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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已到 第67節(jié)

    皇帝聞言閉了閉眼,無力地笑了一聲:“朕知道,你一貫是最重情義的那一個……還記得當(dāng)年父皇為你選駙馬時,你起初百般不肯答應(yīng),可成婚之后,卻日漸與之生出了真感情,乃至駙馬故去多年,你仍無法走出來,為此抱疾難愈……你總是如此,將一切壓在心底,可你即便不談,朕也是知道的……”

    永陽長公主眼睫顫了顫,壓下聲音里的波動:“皇兄說遠(yuǎn)了?!?/br>
    “是啊,遠(yuǎn)了……都是舊事了。”皇帝再睜開眼睛時,渾濁的眼底變幻不定:“可這件舊事,卻一直纏著朕……他死了八年,朕便被噩夢整整糾纏了八年!”

    “朕想知道他為何要叛國……朕想知道原因!”皇帝渾身緊繃著,道:“所以,朕才想要押璇浦入京,朕原本想要親口問明當(dāng)年之事……可璇浦死了……連上天都不給朕一問究竟的機會!”

    永陽長公主終于緩緩抬起眼睛,看著那陷在舊事心魔當(dāng)中的帝王,緩聲問:“如若皇兄當(dāng)真查明了當(dāng)年時大哥是被誣害,又當(dāng)如何?”

    這句話如同一顆釘子扎在皇帝心口處,叫他緊繃著的身形微微顫抖起來。

    他定定望著織金祥云床帳,如同不知耗費了多少氣力那樣,一字一頓道:“若他是被冤枉,朕,自然要還他公道,替他除去冤名!朕會的……朕一定會的!”

    是嗎?

    可當(dāng)年分明有機會了解真相時,為何不再試著去深查一番呢?

    所謂鐵證剛擺在眼前,便急于定罪——

    當(dāng)下聲稱想要親口問明當(dāng)年之事,可當(dāng)年為何卻連親自去見上那人一面,親口聽對方解釋的勇氣都沒有呢?

    如今反倒執(zhí)著于一個區(qū)區(qū)璇浦口中的真相了——

    這實在怎么聽,怎么叫她覺得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永陽長公主掩去眼底淡淡嘲諷,道:“時過境遷,關(guān)鍵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再想追溯舊事,怕是極難了?!?/br>
    皇帝聞言,下耷的眼角顫顫,有一滴濁淚緩緩滑落。

    那顯出沉沉昏暮之感的帝王,幾乎是哽咽著低聲道:“朕……朕或許就不該做這個皇帝的……”

    又問:“永陽,你可恨朕嗎?”

    永陽長公主輕嘆了口氣:“皇兄總歸是我唯一的兄長……”

    皇帝的聲音越來越低,神智也逐漸愈發(fā)昏沉。

    永陽長公主已聽不甚清他的囈語,遂喚了掌事太監(jiān)過來。

    “怎會這般昏沉糊涂?”永陽長公主親手替皇帝放下床帳,轉(zhuǎn)而朝掌事太監(jiān)低聲問:“藥可吃過了?太醫(yī)如何說?”

    “藥是吃罷了的……太醫(yī)只說,當(dāng)下陛下身子虧虛,已用不得重藥,只能盡力調(diào)養(yǎng)著看看……”面對長公主,掌事太監(jiān)方才露出一絲憂色,道:“太子殿下也已命人于民間暗尋名醫(yī)……”

    永陽長公主愁眉緊鎖,輕一點頭。

    她回頭看一眼龍帳內(nèi),唯有道:“當(dāng)心伺候著?!?/br>
    “是,奴必當(dāng)仔細(xì)照看陛下?!?/br>
    掌事太監(jiān)親自將長公主送出了內(nèi)殿。

    “姑母。”等在殿門外的太子迎了上來。

    “怎還沒回去?”

    “侄兒想送一送姑母。”

    姑侄二人一向關(guān)系親近,太子伴著永陽長公主下了石階之際,便目含憂色地低聲問:“依姑母看,父皇他……”

    姑母雖多年不再上戰(zhàn)場,也早已不過問戰(zhàn)事政事,但他對姑母的欽佩和信任,一直都在。

    “說不好……”永陽長公主輕輕搖頭,看向前方宮燈高懸的朱墻長廊,道:“你為儲君,凡事當(dāng)早做準(zhǔn)備。”

    太子脊背微繃,應(yīng)聲道:“昶兒明白了?!?/br>
    身側(cè)提燈之人是最得太子信任的心腹內(nèi)監(jiān),皇帝寢宮在身后越來越遠(yuǎn),永陽長公主才又低聲道:“姑母知道,你一直未曾放下過時家之事……然自古以來,新舊更替之際,皆是最緊要之時,于此關(guān)頭,你且還是將此事放一放為好,以免被人捉住把柄,于你父皇面前大做文章……”

    太子微有些意外。

    姑母一直都知道,他在查時家舊事嗎?

