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蒲團，雙肩顫抖，聲音再也壓不住，透過捂住的唇清晰而又沉重的發(fā)出來。

    哭很累，用盡渾身力氣一般，以至于后來腹中饑腸轆轆，雙手也開始餓到發(fā)抖。

    她默默念給自己：我一點都不喜歡他。

    起身，理了理頭發(fā)。

    情緒難以平復，她便乖乖坐在蒲團上等著，胡亂盤起腿，又掏出小鏡整理面容，然敷粉后的肌膚尚可，只眼睛紅通通的跟兔子一樣，是無論如何遮不住了。

    待呼吸勻促，她垂了眼睫，去開門。

    “鶯鶯...”婉轉(zhuǎn)歡喜的叫聲，在看見謝瑛小臉時戛然而止。

    顧九章一瘸一拐走上前，捉開謝瑛擋臉的手，面色越來越沉靜，“你怎么哭了？”

    他從懷里掏了掏，找出一方疊好的巾帕，摁在謝瑛眼角，輕輕擦了擦，“陛下欺負你了。”

    “沒有。”

    謝瑛扭開臉，顧九章把帕子拍到她手上。

    “你怎么瘸了？”謝瑛嘟囔了句，肚子跟著咕嚕一聲。

    顧九章瞟她，抱怨道：“你還裝，要不是你偷偷叫人給我阿娘送信，她能知道我在宮里找你？”

    謝瑛沒說話，權(quán)當承認了。上回去刑部，她便讓阿兄悄悄給平寧郡主送了口信，叫她看好顧九章，別任性亂來。

    顧九章原先只是猜疑，現(xiàn)在見她這副模樣，心里頭不由生氣：“你可不知平寧郡主的手有多黑，掄起那么粗的棍子，滿院追著打，自己抓不著我，就去讓小廝一起抓，十幾個小廝把我摁倒條凳上，她狠狠打了我三十棍。

    皮都爛了，我現(xiàn)在是負傷上值，疼?！?/br>
    他嘶了聲，余光偷偷看謝瑛。

    謝瑛不自在的站遠些，道：“本就是你錯，不該一而再再而三來找我?！?/br>
    “是，我也沒說是你的錯，我就是抱怨抱怨，指不定你能心疼呢。”他嘿嘿笑著，單腿一跳跟上下階的謝瑛，“你走慢點，我現(xiàn)在是廢人，攆不上你?！?/br>
    謝瑛回過頭，不解地問：“九爺，你到底想做什么？”

    顧九章一愣：“我沒想做什么啊，爺就想陪著你玩，多有趣?！?/br>
    “你再這么玩下去，說不準就把命玩沒了，我是認真的?！敝x瑛怕他不當回事，神色極其嚴肅。

    “那不會?！鳖櫨耪聰[擺手，湊上前得意道：“我家有丹書鐵劵，關(guān)鍵時候能抵命?！?/br>
    謝瑛便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她往前走，顧九章蹦跶著跟在后頭。

    待謝瑛回去清思殿，顧九章便跟在黑甲衛(wèi)中，一路繼續(xù)蹦跶著巡視。

    白露坐在繡墩上打絡(luò)子，抬頭聽見聲音，看見謝瑛走進來。

    “娘子，你哭過了?！卑茁度拥艚j(luò)子，走過去扶她，見那眼圈紅的厲害，不由愈發(fā)擔心。

    謝瑛摸著小腹，虛弱道：“我太餓了，幫我去小廚房要碗水盆羊rou，再要兩個胡餅，里頭要夾烤酥的rou片?！?/br>
    想了想，又補了句：“再做碗玉露團。”

    消火。

    白露驚訝：“那太涼了，娘子不怕傷著?！?/br>
    “去吧，我要靜靜。”

    她爬上床，鉆進被窩躺下。

    兩手捏住被沿，眼睛直直望向大紅帷帳，方才實在哭的耗費體力，如今消停下來，才覺得損傷太大，眼睛疼，喉嚨疼，心口更是薄刃切過，時不時抽兩下。

    紫宸殿，宮燈亮的恍若白晝。

    周瑄就那么捏著本書，直挺挺坐在案邊，松散的長發(fā)披在身后，穿一身素白的里衣，外頭罩著一件寬敞的玄色大袍，眉飛入鬢，唇角緊抿，骨節(jié)清雋的大掌抓過紙鎮(zhèn)，摩挲著滑膩的邊緣。

    他一言不發(fā)，眸底隱匿在漆黑之中。

    就像按捺著脾氣，卻又說不準何時會暴躁而起，殺人嗜血。

    “陛下，謝娘子吃了兩大碗水盆羊rou，另帶兩個胡餅，飯后用了碗玉露團，又去梅園走動消食，現(xiàn)下正在沐浴，想必是要睡下了。”

    周瑄笑了下，抬頭：“很好?！?/br>
    承祿暗自嘖嘖，問：“陛下還回去睡嗎？”

