盤,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他一走,仇紅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想到自己還必須探清他的身份,無奈在房中找來紙筆,在他跟前一放,道:“不會說話,寫字總會吧?!?/br> 蜷縮在角落里的少年終于動了,不過只是輕飄飄的一眼,既不從他的據(jù)點起身,也不打算聽她的話寫字,像是打定主意不與她交流。 “你何必如此?”仇紅想硬下心腸也無法,就算這人沒有宋池硯的臉,這樣小的年紀(jì),又想到他滿身所受非人的傷,也沒辦法對他厲聲強硬。 “我不想害你,你那日被人追殺,我救了你,如今至少得知道你的身份,知道我救下的是個身份清白的無辜之人,這很合情理吧?” 她一口氣說了長串,余光里那少年仍是一動未動,眼神卻變得閃躲,可那閃躲并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淺淡的歉疚。 仇紅登時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霎時大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聽不見?” 那少年終于動了,看懂她的手勢,抿緊了唇,在仇紅視線注視下極緩地?fù)u了搖頭,眼神很落寞。 仇紅瞬間明白了今日為何會有這一出。 應(yīng)該是他醒來以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既出不了聲,耳邊又聽不見,害怕得無以復(fù)加,所以才為自己尋了個“安全之處”躲起來。 這是仇紅不曾料到的,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她還是低估了這張臉對她的影響,若是換作別人這樣無比碰巧的先失聲、再失聰,她早就懷疑對方的動機和目的,不由分說將人送上刑床,軍法伺候,直到真的讓對方失聲,失聰,再談下一步。 可面對這個人。 她滿身的戾氣都化作了破碎的歉疚。 實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醒來后,活生生地杵在她面前,仇紅幾乎控制不住眼前泛熱。 她有些不敢想,若是當(dāng)日她沒去斷石崖,這少年的命運又會如何?是橫死京郊,還是被帶回去飽受折磨? 仇紅心中梗塞,蹲下身來,在紙頁上寫下兩字,遞到他跟前。 “名字?” 那少年沉默著,兩人終于視線齊平,對上眼神,他茶色的瞳仁霎時映出她的臉,仇紅竟下意識先側(cè)開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沒有動,并未回答她的問題,仇紅梗著脖子,假裝不耐煩寫下:“你不回答我就自己取了?” 少年瞥她一眼,終于動筆,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段。 仇紅接過來看時,呼吸一滯。 他是被家人賣出來,已經(jīng)淪為賤籍,被剝?nèi)チ诵彰?,所以不能回答她?/br> 仇紅想起那日他被追捕,任人宰割的模樣,登時心口一痛,于是作罷,不再問詢,又想起他到現(xiàn)在滴水未進(jìn),仇紅便將飯菜端來,先挑了幾個菜,自己吃下,然后示意他。 他仍然不為所動。 仇紅沒想到情況會變成這樣,她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這少年不可憐是假的,更別提還頂著宋池硯的臉,仇紅只覺得他身上受過的傷,幾乎是往自己心臟挨刀。 她把飯菜留下,自己先行離開,她是能感受到那少年對陌生人的抵觸的,與其與他硬犟,不如順其自然。好歹先讓他一個人舒舒服服地把飯吃完。 她剛出梅室,便見黎源牽來了烈風(fēng),繞過影壁朝她走來,按照慣例,黎源以為她看完那少年便走,不想仇紅沉吟片刻,搖搖頭,道: “不,我這段時間就待在這兒?!?