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5節(jié)
賢親王喃喃了幾句天災(zāi)人禍,走到書桌旁,手指摩挲著桌上一幅字的邊角。 三人跟了過去,季別云倒著瞄了兩眼,上面寫的是一首山水詩。明明寄情田園山水,就連住處都灑脫自然,這會兒卻又因百姓遭受天災(zāi)而低落……他也看不出這位王爺?shù)臑⒚撌遣皇茄莸牧恕?/br> “你身手不錯?”王爺終于抬頭看向他。 季別云答道:“算不上多好,能防身罷了?!?/br> 然而話音剛落,劍鳴之聲在他背后乍然響起,銀光破空而來,帶著劍風(fēng)吹起他鬢邊發(fā)絲。 少年未曾退卻,腳步輕挪,一抬手就從側(cè)面捻住了劍鋒。余光里持劍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一直在旁聽候的侍衛(wèi)。他松開二指,屈起指尖用關(guān)節(jié)彈向劍身,只聽得一聲低微的劍鳴,侍衛(wèi)持劍的手朝旁偏了偏。 侍衛(wèi)長得沉穩(wěn)老實,二十多歲的模樣,長劍被彈歪之后果斷收了劍,朝一旁俯首退去。 賢親王看向季別云的目光帶上了一層驚異,沉吟片刻后笑道:“徐陽可是我的貼身侍衛(wèi),觀塵,你當(dāng)真是為我引薦了一位少年英才。” 不待觀塵回答,男人又看向季別云,“不如這樣,季遙先留在我府上做侍衛(wèi),若是有意從戎,便可考慮考慮我麾下的宸京右衛(wèi),如何?” 季別云垂眸聽著,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起了提防之心。賢親王一上來就給了他一條明路,說什么進(jìn)入宸京右衛(wèi)……那可是京城十二衛(wèi)之一,在天子腳下負(fù)責(zé)宮禁宿衛(wèi),多是世家子弟任職。 他還在思考如何答話,觀塵卻先溫和地開了口:“既然王爺覓得良才,季施主又尋到了落腳之處,其余的,貧僧便不過問了。若無其他事,貧僧便帶著師弟先行告退,住持還等著貧僧復(fù)命?!?/br> 好啊,這和尚把自己率先摘了出去,又三言兩語替他默認(rèn)了要留在王府。 季別云不自禁瞥了一眼對方,依舊是平靜的眉眼,只是他從那張臉上看出了一點深藏不露。如果觀塵真的沒什么壞心思,那這么想讓自己留下來,應(yīng)該解釋為助人心切嗎? “去罷去罷,我向來都是留不住你多待一會兒的?!辟t親王依舊很好說話,笑著擺了擺手。 季別云抓緊時機(jī)也開口道:“王爺,那草民先送兩位師父出去?!?/br> 知曉他們或許有話要說,賢親王沒有阻攔,點了點頭。 季別云跟著兩個和尚走出了初景閣,見引路的仆人離得遠(yuǎn)才問道:“師父在信中都說了些什么?” 僧人走在他身邊,聞言疑惑地看向他,“季施主所言何意?” 看見觀塵的神情,像是真的一派坦蕩,倒顯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哦,我以為師父替我在信中有所美言……”他挑了個半真半假的借口,但也為自己的猜忌感到不好意思,難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季施主何須美言,貧僧在信中只是提及了施主的身手罷了。”僧人冷冷淡淡地對他施了一禮,“不必遠(yuǎn)送,施主留步吧。” 眼見著觀塵轉(zhuǎn)身離去,季別云匆忙中叫住了對方:“等等!” 一大一小兩個和尚都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他,把他看得有點心虛。 摸了摸鼻子,季別云才道:“待我安頓下來,必定抽空拜訪懸清寺,到時候再來謝你。” 妙慈立刻喜笑顏開地說好,相比之下觀塵淡然許多,略微彎了彎嘴角,點頭道:“貧僧靜候?!?/br> 季別云站在原地,等到兩個身影遠(yuǎn)得再也看不清才收回視線。 他心懷謝意,卻也有心結(jié)交這位和尚,所以才說要去懸清寺道謝。至于為什么想結(jié)交……他承認(rèn)自己目的不純,觀塵能與賢親王論友,本事自然不一般。但是同吃同住同行了這么久,季別云覺得觀塵也挺有意思的。 心善,平和,儼然一副高僧的模樣??墒羌緞e云總看不清這人,像隔了一層霧,讓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一探究竟。 * 季別云被安排在王府住下,之前那位試探他的侍衛(wèi)負(fù)責(zé)帶他熟悉環(huán)境。 