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士人，紛紛朝一個方向走去，聽路人議論說貢院就在那個方向，舉子們先去看看考試地點，以免之后的會試出岔子。

    不過貢院正好與軍器監(jiān)一個方向，他們便順其自然地夾在讀書人的人堆里往前走。

    季別云無意中聽到那些舉子的交談，左一個明經(jīng)，右一個詩賦，牽扯起他被先生折磨的痛苦回憶。

    那時候父母覺得他體弱又未開蒙，便給他請了兩位老師，一位教他拳腳功夫，另一位教他四書五經(jīng)。他每日就在兩位老師的教導(dǎo)之中度過，很難有機會出去玩。不過就算功課再緊也磨滅不了他渴望自由的心，他還是忙里偷閑，得了空就往書房外面跑，有時候是在自家花園里瞎逛，有時候也會去靈東寺找慧知。

    現(xiàn)在想來，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只有拳腳功夫還殘存在身體中，變成了本能反應(yīng)。

    到了軍器監(jiān)之后，或許是看他們是賢親王府的人，兵器竟然有的挑。

    季別云視線率先落在一把九環(huán)刀上，這種刀不僅刀身寬，刀背處還嵌了九個環(huán)，使得刀身更重。雖然笨重，一旦掄起來卻極其威風，殺傷力也強，用來砍劈是最為得力的。

    徐陽站在一旁沖他挑了挑眉毛，“試試？”

    季別云隨口答了聲“好”，雙手握住刀柄，將十多斤重的大刀拎了起來。九個環(huán)與刀身碰撞，發(fā)出叮鈴脆響，他將刀柄挪到右手中，用略顯單薄的身軀將九環(huán)刀舞了起來。

    少年身形靈巧，以身體的重量帶動手臂，借勢挽了個刀花。笨重的九環(huán)刀被他耍得也多了幾分輕盈，揮動之間風聲獵獵作響，徐陽站在一旁看得連連搖頭。

    像季別云這樣連九環(huán)刀也能耍得漂亮的，確實不多見。如今少年看起來還有些病態(tài)，若是以后身子養(yǎng)好了，耍起刀來或許會更加好看。

    徐陽甚至還想看少年舞劍，不過季別云挽了個刀花之后便收了勢，將刀放了回去。

    “九環(huán)刀不太適合日常用，依我看，”季別云的手掌在一排兵器前拂過，最后停在了一把環(huán)首刀上，“這把挺好的，就它吧。”

    環(huán)首刀的刀柄略細，與窄長的刀身相連，線條凌厲漂亮。他甫一握住環(huán)首形狀的刀柄，就已經(jīng)愛不釋手了。

    徐陽見他滿意，便與一旁守著的士兵定了下來。二人走出軍器監(jiān)，卻見道路上的舉子們紛紛站到了兩旁，似乎在為什么人讓路。

    季別云正好將刀收進刀鞘，一抬頭便看到遠處駛來一架馬車，前面還有侍衛(wèi)專門開道，其中幾人的佩刀也和他在靈州見到的一樣。

    “排場不小，誰??？”

    他喃喃自語一句，卻被旁邊的徐陽聽見，答道：“應(yīng)該是禮部的人，科考歸禮部管，尚書大人不會為了這么小的事情前來，馬車里的應(yīng)該是禮部侍郎鄭大人?！?/br>
    姓鄭？季別云下意識警覺起來。但片刻后意識到這也不算多生僻的姓，朝中官員這么多，有幾個同姓的也是常事。

    他注視著馬車漸漸靠近，低聲問道：“不知是哪位鄭大人？”

    徐陽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意外，似乎在懷疑他有攀龍附鳳之心。

    “姓鄭名禹，前些年從地方上調(diào)上來的。不過我也記不太清了，似乎是哪個地方的刺史，不知是辰州還是靈州?！鳖D了頓，壓低聲音又道，“見你年紀小我才提醒你，少去了解官場上的事情，這不是你我能夠摻和的。除非你真的打算入右衛(wèi)，日后在軍隊里一步步升上去，不然少打聽。”

    季別云笑了笑，“謝徐兄提醒，我只是好奇罷了?！?/br>
    他當然不只是因為好奇。

    四年前，在靈州的都尉之職仍姓柳時，靈州刺史便是一位名叫鄭禹的。

    鄭禹與他父親柳洪吉同在靈州為官，相識多年，于公于私都常有來往。雖不算摯交，卻也相處得風平浪靜。他也曾懷疑過鄭禹，但實在找不出鄭禹害他父親的動機。

    柳家遭難之前，他父親曾收到過一封密信。然而事情進展得太快，不過幾日他父親就被斬首，那封密信的來歷直到如今季別云也不知曉。他只知那封信就如同一副催命的符咒，將整個柳家全毀了。