    “你母后去得早,你是姑母看著長大的……你是個怎樣的孩子,姑母豈會不知?!钡榔扑南敕ǎ狸栭L公主目視前方深深夜色,虛弱的面容上隱有著一絲堅韌:“真相不會永遠(yuǎn)被埋沒,它只是一貫被真正的掌權(quán)者握在手中?!?/br>
    夜色冷極,刺骨寒氣浸在眼底,叫太子眼眶微微發(fā)紅:“是,昶兒謹(jǐn)記。”

    一陣風(fēng)來,永陽長公主咳了一陣。

    太子頗為憂心地道:“聽聞姑母府上有位郎中暫居,調(diào)養(yǎng)之下,還是沒有起色嗎?”

    一陣咳罷,長公主的聲音有些沙啞:“無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病罷了。”

    一旁的其蓁嬤嬤無聲嘆口氣,替她又?jǐn)n緊了些披風(fēng)。

    太子立即吩咐內(nèi)監(jiān),備來一頂軟轎相送。

    目送著那頂轎子離去,太子朝身邊人交待道:“姑母體弱,往后出入宮中,可于禁宮外換乘軟轎,無需再步行入宮——奉吾之命,將此事盡早安排下去。”

    內(nèi)監(jiān)當(dāng)即應(yīng)下來。

    永陽長公主乘轎出了禁宮,便帶著嬤嬤坐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

    永陽長公主接過嬤嬤遞來的熱茶,滿眼嘆息地道:“本宮的這位傻子皇兄啊,自幼便生性懦弱逃避,耳根子軟,尤擅自欺欺人……活了一輩子,還是這幅模樣?!?/br>
    嬤嬤則低聲道:“今日早朝之上,姜大人與眾臣彈劾定北侯……幸有太子殿下出面反駁,才不至于鬧至無可收拾的地步……”

    “去信給他,叫他明里暗里都要多加提防些?!庇狸栭L公主道:“姜正輔必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br>
    “是?!?/br>
    “北地的形勢是愈發(fā)緊張了啊……”永陽長公主感慨著撩開一側(cè)車簾,望向深寒夜色:“不知那只貓兒如今在作何,本宮實在想她想得緊……明日便進臘月了,沒有她在一旁鬧著,真真是連一絲熱鬧的年味兒都嗅不到了呢?!?/br>
    “是啊,平時里衡娘子在時,偶覺得鬧騰了些,這一走,便好似冷清了下來,日子都無趣許多?!眿邒叩溃骸暗钕路判模夤媚锶绱寺敾勖翡J……定能早日平安回京的?!?/br>
    永陽長公主輕輕點頭。

    “本宮也日夜盼著我的阿衡能早日平安回來……”

    臘八當(dāng)日,營洲城內(nèi)外冰雪未融,卻也是個見了太陽的好天兒。

    時值清晨,刺史府中,營洲刺史裴定正立于書架前拆開一封剛拿到的密信。

    四下門窗緊閉,再無第二人在,裴定不敢大意地將信上內(nèi)容逐字逐句細(xì)讀了一番。

    “吱呀——”

    門被推開的響聲突然自背后傳來,正凝神細(xì)思的裴定驀地一驚,連忙就將那密信匆匆塞入袖中。

    走進來的是一位少女。

    “是雙兒啊……怎進來也不叫人通傳一聲兒?”

    “我同他們講,是阿娘讓我來的,他們便沒敢提要通傳啰?!迸釤o雙走了進來,有些狐疑地打量著面色不太對的父親:“阿爹,你該不會又做什么虧心事了吧?難道又偷偷出去賭錢了?”

    “賭錢?”裴定嘆口氣,攤手反問道:“你不妨先將爹的名字念上一念……我如今哪里還敢去賭錢?”

    很久之前,他也是不信邪的,直到越輸越多……

    “這倒也是。”

    “你阿娘讓你來尋我是為何事?”裴定定下心神,在椅中坐了下來。

    “今日我要隨阿娘前去定北侯府拜訪蕭夫人,阿娘便使我來問,阿爹可有什么事或是話是需要她從中轉(zhuǎn)達(dá)給侯府的?”

