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 第27節(jié)
我們陷入了沉默的僵持,不知過了多久,她將密函疊好:罷了,他給的實(shí)在太多了。 臘月二十七時,帝后要到京郊的萬安寺祈福。 臨出發(fā)前,殷九清理了理龍袍,端著架子睥了我一眼:按儀制需得帝后親臨祈福,但嬪妃也不是不能去,你若是想去,朕—— 我揮了揮手:太子哥哥,再見。 他沒再強(qiáng)求,微微頷首,乘上驕輦離開了。 我急匆匆地回了寢殿,太后早已等在了我的寢殿,我的床上放著一具與我身量相似的女尸。 太后吩咐人往屋子里潑灑著火油,揉著太陽xue,像是在惋惜這間華美的宮室很快便會付之一炬:快些走吧。 我四處尋著元寶,喵喵叫了半晌就是不見它的影蹤。 太后將一個腰牌塞進(jìn)我懷里,惶急催促著:快些走吧,馬上就過了宮女們出宮宮采買的時辰了。 我換上宮女衣服,跺了跺腳,實(shí)在等不及元寶了。 太后,我走后勞煩您幫我找找我的貓。 快走吧。太后再次催促。 我走的時候她喚住了我:為人父母,總不愿意看著孩子誤入歧途。他這一路走來很是辛苦,我不想他有把柄,殺了你的孩子,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我沒說話,焦急地朝她揮了揮手,走出了長華殿。 回頭看,長華殿已經(jīng)燒起來了,火舌舔舐著雕梁竄天而上,黑煙繚繞著升上了天空。 我將頭埋得很低,暢通無阻地出了宮,我的一顆心都激昂起來。 王府的李統(tǒng)領(lǐng)在宮門外接應(yīng),他穿著常服,我險些認(rèn)不出來。 章……姑娘,王爺和方側(cè)妃不日前已經(jīng)動身了,就在客棧里等著,咱們也盡快出發(fā)同他們匯合吧,免得夜長夢多。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到街上買了身衣裳,將宮女的衣服也揣走了。 騎著馬一路疾馳,行了三天,見到了等在客棧的殷九逸。 殷九逸穿了一身銀色的袍子,站在客棧寫著酒字的四角幡布下朝這邊張望。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飛奔著撲進(jìn)他懷里,他被我撞得向后一仰,雙手卻緊緊將我摟住了,將頭埋在我頸間笑:珠珠,別來無恙。 我們在年底出發(fā),走走停停,到了臨安已是三月春初。 暖融融的春風(fēng)吹過,西湖邊的垂柳抽出嫩綠的小芽,隨風(fēng)輕擺著腰肢。 殷九逸背著我,看著湖邊的風(fēng)箏說:等家里收拾妥當(dāng),我?guī)惴棚L(fēng)箏去。 好。我湊近他的臉親了一口:你真好。 恨玉提著包袱三步并做兩步走在了我倆前面,臉上寫著: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殷九逸趕緊對著身后的李統(tǒng)領(lǐng)說:李大哥,你快跟上,我們莫要走散了。 我摟著殷九逸的脖子,瞇著眼睛嘻嘻地笑。 陽光暖暖,風(fēng)也和煦,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第69章 殷九清番外 殷九清乘上了驕輦,大軍朝著萬安寺方向進(jìn)發(fā)。 他忽然想起臨行前,他問章秋荷要不要與他同去,她輕輕地擺了擺手,難得乖巧,甚至還小小地笑了一下,聲音軟軟糯糯的:太子哥哥,再見。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從殷九清心間淌過,像是甘霖灑在了久旱的大地上,他的心都因此悸動震顫,好似她終于肯將全面封閉的心門打開一個縫隙,好像他終于有了一絲絲的機(jī)會。 整個祈福期間,殷九清都有些魂不守舍,不是插香燭時慢了許多,就是住持問話的時忘了回復(fù),齊梅跟在他身旁提醒了好幾次。 殷九清羞于承認(rèn),可他就是想秋荷了,盡管只分開了一會兒,盡管她從不肯正眼瞧他。 因?yàn)樵缟系哪蔷涮痈绺?,他一整天都像是踩在棉花里,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她只有在求他的時候,才會喊他太子哥哥,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這四個字偏偏像是長了小鉤子一般,勾得他心癢。 他想見到她,哪怕她不說話,哪怕她瞪著他。 殷九清懷著這種洶涌的情緒,面上卻一派平靜地吩咐抬驕輦的人說:朕還有折子要批,腳程快些。 回了宮,他抑制著雀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長華殿。 等待他的只有一座濕漉漉的、烏漆嘛黑的宮殿。 他們說,他的秋荷用完早膳進(jìn)屋里小憩,長華殿忽然走了水,秋荷死在了大火中,只給他留下一具焦黑的尸體。 他不敢相信,明明早上還活蹦亂跳的人,怎么忽然之間,所有人都告訴他,秋荷死了,秋荷不在了,這要他如何能信。 他的母后站在一旁隨口說道:許是早就存了死志吧,次次見她,她都苦著臉。 殷九清腦中的弦驟然崩裂,原來如此,原來她早上古怪的道別竟是此意,她同他說:太子哥哥,再見。 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原諒他,她寧愿死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邊。 殷九清拖著沉重的步子回了養(yǎng)心殿,他想起他略帶強(qiáng)迫意義的吻,他威脅她,他向她索吻。 