    所以……會是鄭禹嗎？

    作者有話說：

    都看到這里了，真的不打算點個收藏嗎

    _(:3」∠)_

    第7章 逼問

    鄭禹下了朝就往貢院去了。

    禮部如今受新皇重視，尚書又年事已高，科考一事便落在了他肩上。他盤算著將春闈組織好了，不久后的殿試一過，等陛下挑出幾個好苗子來，他的官運或許也能跟著沾沾光。

    他看過今年一些舉子的鄉(xiāng)試考卷，沒幾個出彩的。故而只將幾個朝臣門生挑了出來，加倍注意著，尤其是丞相獨子也參與了科考，可萬萬不能怠慢。

    鄭禹在心中盤算了一番，到了貢院之后也沒費太多心神，手底下的人早已將一切都布置好，不需要他再來安排。

    回府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叫來下人，再次詢問南邊的動靜。這一次的結(jié)果仍然給他添堵，柳家剩下來的那小子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背后的助力也隱形了。

    “那邊大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走回北廂的路上，他又問道。

    “回主子，并無。”

    眼見著那位都不急，他焦慮的心情也緩解了不少。畢竟只是一個十多歲的罪臣之子，沒權(quán)沒勢又無依無靠的，能翻出多大風浪來？何況在戍骨城那鬼地方待了四年的人，就算勉強活下來也早就廢了，說不定這會兒已經(jīng)死在了某座荒山里。

    鄭禹放下心來，走到北廂同妻子用了晚膳，之后在書房待了一會兒，便回到臥房準備休息。

    宸京的熱鬧不分白天黑夜，即使到了夜里也多得是集市。但鄭禹當初故意挑了個遠離鬧市的宅子，白日里就一片幽靜，入夜后更是悄無人聲。

    他躺下沒多久便沉入了睡夢之中。

    **

    在鄭宅一處無人注意的角落，少年身著夜行衣越過圍墻，輕輕巧巧地落了地。

    他避開值守的鄭宅下人，進入了北邊的院落，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書房。

    房內(nèi)一片漆黑，他從懷里掏出火折子，湊到面前一吹，火光霎時間就躍了出來。他害怕光線太亮引人注意，用手掌擋住些火光，走到了書架旁。

    四年過去，他不確定當年的事會留下書面痕跡，但也不愿意就此放棄。他在書房內(nèi)翻找了一通，甚至在一方隱秘的錦盒中找到了一沓銀票和地契，卻也沒有翻出絲毫與柳家之案有關(guān)的線索。

    也是，如果真的與鄭禹有關(guān)，對方也不會把指證自己的證據(jù)留下來。

    季別云熄滅了火折子。既然找不到物證，那就去問問當事人。

    臥房中，平緩的呼吸聲極為明顯。季別云走到床邊，適應(yīng)了黑暗之后勉強能看清外側(cè)躺著的中年男人，然而里側(cè)還躺著鄭禹的夫人。

    以防節(jié)外生枝，他從腰帶里掏出一顆路邊順手撿的小石子，在手里拋了兩下，然后對著床榻打了出去。侍郎夫人恰巧背對著外面，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后頸上。

    這下應(yīng)該不會輕易醒過來了。

    季別云第一回 做這種不法之事，有些迷茫。偷偷摸摸闖入他人住宅的行為，若是放在以前，應(yīng)該連他自己都不齒吧。

    但思及自己深夜前來的目的，心中的那點茫然便消失殆盡了。

    少年不慌不忙地抽出袖中短刀，抵在了男人脖子上。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快與夜色融為一體時才有所動作，他半蹲下來，用手背拍了拍男人的臉。

    “鄭侍郎，醒醒。”

    被打擾了清夢的鄭禹不耐煩地嘟囔兩聲，卻仍緊閉著雙眼。

    季別云今夜本就做好了動手的準備，面前中年男人的愚蠢之相讓他失去耐心，拿刀背又用力拍了拍鄭禹的臉。

    “起來，有話問你?！?/br>
    男人突然一顫，睜開了雙眼，驚慌之間被冷冰冰的刀貼住了嘴唇，一聲驚呼堵在了喉嚨口。

    黑暗中少年帶著寒意的聲音響起：“別亂說話也別掙扎，在你的手抬起來之前我就會把你喉嚨捅個對穿，明白了嗎？”