王府占地極廣,外有右衛(wèi)輪值守衛(wèi),內(nèi)有侍衛(wèi)把守。所有的侍衛(wèi)都住在南邊幾個專門辟出來的院子里,季別云分到了一個單獨(dú)的房間,雖然很小,但至少沒有其他人打擾。 那名在王爺身邊聽候的侍衛(wèi)名叫徐陽,今年二十又五,比他年長了好幾歲,也就讓他喚自己一聲徐兄。 “在王府做事有兩大好處,一是王府尊貴,差事也體面;二來王爺是最為和善的,體貼下人。”徐陽把一床新被褥抱到他床上,一邊道,“不過也有壞處。王府人多,容易生是非,你初來乍到行事穩(wěn)妥為上。” 季別云故意笑得單純,點頭應(yīng)下,“多謝徐兄提點。” 徐陽擺了擺手,問道:“今年多大了?” 季別云故意報大了一歲,答道:“已經(jīng)滿了十八。” 青年的眼神在他身上不帶惡意地打量一番,笑道:“卻還像個孩子,你之前在初景閣的身手倒是把我給唬住了,原來是裝兇啊?!?/br> 他笑著沒吭聲,心里卻想他哪兒是裝兇,分明是在努力裝得不兇。這半日下來嘴角都快笑僵了,比打架都還累。 若徐陽見到他在戍骨城的模樣,定不會這樣說他了。 “行了,你先休息一晚,王爺吩咐我明日帶你去逛逛宸京?!毙礻柵牧伺氖稚喜⒉淮嬖诘幕覊m,往門外去了。 季別云送到了門口,見人走了才收起臉上的笑,將門關(guān)上。 王府哪兒都清幽,就連侍衛(wèi)住的院子都聽不見嘈雜的人聲。他明明應(yīng)該感到放松,可是他總覺得自從入京之后,就被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給兜住了。 或許尋常百姓入京之后看見的都是繁華景象,他親眼所見卻是無處不在的桎梏與植根這片土地的權(quán)力。宸京仿佛一張蛛網(wǎng)的中心,許多細(xì)密而透明的絲線延伸開來,連接起整片大梁國土。 就如同四年前遠(yuǎn)在靈州的柳家之禍,也與宸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第6章 早市 翌日,天色將亮。 徐陽前來找人時,卻發(fā)現(xiàn)少年的房門大開,人也不知所蹤。 “徐兄?!鼻謇实穆暰€在他背后響起,徐陽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少年只穿了一身單衣,額頭上滲出了不少汗水。 季別云說了一聲早,便往屋里去了。 “大清早的,這是去練武了?”即使習(xí)武之人大多有每日練武的習(xí)慣,但徐陽難得見到如此積極的,時辰還早竟然已經(jīng)都回來了。 少年把住門扉,要關(guān)不關(guān)的,卻將徐陽進(jìn)屋的步伐擋住了。 “是。不過我要更衣,徐兄就別進(jìn)來了吧?”少年笑了笑,不待他回答就將房門關(guān)上了。 徐陽吃了個閉門羹,在院子里怔愣了片刻。 嘿,這小子,都是大男人有什么見不得的?倒顯得他像是居心不良的采花賊,被大家閨秀給堵在了門外。 片刻之后季別云清清爽爽地打開了門,望了一眼面色奇怪的徐陽,他照常笑著走了過去,“不是說要帶我逛逛宸京嗎,徐兄,請吧?” 徐陽搖了搖頭,帶著他繞著王府的幽徑走出了西南偏門。 出了西南角門便離外城不遠(yuǎn),他們走了一段路之后來到一片早市,許多挑著擔(dān)子賣早點的商販聚在附近,街道兩側(cè)的店鋪也飄出陣陣食物香氣。 季別云早起到現(xiàn)在只喝了幾口茶水,腹中饑餓感愈發(fā)明顯。徐陽帶他在一個不大的攤位坐下,要了兩碗面片湯。 “這一家我常吃,味道不錯,最重要的是量大管飽。你也知道,咱們習(xí)武之人吃東西就像饕餮過境,這肚子啊是永遠(yuǎn)裝不滿的。”徐陽一邊說著,一邊給他遞了一雙干凈筷子。 這話說得坦坦蕩蕩,季別云聽得好笑,不愿拂了對方的面子,故而點點頭表示應(yīng)和。 其實他每餐都吃得不多,卻不是因為食量小,而是這四年多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不多時,兩碗冒著熱氣的面片湯就端了上來。季別云低下腦袋,便沉入了一片霧氣蒸騰的煙火世界,熨帖得他心口微微發(fā)燙。 他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聽徐陽絮絮叨叨地給他介紹宸京。 “我呢不是宸京人,也是同你差不多大的年紀(jì)來了京城。和很多人比起來算是運(yùn)氣好的了,一路走到現(xiàn)在也沒吃多少苦。” 徐陽捧起碗來,喝了幾大口面湯才又道:“不過我得給你幾句過來人的忠告,宸京有多熱鬧就有多危險,畢竟人多嘛,事兒也多。