是不是不應(yīng)該讓她去見殷九逸? 她見了殷九逸,受了愛而不得的苦,她熬不住了,所以要這樣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殷九清發(fā)了狠,將案上的奏折悉數(shù)掃落在地,他的身子緩緩滑落在地上,仿佛渾身的力氣被抽干,他在空曠肅穆的大殿里痛哭出聲。 他說好的要彌補(bǔ),可她就是不要,她心里裝了別人了,寧愿死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邊。 他們以往也是有過好時候的,怎么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呢? 殷九清想起了他青蔥的少年時光。 章太傅是他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師。 他常去章府,也總能聽章錦燦同他提起那個討厭的庶妹。 殷九清從未見過那般漂亮的女子,臉上清純與艷麗并存,眼角上揚(yáng)帶有媚態(tài),嘴唇薄厚適宜,唇珠明顯,又儼然是少女清純之感。美目流盼、朱唇皓齒,令人不可逼視。 他自小遵圣人訓(xùn),心中對妻子的期許也是端莊知禮、敦厚賢淑之流,從不敢對秋荷有他想。 但章秋荷實(shí)在和殷九清見過的姑娘太不一樣了,她身為庶女卻總是挑釁身為嫡女的章錦燦,次次讓章錦燦吃癟,總是挨打卻總敢再犯。 她的身上有一種張揚(yáng)肆意的美,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不曾有過的東西。 身為太子,他自小便被教導(dǎo)著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他不敢將喜怒形于色;不敢不用功;不敢不遵圣人訓(xùn),循規(guī)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的父皇、母后對他寄予眾望,他們要讓他成為表率。 他小心翼翼地活著,太子的殼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時,桀驁不馴的章秋荷突然闖入了他的生命中,他覺得她那么特別,她笑著喚他太子哥哥。 后來,她被李榮川欺負(fù),他憤怒。 她下藥,他生氣。 他氣她不自愛,他氣她妄自菲薄。 此前,皇后多番提及給殷九清找侍妾,都被他一一拒絕了,那是殷九清的第一次,也是秋荷的第一次。 他口不擇言地訓(xùn)斥了她,后來又后悔同她說了重話,火急火燎派暗衛(wèi)給她送藥。 她在風(fēng)雅場所跳舞,他更是氣血翻涌,心里想著不管她,卻還是沒忍住讓暗衛(wèi)給她送去銀子。 殷九清漸漸明白了,秋荷真的沒有選擇,他是真的心疼她。 那時的他太過懦弱,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不敢將喜歡宣之于口,不敢叫別人揣測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敢給她承諾。 后來秋荷被章錦燦下了藥,送到了他的床上。 其實(shí)那夜他尚存著幾分清明,她乖乖在他懷里睡著,雙頰飛紅,他忽然便貪起歡來。 他喜歡她,他想要得到她。 他對自己說,不如就借著酒勁放縱一回吧,明日之后,他來娶她,他來保護(hù)她,他會對她好。 自那以后,殷九清抑制不住地歡喜,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急吼吼地跑到她的臥房看她。 她穿著一襲青色的紗裙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著,看起來很乖,和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 不多久她又皺了眉頭,似是很不安穩(wěn),殷九清躡手躡腳坐在她的床邊,做賊一般摸摸她的眉毛,捏捏她的臉頰。 眼看著她馬上醒轉(zhuǎn)過來,他又像受了驚一般抽回手,正襟危坐,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 殷九清的歡喜是藏在袖子下微微顫抖的手。 他不善于說甜言蜜語,他想表示,他也喜歡她的,他看著滿池的荷花,心中微動,試探著低下頭想親一親她。 她瑟縮了,殷九清的心緒瞬間跌落谷底。 她主動摟著他的脖子親他,殷九清的一顆心又怦怦跳動起來。 她害羞地瞧著他,不是蓄意勾引他的眼神,是一種懵懂的、羞怯中帶著不安的眼神。 像是有羽毛在殷九清的心間撓啊撓,他是真的喜歡她,就是想常常看看她,就是想膩在一起,光是看著她就很高興了。 他擁緊了她,細(xì)細(xì)碎碎地吻她。 他知道娶她很難,他義無反顧。 他不在乎他的太子妃是誰,他一點(diǎn)也不在乎,他只要太子側(cè)妃是秋荷就好了。 可是后來,秋荷有了身孕,她竟害怕殷九清殺了孩子,殷九清又生氣了。 他總是生氣,對秋荷說一些不好聽的話,后來又總是很后悔。 誰也不能想到,后來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 他想著去辦差回來,父皇就會把秋荷嫁給他。 恰逢秋荷的生日,他想著要給他的秋荷過生辰,他跑死了幾匹馬,日夜兼程地趕路。 可是一回來,一切都變了。 他的母后替他殺死了孩子,他的皇兄橫刀奪愛,奪走了他的秋荷。 最令殷九清心痛的是,秋荷也誤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