    阿娘說,定北侯任節(jié)度使之職,如今掌管著整個北地,阿爹身為營洲刺史,也歸定北侯管轄,這種關(guān)系疏遠(yuǎn)了不成,走得太近了也不成——男人們間的來往于明面上不好太頻繁,交由后宅婦人之間相互傳達(dá)反倒更妥當(dāng)些。

    “去侯府啊……”裴定想了想,道:“既如此,便代我捎一封請柬罷,臘月廿八,恰要邀蕭侯入府參宴……”

    裴無雙便伸出手去:“請柬給我?!?/br>
    臘月廿八府中設(shè)宴是為慶阿爹壽辰,如此場合邀定北侯前來再正常不過——但對方究竟會不會來,便不好說了。

    “既是給蕭侯爺?shù)?,理?yīng)我親筆相邀才更顯誠意……雙兒且等等?!迸岫ㄐχ鴣淼綍负螅z毫不掩飾自己的諂媚之色。

    裴無雙顯然習(xí)以為常,在一旁坐下吃茶等候。

    “倒是來幫爹磨磨墨啊……”裴定不滿地看了眼女兒。

    “您還是自己動手或喊小廝來吧,萬一弄臟了手指,可極難洗呢,我待會兒還要去侯府作客的。”少女說著,一手端茶,另只手伸出打量著,看看手背手指,又翻過來看看手心,露出甚為滿意的神色。

    裴定瞧一眼,便立時戒備地道:“爹可先同你說明白了,去侯府可以,見那和尚——不行!”

    “什么和尚呀,他又不曾剃度的,只是幼時在廟中長大罷了……人家如今可是有官職在身的副將印將軍!”裴無雙糾正之際,又幽幽嘆了口氣:“我倒想去見他呢,可又哪里見得著?他成日躲著我,便如同老鼠躲貓一般……”

    裴定輕哼一聲:“那說明他還有些自知之明,心知配不上我裴定的女兒?!?/br>
    看著賊心不死的閨女,他苦口婆心道:“雙兒啊,你何苦非要一門心思附在他的身上……你看看你,要家世有家世,出門名門世家,要樣貌么,也隨了爹,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爹只你這么一個女兒,將你養(yǎng)到這般大,可就指望著將來靠你攀龍附鳳呢!”

    “……您還真是我親爹啊,如此喪失人性的話竟也說得出來?”

    見自家爹一臉慈愛笑容,裴無雙也露出虛假笑意:“不過您且得好好考量考量,我這性子可做不來您手下的小傀儡,攀權(quán)附貴非我所擅,砸了您的飯碗前程那倒應(yīng)當(dāng)是極順手之事……”

    裴定一臉希冀地看著女兒:“無妨,爹相信你總會成長的嘛?!?/br>
    女孩子到底道行淺了,此時的表情多少有點懷疑人生:“您能否不要市儈得如此毫不遮掩?哪怕是委婉一些呢?”

    “這話爹不愛聽了,你我父女之間,有什么可見外的?爹一向又不是那等虛偽之人。”裴定笑著道:“況且望女成鳳,人之常情嘛?!?/br>
    裴無雙只覺得這話聽來哪哪都不對味,一時卻竟也無法反駁——

    “您還寫不寫請柬了?不寫我可走了!當(dāng)心阿娘等急了,回頭挨罵的可還是您!”

    “寫寫,這就寫……”

    裴無雙拿著請柬離開書房之際,臉上已寫滿了愉悅之色。

    總算又能去侯府了!

    至于自家阿爹方才說的那些糟心話?——只管說唄,反正她長這么大也沒聽過這見錢眼開的老頭兒的話!

    定北侯府內(nèi),蕭夫人正于屋內(nèi)嗑著瓜子,翻看著手中的小冊子,春卷站在她身后替她輕揉著肩,也受不住誘惑探著腦袋去瞧那冊子上的字。

    “這段兒寫得好……!”蕭夫人笑得眼睛都要沒了,捏著一粒瓜子兒指著其上一段,道:“傳神又貼合!”

    “嗯嗯嗯!”春卷兩眼放光點頭如搗蒜,亦是滿臉陶醉。

    主仆二人這廂對著本冊子嗑生嗑死之際,綠蠟走了進來通傳。

    “不是要緊事就晚些再說,別耽誤我辦正事……”蕭夫人笑著又翻一頁,無暇理會。

    看著“玩物喪志”的夫人,綠蠟似認(rèn)真想了想:“倒不算要緊,不過是吉畫師前來同夫人請安罷了……那,婢子這便叫人回去?”

    阿衡來了?

    蕭夫人立時變了副臉色,嗔了綠蠟一眼:“你這丫頭是傻的不成?外頭那般冷,還不快將人請進來!”

    正主兒都來了,她還看得什么冊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