何況這城內(nèi)有許多都不是一般人,他們的事情就更多了。” 季別云點點頭,“謝過徐兄,我記下了?!?/br> “誒,你要記的東西可多著呢,慢慢學(xué)?!毙礻枖[了擺手,轉(zhuǎn)頭叫了沖著街對面賣烤餅的攤主喊了一聲,讓他拿一份烤餅過來。攤主將燙手的烤餅用油紙包了給他送給來,徐陽給了兩枚銅錢之后,拿著烤餅張嘴就啃了一大口。 他坐在桌對面,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這人沒撒謊,吃飯時果然如同饕餮過境。 等他吃好時,徐陽也將烤餅吃了個干凈,起身時瞥了一眼他的碗,搖搖頭道:“這么一小碗都吃不完,怪不得身板這么薄?!?/br> 說罷將五枚銅錢拍在桌上,帶頭走出了小攤。 季別云瞥了一眼,雖然只有幾枚銅錢,但徐陽的身影頓時在他心中高大了幾分。 又一個善人。 天色已經(jīng)完全亮了,暖洋洋的晨光中,來來往往的除了百姓與商販,還有許多書生打扮之人。 他問道:“這附近有書院或者是國子監(jiān)嗎?” “非也非也?!毙礻柋环諊腥荆沧Я艘痪湮目U縐的話,繼而答道,“春闈快到了,這些都是各地前來趕考的舉人,你看見的這些應(yīng)該都是住在附近那幾家客棧里的?!?/br> 季別云點了點頭。 他小時候也被父母安排好了科舉求仕的路,不過沒讀幾年書家里就出了變故。以前背的書雖然已經(jīng)刻在了腦子里,他卻再也沒想過要考科舉。 這些士人年紀(jì)各異,不過大多都比較年輕,懷里抱著書筒,有些人身后還跟著書童。在朝陽映照之下,還真有些國之棟梁的意味。 不知是因為春闈在即,還是宸京本就戒備森嚴(yán),街道上有士兵穿甲佩刀地巡邏,每過幾個街口還能看見有士兵值守。 起初季別云只粗略掃了他們一眼,在走到下一個街口時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看向那幾位士兵的腰間。 他們的佩刀……太眼熟了。 雖然這種形狀的刀并不罕見,各地都尉府的兵器也有類似制式,就連一些山匪都會鍛造出差不多的刀來用,但終究是有細(xì)微差別的。季別云對兵器很敏銳,這些士兵的佩刀正好是刺殺他之人用過的。無論是刀鞘、刀柄還是刀身的形狀,都與他記憶中的十分吻合。 更何況他在打斗中曾搶來親手用過,那手感他到現(xiàn)在還銘記于心,季別云可以肯定,這兩種佩刀一模一樣。 在那幾位士兵察覺之前,季別云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面上裝得風(fēng)輕云淡,實則內(nèi)心已經(jīng)掀起驚濤巨浪,思索著前因后果。 那些要?dú)⑺擞玫牡对趺磿途┏枪俚兑粯印┏悄媳避娨还矓?shù)萬人,再者能用官刀的不僅是軍隊中的人,他又要如何去找? 走遠(yuǎn)之后,他才朝著身側(cè)的徐陽拐彎抹角地問道:“徐兄,那些官兵的佩刀好威風(fēng),應(yīng)該不輕吧?” 徐陽不疑有他,以為他只是好奇,便道:“那是自然,宸京南北軍的佩刀都一樣,故意做得比前朝的厚一些也沉一些。就算不出鞘,只用刀身敲人,都能把人腦袋開條縫。對了,你待會兒跟我去一趟軍器監(jiān)吧,領(lǐng)一把趁手的兵器?!?/br> 季別云還在想佩刀的事情,就見徐陽停下腳步,好奇地問他:“你用什么兵器?等等,讓我先猜一猜……你反應(yīng)與出手都快,身形也輕而靈巧,應(yīng)該是用劍吧?” 他愣了愣,一臉無辜道:“我用刀比較順手?!?/br> 徐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上下打量他兩眼,“你竟然用刀?別騙你徐兄啊,你真耍得動?” 他眨巴兩下眼睛,心說他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啊。 徐陽看起來沒有惡意,也不像是輕蔑的模樣,那他是該像在戍骨城時一樣藏拙避禍,還是索性大大方方承認(rèn)? “我……”話到嘴邊變得模棱兩可,“應(yīng)該耍得動吧,不然待會兒試試?” “好!試試!”徐陽這人爽快,聽了他的話反而笑了起來,又走在前頭去了。 季別云在原地站了片刻,摸了摸自己后頸。 是他與世隔絕太久,已經(jīng)不習(xí)慣世俗了嗎?怎么感覺自己偶爾太過防備了反而弄巧成拙,顯得很傻,仿佛腦子轉(zhuǎn)不過來似的。 他反思片刻后又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