    季別云感覺到男人點了點頭，才又問：“猜得到我是誰嗎？”

    鄭禹久久沒回答，他握著短刀又抵在男人脖子上，冷笑道：“難不成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所以你猜不到？那書房里那疊銀票和地契是誰給你的，說說？”

    他聽見男人的呼吸聲逐漸急促起來，似乎是在緊張。

    片刻后，鄭禹終于開口了：“我知道，你是柳……”

    話沒說完就被刀刃拍了拍頸側(cè)，季別云打斷他，“好了，話不必說盡。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那接下來就好辦了，我問一句你答一句?！?/br>
    少年停頓了片刻，黑夜中滋生的情緒纏繞住二人。鄭禹感受到的是恐懼，而季別云感受到的，則是內(nèi)心深處悄然生長的暴戾。

    “你與柳家一案有無關(guān)系？”

    平躺在床上的男人開始局促地喘氣，卻是搖了搖頭，又答道：“沒有關(guān)系?！?/br>
    他早料到會是否認，但也不惱。刀尖在男人頸側(cè)輕輕滑動，卻不刺破皮膚，偏偏不給鄭禹一個痛快。

    在脖子上用刀尖寫完一個鄭字之后，他才問道：“柳都尉與你有何恩怨？”

    “不是我……真的與我無關(guān)……”

    季別云依舊不理會，聲音無比冷靜：“誣陷柳都尉叛國的證據(jù)是你捏造的嗎？如何捏造的？”

    鄭禹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顫抖，語氣中帶上了崩潰的情緒：“柳云景你放過我吧，我與你父親只是同僚而已……”

    “是你將偽證呈給先帝的，”季別云語氣平穩(wěn)，手上卻發(fā)了狠，刀刃已經(jīng)陷入了皮rou之中，“還是另有他人？”

    少年的一串詰問如同暗處的蛇，淬著冰冷的毒液，將鄭禹一點一點地纏緊，再試圖把人完全絞殺。

    鄭禹胸膛劇烈起伏著，不敢再出聲否認。

    季別云在這片沉默中笑了笑，“慌什么，我又沒說要立刻殺了你。你一條命，想死多容易啊，不過死了之后這一大座宅子該怎么辦呢？一位夫人，兩個未成人的子女，鄭侍郎死后被揭發(fā)貪污受賄，他們應(yīng)該也不好過吧？”

    “別說了……是，是我陷害的你父親。”

    鄭禹終于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松了口，承認得干脆利落。然而季別云心中沒有任何確認了仇人的欣喜，即使這位仇人已經(jīng)在他刀下。

    “這些年我也很愧疚……我愿意補償你，無論你想要什么！”男人越說越激動，“功名和錢財我都可以給你，我是禮部侍郎，不久之后還會升任尚書……只要我握著權(quán)勢一日，必然不會虧待你！”

    季別云疲憊地挪開視線，他只覺得鄭禹離自己太近了，讓他感到惡心。

    “說話小聲一點?！?/br>
    毫無預(yù)兆地，他掐住鄭禹的脖子，將鄭禹整個人從床上拖了下來，任對方撲騰著掙扎也毫不松手。手掌扼住了男人的喉管，讓對方掙扎不開也叫不出聲來，如同拖一個麻袋般拖著男人走到了窗戶旁邊。

    季別云將鄭禹提起來，按到了墻上，借著窗紙透進來的月光死死盯住鄭禹的臉。

    “寫一封認罪書，我就讓你活下來?！?/br>
    他想要的不只是仇人的命，柳家死去的十五個人想要的也應(yīng)該不止如此。

    季別云要柳家的冤屈得以洗刷，冤魂得以重見天日。

    月光下，半蒙著面的少年人神色晦暗，一雙眼盛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堅定與仇恨。

    他低頭掐住了男人的脖子，手臂的青筋都鼓起，不是因為用力，而是他在克制自己不要先捏斷了對方的頸骨。

    鄭禹拼命掰著他的手，想要他松開自己的喉管，卻徒勞無功，只能從喉嚨中擠出沙啞的嗓音：“我只是……辦事的……背后有人指使……”

    這種垂死掙扎的話自然不可相信，他隨口答道：“好啊，那你說出那人的名字?！?/br>
    “留我一命，”鄭禹的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我日后告訴你……”

    季別云幾乎要笑出來。

    這種人的承諾鬼才信。如果放過鄭禹，第二日這人絕對會滿城地通緝他，到時候主動與被動可就要打個顛倒了。

    “不必，我今夜只要你親手寫的認罪書，其余之事日后我自會探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