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失憶
仇紅明知,這是一個陷阱。 下意識的,她攥緊了五指,作出一個抗拒的動作。 寒賦其人,是最大的危險。 她不該跟他去。 可真當寒賦垂眸,要自己跟他走的時候,仇紅卻猶豫了。 她的確有很多需要知道的事。 比如祝云破,比如楊知微。寒賦明明與她是涇渭分明,互不相犯的,卻在不知不覺中,多出這千絲萬縷。仇紅猜不準,想不通,但對寒賦本能的拒絕已經(jīng)話到嘴邊,“不”字囫圇在齒縫中,正要出聲,寒賦卻先一步微微俯身,從身前握住了仇紅緊攥著的的那只手。 體溫相觸,寒賦的體膚竟guntang得嚇人,仇紅想要掙脫,腕力相擰,卻被霸道地拽了回來。 這一下,他握得更緊了,guntang的體溫順著相貼的體膚渡進仇紅指間肌理,一瞬間,仇紅筋脈之間,忽地開始發(fā)疼。 寒賦什么都沒說。 只是拉緊了她。 仇紅忽然就失神,朦朧燈火之中,寒賦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就這樣垂眼望著她,無邊沉默不發(fā)一言,卻又好像在對她說著無盡的話。他睫毛微垂,在眼下映出一點細長的影子,瞳孔卻朗朗,干凈無塵,將她的輪廓,一點一點地印拓進他眼中的琥珀海。 寒賦從沒有這樣看過自己。 幾乎是一瞬間,仇紅便失神在這幾乎稱得上恬柔的眼眸之中,腦海之中不可控地,閃過幾幅模糊的畫面。她看不清,卻能記起一些細枝末節(jié),一種古怪的熟悉感攀上她的脊柱,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這樣的畫面曾經(jīng)發(fā)生過。 這個認知令仇紅竟下意識地,鬼使神差般,想去點頭應面前的人。 寒賦你到底想說什么? 為什么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仇紅的心思全亂了。 身后卻忽地響起一聲哀切的喚。 林無隅正深深地望著她,雙肩重重地頹下去,眉眼之間凝著化不開的悵然:“阿紅。” 這一聲,喚回了仇紅全部的理智。 如觸電般,仇紅忽地甩開了寒賦緊握著自己的手,擺脫掉那guntang體溫的一瞬,腦海中閃過的模糊畫面一并落了空,她渾身如失重一般一顫。 但無論如何,她應該先去顧好林無隅。 她這樣說服著自己,回過頭,毫無猶豫地對林無隅道:“我們走?!?/br> “我送你回去?!?/br> 不再去看寒賦。 也不再去看身旁的任何人。 像是怕自己反悔一般,仇紅飛快地去攙起林無隅的手臂,將他牢牢地支撐住,倚靠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人群之外。 她的每一步走得極艱難,像是要逃離這一切一般。 在她身后。 寒賦沒有阻止她。 甚至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仇紅耳邊能聽見的,只有林無隅忍著痛,從齒縫間發(fā)出的小口小口的喘息聲。 仇紅搖了搖頭,試圖把方才寒賦帶給她的古怪的熟悉感甩開,她牢牢地握住十指中林無隅的手臂,呼吸之間把全部的濁氣吐出肺葉,等到她終于帶著林無隅走近了人群外的千牛軍,她才覺得肩頭一輕。 “將軍。”領頭的千牛衛(wèi)沖她一禮,“請將林尚書交于我等,陛下面前,卑職自會為兩位大人解釋?!?/br> 如此善意,定當是裴照川吩咐打點過了。 仇紅本該在這個時候,問一問裴照川的境況,裴照川為她做了許多,現(xiàn)下不知擔著什么壓力,但不知為何,她心亂如麻得很,不僅顧不上裴照川,就連身邊的林無隅竟都覺得難以負擔。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只想快些將這些令她心惱意亂的事解決好。 她的心跳得極快,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即使她再怎么想說服自己,怎么試圖去壓下那古怪而洶涌的熟悉感,怎么去否定這感覺竟是寒賦帶給她的。方才被那人收進掌心緊握的那一刻,那一瞬的眼神和體膚相觸時便凌亂掉的心跳做不了假。 仇紅從前面對寒賦,無畏無懼,有恃無恐,就是因為她對寒賦的一切都不在乎。 不在乎,所以毫發(fā)無傷。所以肆意妄為。 可如今,她變了。 