    他還回去作甚，吃的那般愉快，難?？匆娮约翰粫?，周瑄扶額，眉頭深鎖。

    天氣晴朗，屋檐上立著幾只鳥雀，嘰嘰喳喳抓的瓦片直響。

    謝瑛穿上披風，換了雙鹿皮靴出門。

    沿著河岸走了一遭，又去船上，抓了把粟米，不多時便有成群的水鳥圍來。

    她趴在扶欄，游船自西往東行駛，這是常年在護城河里做生意的船，見慣了達官顯貴，收下豐厚銀子，便也沒多問，只殷勤囑咐，道若有需要只管喚他們過去。

    謝瑛是男裝打扮，沒帶丫鬟，但隨同上船的黑甲衛(wèi)皆身量勇猛，穿的是常服，眉眼里的警覺令人一眼便能瞧出不俗，那商家不敢多待，摩挲著手臂退到艙內(nèi)。

    只一會兒，手便有些僵冷，謝瑛覆在臉上搓了搓，又抓起一把，然還未扔出去，那熟悉的笑聲從背后傳來。

    不用看，都知道那雙桃花眼彎的如何俊俏。

    謝瑛暗自嘆了聲，往旁邊讓了讓地兒。

    “鶯鶯，你怎么知道是我？”

    謝瑛總算知道顧九章如何在教坊司等地混跡多年，片葉不沾了，他好像有很多法子，平白無故出現(xiàn)，又能全身而退，比那黑夜里的貓兒還機靈。

    “得虧我眼疾手快，知道你要出宮，特意同旁人換值，瞧瞧，這是什么？”

    懷里的東西包著一層層紙，解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個漂亮的糖人。

    他遞到謝瑛嘴邊，道：“嘗一口?！?/br>
    謝瑛皺眉，回頭去看艙內(nèi)，顧九章不以為意的趴上前去，抬腳蹬著木欄，懸空坐了上去，轉(zhuǎn)過身，一手扒住柱頭，一手探過去給謝瑛。

    “爺給你看著，你吃就是。”

    吊兒郎當?shù)募w绔模樣，眼睛卻很是伶俐。

    謝瑛沒動，抬眸瞪他：“九爺，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爺講給你聽。”

    “你為什么總來找我，是因為好奇，刺激，還是別的什么？”

    顧九章哈哈笑起來。

    謝瑛又問：“你笑什么？”

    顧九章晃蕩著腿，眼睛望著謝瑛，一字一句小聲道：“爺喜歡你?！?/br>
    這回，輪到謝瑛笑了。

    顧九章問：“你笑什么？”

    “九爺，你吃酒了么？”

    “青天白日，爺腦子醒著呢。”

    “那你說的喜歡，是什么喜歡?！?/br>
    微風挾著涼寒，打在謝瑛鬢邊，高高豎起的發(fā)只簪著玉冠和玉簪，臉面素凈，衣袍是繡竹紋雪青圓領(lǐng)襕衫，外面罩著一件素白色夾襖，長睫翹起，明眸半是調(diào)侃半是疑惑。

    顧九章咳了聲，舉著的手也發(fā)酸，遂撤回來壓在膝上，說道：“男人對女人的喜歡，爺喜歡你啊，鶯鶯?！?/br>
    “九爺，你腦子壞掉了?！敝x瑛沒有離開，冷靜的評價。

    顧九章余光偷偷乜她，附和了聲：“爺打小腦子就跟常人不同?！?/br>
    謝瑛審視他的目光，就像審視一個喝醉酒的人。

    顧九章跳下來，往謝瑛身邊靠去。

    “鶯鶯，你喜歡九爺嗎？”

    謝瑛沒有猶豫，點頭：“喜歡。”

    顧九章眉眼一喜，便聽謝瑛又道：“但不是女人對男人的喜歡，是對你為人處世的欣賞，我喜歡小九，喜歡大鵝，喜歡腰腰她們，也喜歡九爺，是一樣的，且不會再變?！?/br>
    顧九章沒有意外，只一瞬的失落，他說：“其實那日看你在三清殿哭的傷心，我就知道自己沒戲，但還是想問問，倘若你就愿意跟了我呢，哈哈哈?！?/br>
    “可惜，爺白長了這么一張俊臉，還是沒能哄住你?！?/br>
    他嘆了聲，摩挲著臉皮失落極了。

    謝瑛忍不住被逗笑。

    見她笑，顧九章也跟著高興起來。

    “你能這么笑，爺也就放心了?！?/br>
    他把糖人伸過去，謝瑛沒接，他又拉起她的手，強行叫她捏住，握了握，松開往后歪在船欄。

    “爺叫大師傅畫的，多給了兩文錢，像不像?！?/br>
    謝瑛舉到半空，才發(fā)現(xiàn)仿佛畫的自己，也不忍咬，寶貝似的翻來覆去看。

    “九爺，謝謝你?！边@還是第一次有人給她買糖人。

    小時候?qū)@些物件喜愛，出去時想買，又怕阿娘念叨，便生生忍著。

    后來長大了，旁人送的東西也都隨年齡改變，也沒人送她這個。

    沿河茶肆，三層小樓憑欄處。

    周瑄握杯盞的手攥緊，只聽咔嚓一聲，薄瓷被捏碎，幾粒細小的扎進皮rou，他也覺不出疼，幽眸望向船頭那兩人。

    何瓊之默默閉上眼，暗罵顧九章這廝混賬妄為。

    傍晚時候，謝瑛散心回宮。

    因男裝沒有拘束，她走起路來步履輕盈，手里的糖人沒有融化，她不時看一眼，唇角輕翹，這兩日的苦悶暫時退卻。

    方拐過長巷，卻被忽然出現(xiàn)的人嚇得打了個哆嗦。

    周瑄身高手長，傍晚的余暉自他身后灑落，投下偌大的陰影，她被罩在其中，仰頭睜圓了眼睛。

    周瑄瞟了眼她手中的糖人，不可查覺的冷意浮起，他問：“去哪了。”

    謝瑛如實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