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叢云是一個虎妖的名字。春秋戰(zhàn)國群雄并起，天下災(zāi)民遍地，冤魂不散，他靠吸食怨氣為生，八百年后修煉成人形，去了江南。

    他法力高深，卻因化形前看慣人情冷暖，變得十分空虛。茫茫余生不知如何度過，就找了個人家住著，隨便簽了個契約做這家的守護(hù)靈，也存了些想看笑話的心思——想看看人心會因為貪念能變得有多不堪。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選擇的這一家里，叁代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老老實實地供奉香火，從沒提過任何過分要求，就連許愿也許的是家人平安或是衣食飽暖這一類不入流的愿望。

    他有點厭煩了。煩了就要走，于是他就回了修煉時所住的廟宇，在山中一待就是半個月。

    山中十五天，人間十五年。他再回到人間時，很巧地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守護(hù)神的差事，就逛去江南瞧了一瞧。這一瞧，卻讓他來了興致。

    短短十五年里，人間天翻地覆。他所認(rèn)識的那戶人家因他從前的許諾與祖上的積累，終于發(fā)了一筆橫財，成為當(dāng)?shù)氐母粦簟]過多久，男主人捐了官，納了一房小妾，又添了個兒子。正妻無錢無勢，膝下只有一女，不久就被妾室擠兌休棄回家，郁郁而終。那孤女在舅父家寄人籬下，不久又被親舅舅賣給同郡的大戶做丫鬟。

    他騰云駕霧地在天上匆匆瀏覽過這一系列荒唐事，直看到了那被賣做丫鬟的小女孩不堪忍受毒打趁夜跑路，卻因天黑山路陡峭連人帶馬摔下了山，他終于嘆了口氣，閉上眼念了個口訣。

    再睜眼時，他就見懸崖邊掛著個小女孩，正費力地往上爬。

    他皺眉蹲下身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只看了一眼，她眼神就亮起來，叫了一聲叢云大人。

    他挑了挑眉。已經(jīng)許久沒人這么叫過自己了。

    “叢云大人，你果然是叢云大人，我娘沒有騙我?！彼郎I眼汪汪，半個身子掛在懸崖邊，還在手腳并用向上爬。

    他朝她伸出手：“說，要我?guī)湍悖疫@就拉你上來?！?/br>
    神仙不能擅自干預(yù)凡人的命格，若是干預(yù)了，會遭天譴，反向折損自己的修為。所以他決意，只要她不主動開口，他就不救。

    “不必了，我，我可以?！?nbsp; 她聽了他的話，眼里的光卻閃了閃，又滅掉了。蹬著雜草，一點一點地往上蹭，時不時有土塊落下，在深淵里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回聲。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從沒想過她會拒絕。他想了想，就繼續(xù)袖手旁觀她生死掙扎，一點，又一點，她當(dāng)真在逐步挪移著，眼看就要到了頂，腳下的土一松，她一只腳突然踩了空，他下意識伸手，一把將她拽到平地上。

    戴著護(hù)戒指的右手一陣劇痛，他知道是減損了幾十年的修為。但身上的女孩完好無損，他松了一口氣。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她驚魂未定，卻先去朝他道謝，不好意思道：“方才情急之中，認(rèn)錯了人，還望公子海涵?！?/br>
    “認(rèn)錯了人？”他又挑了挑眉：“那叢云大人是誰？”

    “乃是小女祖上的一位……家神。但世道如此，小女不愿信奉神鬼。更何況，從前我家中遭難，母親病故，我被舅父家中欺辱，又被賣掉時，都萬般祈禱過，叢云大人都沒有現(xiàn)身，可見他，大略是我娘編出來誆我的罷?！?/br>
    她說完又猶疑著看了看他：“實話說，方才小女以為，公子也是壞人。實在因我方才想著，若是被救上來，不知又被賣到什么地方去，索性死了，也算清凈。”

    他看她年紀(jì)不大，話卻不少，皺著眉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心里也隱隱地有些愧疚。畢竟這人的生死與他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聯(lián)系，就又朝她伸出手來：

    “宣荷?！彼讲趴戳怂倪^往，已記住了這個名字：“你娘沒說錯，叢云大人的確存在，但只是……他沒什么法力，不過是個云游四方的道士。我從前與你家表親是師兄弟，你便叫我小師叔吧?！?/br>
    他面不改色地信口胡扯，看她仍舊不相信，就咬了咬牙，伸手打了個響指，空中就亮起一朵焰火，幻化成虎形，又倏忽消失。

    “我的確會變些戲法，這下你總該相信了？”他又伸手探向她手臂，居然徑直穿了過去：“而且，我還可以隨時隱身，只有你能看得見我?！?/br>
    她目光由悲轉(zhuǎn)喜，那光又點一點地亮起來，接著她沒說話，上前走了一步，試探著朝他伸出了手。叢云好奇她有什么動作，卻見她張開雙臂，擁抱了他。

    她不及他肩膀高，瘦得像只雛鳥，抱得卻很緊，像是怕他消失。他聽見她溫暖有力的心跳，女孩悶聲不響，很久之后，才低聲念了一句：

    “小師叔?！?/br>
    叢云心里有異樣的感覺，他伸出常用來捏碎別人腦殼的手，拍了拍她的頭，努力溫柔道：

    “是我?！?/br>
    她又吸了吸鼻子，頭埋在他胸膛里，繼續(xù)小聲自言自語：

    “阿娘，宣荷有家人了。你在天上不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