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鞍白馬度春風 第145節(jié)
便是他自己都尚未回過神來。 所謂天翻地覆,信仰崩裂,所需也不過一瞬而已。 蕭煦胸中翻涌著巨大的痛苦和內疚,還有洶涌而起的憤怒與失望,攪得他五臟六腑俱不得安寧。 那是他的父親,他引以為傲,視以為天的父親!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許久之后,他看著呆呆坐在塌上的蕭璃,開口,只是聲音干澀嘶啞,“阿璃,兄長會想辦法的……我……我一定會想辦法將嬸母……” 說到這里,蕭煦就再說不下去,他甚至不知從今以后應該如何面對阿璃,更不知他日九泉之下,他要如何面對待他如親子的叔父。 裴晏看著兩個人,面色冷峻,似乎是忍著怒意,道:“兩位殿下可知道,君者失德,悖逆人倫,是何等大事?” 蕭煦閉上眼睛,點頭。 “所以此事,萬萬不能泄露一分一毫?!迸彡汤^續(xù)說道。 榮景帝在意聲名,若是此事泄露出去,莫說林皇后可能性命不保,便是蕭璃都可能會有危險。那個人如今已經(jīng)是九五至尊,他若起了狠毒之心,以他們如今的力量,根本就只是蚍蜉撼樹。 說罷,裴晏單膝跪在蕭璃面前,抬起頭看向她的眼中,無視她的彷徨無助,說:“殿下?!彼钌畹乜粗f:“殿下的阿娘,還活著?!?/br> 蕭璃的眼睛終于不再一片空茫,她回過神來,喃喃道:“是啊,我阿娘還活著,還活著?!?/br> “但是從今日起,殿下要忘記這件事?!彪m然不忍,但裴晏仍是如此說。 蕭璃愣住了。不僅蕭璃,一同愣住的還有站在一旁的蕭煦。 “太子殿下與我,一樣會忘掉此事,明日與昨日,并無任何區(qū)別。” “阿晏……”蕭璃逐漸明白過來裴晏的意思,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一直搖著頭。 “殿下!”裴晏加重語氣,一字一句道:“你只能如此?!?/br> 蕭璃的眼淚唰地掉了下來。 “殿下不僅要忘了這件事,殿下還要一如既往,人前人后,都做那個明澈的公主殿下,殿下要比誰都肆意,殿下要笑得比誰都張揚,殿下還要……視那個人,如同親父。”明明是芝蘭玉樹,謫仙之姿,卻偏偏說著最殘忍的話。 蕭煦閉上了眼睛,無法再聽下去。 “唯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才能保全皇后娘娘?!?/br> 若是未來有一日消息走漏,也只有如此,才可偽裝得毫無破綻。 “阿晏,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蕭璃搖著頭說。 她的頭此刻劇痛無比,幾欲炸裂,她無法思考,不知道怎樣當作若無其事,更不知道今后怎樣面對那個人。 “殿下,你可以的。” 裴晏伸出手,將蕭璃的雙手攏在手心,握緊,仿佛這樣就能給她力量一樣,“因為皇后娘娘還在等著你?!?/br> 蕭璃看著裴晏的雙眼,嘴唇顫抖著,良久之后,腦中的紛繁雜音漸漸褪去,她說道:“你說得對,阿娘還在等我?!?/br> 蕭璃的目光逐漸聚攏,彷徨猶疑逐漸消失。 “以卵擊石,智者所不為,敵強我弱,當分而化之,當取而代之?!彼痪湟痪涞卣f著從前太傅教過的功課,每說一字,人便鎮(zhèn)定平靜一分,說到最后,眼中已幾乎見不到軟弱。 裴晏仰頭,看著蕭璃的眼神一點一點改變,手越攏越緊。 “兄長,阿晏?!笔捔дf:“我會忍耐?!?/br> 忍到不能忍處,要忍。 忍到牙齒咬碎,忍到脊梁斷折,也還是要忍。 裴晏從蕭璃的眼中讀出這未盡之意,知道他可稍稍心安,卻不知為何,更加心痛難耐。 殿下,我的殿下。 …… 皇城里,蕭璃身著絳紫朝服,金珠玉冠,華貴非常。 她跟在宮人身后,一路往紫宸殿行去,舉止無半絲不妥,表情無一點兒破綻。 