這樣的感覺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就在不久之前,她被裴照川壓在宮墻之上亂情的那日,她腦海中也閃過同樣模糊卻熟悉的畫面,心頭同樣浮起這古怪又深刻的痛感。 林無隅已被送上馬車,趕馬的銅鈴聲急如催令,風聲之中,駿馬揚蹄踩亂了磚上浮雪,千牛衛(wèi)嚴陣以待,列陣成隊,仇紅遠遠地站在外圍,仰頭能看見林無隅伸手忽地攔住守衛(wèi),他一只手橫前方,固執(zhí)地掀起簾來,目光脆弱而茫然,努力地在人群中找尋她的身影。 仇紅本該回應他,給予他安定。 可她忽然就想回過頭去,尋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這么想,也就這樣做了。 回過頭,廣闊的天地間,那人的身影被雪地襯得深遠。 萬丈塵息中,寒賦立于紅樓之下,雪風牽起他玄色官服的一角。 仇紅回頭之時,正是他背身離開的那一刻,仇紅目之所及,他的身影在夜幕中一點一點被吞噬。 只遙遙一眼。 記憶中早已淡忘的一幕卻被喚醒。 仇紅忽地便心口發(fā)疼,眼前畫面重迭,滿目茫茫純白,同樣是背影,同樣是寒風牽起了那人的衣角。 仇紅卻清醒地知道,記憶與現(xiàn)實的不同。記憶中,在她眼前飛揚而起的不是眼下這剝?nèi)梭w溫的雪,而是翻作鬼影洶涌,奪人性命的白沙。 沙粒硬而糙,刮過臉頰,會留下幾道殘酷的血痕。 細密的痛感貼著血rou而過,一點一點蠶食著意識。 仇紅有些茫然。 她為何,會把這一幕忘掉。 來不及去想為什么,幾乎是她重新憶起那一幕的同一刻,那日被白沙刺痛體膚的痛楚便瞬間活過來,重新落到了身上。 她一邊忍痛,一邊后知后覺地抬起手掌,掌心之上,交錯地布著幾道傷痕,仇紅失神地看著那些此生無法愈合的傷口,幾乎是低聲自喃道:“白沙吐谷渾?!?/br> 她此生唯一見過的那一場白沙紛飛,只在吐谷渾。 可既是在吐谷渾,這一幕為何又會有寒賦有關。 莫名地,胸腔之內(nèi),涌起一股不可言說的心悸。 幾乎是肯定的,仇紅閉上眼,五指慢慢收攏,緊握成拳。 她一定忘記過什么。 而被她遺忘的記憶中,寒賦是那個,被拋棄掉的人。 仇紅想通這些關節(jié),同時天靈顫抖,猛地抬起頭,視線在茫茫雪影中凌亂。 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身體有如千鈞之重,她不得不蹲下身去,才能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被栽倒。 她將自己蜷縮起來,借著頭頂?shù)臓T光,試圖平和自己的情緒,可嘗試無果,她越想平和,心頭便越亂,不停地冒出不同的聲音拷問著自己。 她真的忘了寒賦嗎? 這,太荒唐了。 她難以相信。 她仔細地將關于吐谷渾的一切回想,她記得,被困吐谷渾,后梁之中傳遍她生死未卜的時候,寒賦已經(jīng)默認她身死陣前,為國捐軀,要在世間將她徹底抹去了。哪怕是之后,慕容丘拓主動于陣前,將她還活著的消息告知于他,他也只是極為平靜地陳白:“仇將軍已于抵御吐谷渾一戰(zhàn)中捐軀,其生時盡忠,死亦慷慨,我后梁軍人,當承其意志,奮勇殺敵,以刃血仇?!?/br> 仇紅將他這番話記得清清楚楚,字字真切地記著。 她對寒賦從沒有期待,記下這番話,只是因為,這番話可能是她活著的時候,還能聽到的,從后梁傳來的,關于她的最后的話言。 盡管字字殘酷,她還是都記著了。 這樣想來,寒賦對于她的生死毫不在乎,又怎會出現(xiàn)在吐谷渾?怎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記憶里,又被平白抹去? 仇紅想不通。 但可怕的是,在她回想在吐谷渾發(fā)生的一切時,她忽地發(fā)覺,自己關于吐谷渾的記憶,的確出現(xiàn)了破損和空缺。 蠱毒被種入血脈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仇紅整個人是混亂的,蠱蟲入髓,cao控她的rou體和意識,她沒法主宰自我,更無法保持記憶。 仇紅閉上眼。 她真得忘掉了一些事。 一些,本不該忘掉的事。 而她不打算就這樣永遠地忘了。 她還記得,方才與寒賦一瞬靠近時的心跳。 她得找到他。 找到他,才能將眼下的,連同從前所有的未知,一并,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