/br> 自與宋允之達(dá)成回朝共識之后,她在將軍府待得寢食難安。 不僅是因為如今太過波云詭譎的朝堂,兩派之爭,群臣分裂,她已經(jīng)陷入群狼環(huán)伺、虎視眈眈的險境。還因為斷石崖那個不知來歷的少年,他是什么人,為什么被追殺,又為什么和宋池硯長得那么相似。 以及,她進(jìn)宮面見太子的消息一時間在京內(nèi)傳開了,王長安等人聽到風(fēng)聲,馬不停蹄打發(fā)家奴送東送西到她府上,又是寒暄又是問暖,搞得一貫清凈的將軍府登時門庭若市。 她一邊疲于應(yīng)付這些人,一邊暗自擔(dān)心逐野、裴照川這兩個恣意妄為的人在這時找上門來。 除了這些誘因讓她不得不換個地方呆著,還有一件事,是她至今沒有忘得下的。 那場她羞于啟齒的實在稱得上詭異的夢。 她自認(rèn)與宋允之多年來君臣相待,相敬如賓,未曾有半分逾矩失禮,越過男女大防之舉。 那場夢又如何突如其來,肌膚之間太過真實的觸感讓她白日清醒之后,也難以快速忘懷。 她醒來后在冷泉度過了整一日,察覺到體內(nèi)的情毒比起之前更勝一籌,想來是那日與逐野的荒唐使她破戒,這才導(dǎo)致情毒更加囂張,迫使她心生渴望,連夢境都不放過。 這些年,她靠藥物和內(nèi)力壓制體內(nèi)作祟的毒物,往年她能披甲上陣,親手殺人,以血腥暴力填補心中的空缺,入京之后她如修禪般自克,在府中修葺冷泉,再輔以藥物,雖然過程極為痛苦,但至少能讓她自控,不必犯錯。 那日與逐野冷泉糾纏之時,她已經(jīng)能感受到體內(nèi)的情毒泛濫,一旦被人欲所控,她現(xiàn)在的身體,只會步步淪陷,要得更多。 她只能先躲一躲,至少離開將軍府和蘭石小筑,哪怕只是暫時。 好在她還能來悟劍山莊。 悟劍山莊的來歷已有許久,本朝尚武,一反歷朝以來重文輕武的官場傳統(tǒng),不僅朝堂之上武官地位與同等文官平起平坐,每年除科考以外,還加設(shè)了武舉。 后梁境內(nèi),更是劍莊繁多,以大舉培養(yǎng)武才。 認(rèn)識張燁夫婦實屬偶然,仇紅稱病回京的第一年,便得梁帝令坐鎮(zhèn)監(jiān)考武舉,那年的武舉狀元,正是悟劍山莊出身,由此,與張燁夫婦打下交情。 仇紅頗為賞識那狀元,并且在后來推薦此人隨趙敏大將軍一道駐守羲和關(guān)。 可惜,自從那年出了一個狀元之后,悟劍山莊便再無人出人頭地,靠武舉躋身官列。 張燁一直憂心忡忡,擔(dān)心是否是自己能力不足,幾次相邀仇紅替他給學(xué)生上課,仇紅從前稱病,再叁推脫,不過既然打定主意回朝,那就沒什么需要顧忌。 她堂堂鎮(zhèn)國將軍,萬夜?fàn)I她都掌過了,如今只是培養(yǎng)一個武舉狀元,手到擒來的事。 黎源對她選擇留下并不意外,只是摸了摸烈風(fēng)的頭,對仇紅道:“這樣也好,你許久未來,孩子們也想念你,那我叫張燁替你將房間收拾出來?”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仇紅下意識叫住她,“你還是去看看他吧” 她閉了閉眼,“他今日不知為何聽不見了?!?/br> “聽不見?” 黎源本還以為是那屋中人又使脾氣鬧出了什么事,惹得張燁怒氣沖沖,沒想到竟然是聽不見。這可就太奇怪了,她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十分有信心,再說他身上的傷根本未有一處傷及聽覺,又怎會平白無故聽不見。 仇紅見她臉色不對勁,上前幾步寬慰道:“也許是暫時的,看他那個樣子,應(yīng)該也就是今天一醒來才發(fā)生的事,你且再替他瞧瞧,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大問題?!?/br> 黎源僵著臉點頭,心中卻還是疑慮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