及至紫宸殿,宋公公高聲喊道—— “宣,長樂公主進殿?!?/br> 蕭璃舉步而入,抬頭看向御座之上那人,倏然一笑,大聲抱怨道:“皇伯伯,阿璃這次真的差點兒就回不來了!您可得給我撐腰啊!”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做了一些修改,把范燁主動送楊硯去三皇子那里,改成了三皇子自己要人。 那一段最初的設定是范煙做這件事,但是后來我覺得范煙的種種謀劃,不管是殺人,還是污人清白,對她來說都只是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但如果不是必須為之,范煙不會也不屑做這種事情。范燁同理,他的是非觀應該比范煙更強一些,如果不是會威脅到家族安危,他也不會主動做這種事情,兩姐弟對蕭杰的行為都是感覺到惡心的,所以把前面的情節(jié)稍作修改。但是范家三姐弟的結局都是既定的,這一點不會改變。 * 至于這一章的內容,真的是從第一章就已經(jīng)開始鋪墊了。有很多小可愛其實在第一卷 的時候就猜到啦! * 前面描述榮景帝對蕭煦的心結有很大一部分是覺得蕭煦對他沒了孺慕之情,其實就是從這件事開始的。榮景帝的感覺沒有錯,只是原因猜錯了。他覺得蕭煦認為先帝比他厲害,但其實是蕭煦知道了他失德。 現(xiàn)在回看第一卷 令羽勸說蕭璃跟他游歷天下的話,其實處處都在蕭璃的雷區(qū)蹦迪。 第159章 蕭璃在紫宸殿里胡攪蠻纏了近一個時辰, 總算磨得榮景帝下了旨意,令北境各個關卡軍鎮(zhèn)戒嚴,捉拿北狄大王子翰雷, 生死不計,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皇宮。 榮景帝坐在御座之上, 看著蕭璃連腳步都透著洋洋得意的背影,面沉如水。 蕭璃離開后, 紫宸殿立時變得空空蕩蕩,除了榮景帝, 唯有宋公公在御前伺候, 可他遠不似蕭璃那樣張揚, 甚至常常讓榮景帝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你說,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榮景帝忽然開口。 宋公公作為紫宸殿中唯一的聽眾, 聽到這個問題卻一聲都不敢吭,只能深深地把頭低下去, 久久不動。 好在榮景帝問出這個問題, 也不是真的想要聽到答案。他面無表情地起身,看著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忽然暴怒, 一把將桌上所有東西掃落在地! “陛下息怒!”宋公公惶恐地跪下。 “究竟是誰?!究竟是誰?!”是誰放出這種消息,所欲為何,所求為何?!他定要將此人找出來,千刀萬剮, 剝皮抽筋! …… “阿璃?!?/br> 蕭璃停住腳步, 轉頭看去。 蕭杰站在御花園的小徑上, 微笑著看著自己。他朝蕭璃走來, 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潤溫雅。 蕭璃認真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 腦中充斥著楊硯已無一塊好皮rou的身體和滿是傷痕的臉,胸腔中涌上一陣陣惡心。 那惡心不是對阿硯,卻是對眼前這個如玉君子一樣的人。 “阿璃這樣疾步匆匆,是急著去立政殿看望阿諾嗎?”蕭杰問道。 “前陣子忙于公務,也有許久沒去看他了?!笔捔合路N種思緒,露出一個笑容,說:“都說小孩兒見風長,也不知道阿諾是否也是如此?!?/br> “阿璃確實該多多去看望阿諾才對?!笔捊苄χf。 “三皇兄這是何意?”蕭璃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問道。 “小孩子嘛,總是需要大人多看顧一些的,不然若是有個什么頭疼腦熱,容易夭折。”蕭杰看著蕭璃臉上那令人厭惡的笑容終于消失,心中掠過一絲快意,然后輕聲說:“便如……我們的兄長一樣?!?/br> 說完,蕭杰就看見蕭璃的下顎猛地收緊,仿佛在強忍著一拳打過來的沖動。良久,她眼中流露出一絲絲的脆弱,卻又一副強撐著放狠話的模樣,色厲內荏地說:“蕭杰,阿諾是我最后的底線?!?/br> 說完,她緊緊地盯住蕭杰,道:“若兄長的孩子出了任何意外,我不介意……魚,死,網(wǎng),破?!?/br> “呵?!笔捊芟袷潜皇捔У脑挾盒α?,他點點頭,伸手拍了拍蕭璃的肩膀,說:“兄長確實沒白疼你。你去看阿諾吧,我還要去見父皇?!?/br> 說罷,他與蕭璃錯身而過,帶起了一絲似有若無的香氣。 蕭璃盯著蕭杰的背影,臉上的脆弱與兇狠都漸漸褪去,恢復成一片幽深的平靜。她轉頭,踏上了剛才蕭杰走來的小徑,轉過一片花叢與灌木,最后在一棵樹后看見了李寶林,不,如今該叫李婕妤了。 李婕妤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裙和鬢發(fā),見到蕭璃,也并未露出任何驚慌的神色,反倒沖著蕭璃甜甜一笑,雙眼瞇成了兩個月牙。 “公主殿下是要去看望小皇孫嗎?”李婕妤歪著頭,好奇問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讓人很難對著這雙眼睛說出什么拒絕的話。 蕭璃點頭。 “見到公主殿下,小皇孫殿下定會很開心!”李婕妤臉上帶著純然的笑容,高興地說。 蕭璃的鼻翼動了動,聞著李婕妤身上那與蕭杰身上同出一轍的香氣,心中一嘆,問:“皇后娘娘究竟想讓李婕妤做什么?” 李婕妤愣了愣,然后笑容更勝,道:“不是皇后娘娘要我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br> “所以,你想做什么?”蕭璃順著李婕妤的話問。 “那邊?!崩铈兼]有回答,反而抬起手,指向紫宸殿的方向,說:“去歲冬天,我在紫宸殿外打掃時,親眼看著那個世界上最好的人,被罰跪在冰天雪地里,被羽郎將押著,被皇帝陛下責打,毫無尊嚴可言。我親眼看著他,字字泣血,悲泣哀鳴……” 蕭璃閉上眼睛。 “公主殿下,你問我想做什么?!崩铈兼タ粗捔?,露出一個看起來天真又爛漫的笑容,說:“我想,那些曾傷害他的,會傷害他的人,都死掉呀。” * ——你怎能眼睜睜地把嫣娘往死路上推—— ——先皇后抑郁而終是假,為陛下所囚才是真—— ——從今日起,殿下要忘記這件事,殿下要視那個人如同親父—— ——哪怕脊梁盡折,殿下也要忍—— ——我親眼看著他,字字泣血,悲泣哀鳴—— 蕭璃騎著馬,飛奔在朱雀大道上,不管明日是否會有御史參她當街縱馬,也不顧疼得快要炸裂的頭,一路飛馳。 “蕭璃?”正打算去公主府找她的霍畢看見蕭璃臉色難看,跑出了一副六親不認,不管不顧的姿態(tài),心中擔憂,連忙大喊。 可蕭璃卻仿佛什么都沒聽見一樣,霍畢一跺腳,翻身上馬,打馬追去。就這樣,一個跑,一個追,一直等蕭璃跑到了城郊的荒林,這才逐漸慢下來。 “我說你……”霍畢將將勒住馬,便見到蕭璃下了馬,提劍往樹上劈去,用盡全力,卻毫無章法。 “啊————” 蕭璃像是再也無法忍耐,尖叫出聲。 霍畢就在后面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劍一劍劈砍,直到樹干劈折,枝干盡斷,樹葉紛飛。 “夠了。”見蕭璃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霍畢一把抓住蕭璃的手腕,制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