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96節(jié)
柳荀與苗娘子四目相視一瞬,皆面露喜意,朝裴定施禮道謝。 望著二人這雙笑臉,心里發(fā)苦的裴刺史只覺人類的悲喜無法共通,說了幾句場面話,將余下事項移交給了那越看越糟心的師爺,便退堂去了。 裴定剛回到后堂坐下,便見一道淺紫色的少女身影跟了進來。 “爹,您剛才真是好樣兒的!”少女豎起了大拇指稱贊道:“我隔著屏風都瞧見了!柳主薄那番話,說得也果真字字在理,此案傳揚出去,您也能落個美名呢!” 美名? 裴定嘆了口氣。 美不美名不知道,沒命倒是有可能—— 思及此,不禁搖頭道:“你當爹想要這美名?若非此事背后有蕭侯在……” 裴無雙忙打斷:“行了行了,我知道您深諳勢利眼之道,可這大好的氣氛下,您就不能行行好收一收,且別煞這風景?” 裴定轉過身去端茶,慢悠悠地道:“勢利眼怎么了,這可是門大學問,用得好了,那可是立世之利器?!?/br> “是是是,那您便潛心研習這大學問吧,女兒有事就先告退了?!?/br> 她言畢便跑,裴定忙問:“又去何處?” 少女頭也不回地答道:“會友!” 裴定無奈搖頭。 片刻后,望著手中茶盞,喟嘆道:“這門學問不好做,此一碗水也不好端啊……” 待靜靜喝了一盞茶潤喉罷,裴定適才起身,行至無人隔間,抽出了袖中密信。 這封信是升堂前剛送到他手中的—— 拆開來看,果不其然,字里行間皆充斥著不耐與不滿的威壓之感。 裴定望著其間那格外醒目的“藏寶圖”三字,半晌,才將信紙投入火盆之中。 炭火將信紙燃燒殆盡,室內燒焦氣一時甚重,裴定踱步至窗邊推開了一扇窗,府衙高墻威嚴矗立,再抬眼往上看,唯見天際高遠。 “這營洲城的安生日子,怕是要到頭了啊……” 而無論日后如何,今日的包子鋪外總要格外熱鬧。 隨著柳荀二人從衙門回來,一長串炮竹聲響了起來。 鋪子原有的招牌已摘了下來,隨著噼里啪啦的炮竹聲響,新招牌上覆著的紅布被順水小哥當眾揭下—— “今日是鋪子重新開張的好日子,恭喜掌柜的!”順水小哥一臉喜意。 “重新開張的不止是這間鋪子呢!”衡玉身側的吉吉笑著說道。 佳鳶贊成點頭:“沒錯,吉吉說得對?!?/br> 昔日,她之新生是回到家人身邊。 今時,妙jiejie的新生是從那個名為家人的泥潭中脫身。 “苗掌柜既有喜事,那今日吃包子是不是能多送兩個??!”人群中有人笑著問道。 “什么苗掌柜,沒看到新招牌么!該喊妙掌柜才對了!” “對對對!” 一片善意的笑聲中,苗掌柜,不——眾人口中的妙掌柜抬頭看向新招牌。 她雖不識幾個字,但仍覺得這塊新招牌怎么瞧怎么順眼。 其上書五個大字:甘妙包子鋪。 從今日起,世間再無苗少婷,甘妙才是她的名。 柳荀與她一同看向招牌處,除了發(fā)自內心的喜悅之外,柳先生不免就想到了此名的由來…… 斷親之事是昨日和吉畫師一同商議好的,而既然要改姓,那少婷一名自當也是有多遠扔多遠。 提到要取新名,他當即便要取紙筆,腦中已立時蹦出了諸多備選,然而就在那時,他的未婚妻轉過身,滿眼殷切地望向了吉畫師,請吉畫師為她取名…… 甘妙一名,便是吉畫師所取。 寓意的確甚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這個未婚夫全程沒有參與。 那些喊著要讓妙娘子多送包子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柳主薄覺得機會來了,清了清嗓子,笑著道:“如此大喜之事,單是多送一兩個包子有何誠意可言?今日鋪子里的包子,有多少諸位吃多少,一概不收銀子,由在下來做東!” 四下頓時歡呼起來。 “新姑爺果然大氣!” “先給我來一籠!” 眾人往鋪中擠來,眼看順水小哥控制不住場面,衡玉示意吉吉和翠槐上前幫忙。 “你倒舍得!你可知這么多人能吃多少銀子!”妙娘子小聲說著,掐了一把柳荀的腰。 柳荀疼的吸口氣,面上仍是笑著,將一只錢袋塞到她手里:“不用心疼,都是侯爺出的銀子,叫咱們拿來慶賀慶賀呢……” “我就知道這里有熱鬧可湊!” 裴無雙下了馬車,帶著女使走來,上前挽住衡玉一條手臂。 “前堂鬧哄哄的,吉姑娘,裴姑娘,佳鳶,你們且去后堂稍坐坐,今日怕是要招待不周了?!泵钅镒用鎺敢獾男?。 衡玉笑道:“無妨,掌柜的且去忙。” 妙娘子與她對視片刻,眉間笑意深深地點頭。 臨跨進大堂之前,妙娘子又看了眼那塊招牌。 世間之事嘈雜,或許并非人人都會得知她的真正經歷,或許仍會有人將她看作克夫的不祥之人、不肯守節(jié)而另嫁的寡婦—— 但那又如何呢? 不管外人怎么看,她的日子都注定會越過越好。 況且,克夫又如何,寡婦又如何? 她從來不懼外人這般看她,也不再介意這些偏見會追隨她一生—— 偏見的存在,本來就是用來打破的。 她愿做打破這些偏見之人,讓更多為夫守寡的女子看到另一種活法和可能——女子固然可以選擇守節(jié),也可終身一人,但那一定只是因為她想,而絕非是為世俗所迫所限。 譬如那什么貞節(jié)牌坊,就該一把火燒掉! 妙娘子眉間神采奕奕,踏進了人聲鼎沸的大堂之內。 臨近日暮,包子鋪才不再迎客。 前堂打了烊,小小的后院里熱鬧了起來。 順水在廚房里忙活著,翠槐也去幫忙,二人很快折騰出了一桌香氣四溢的飯菜。 眾人同坐,說說笑笑著用罷了這頓晚食。 裴無雙和佳鳶先后回了家去,衡玉正也要告辭時,只見順水從前頭跑了過來,笑意有些復雜地道:“掌柜的,有人找您……” 第106章 雖說是烈女怕纏郎 經妙娘子點了頭,順水才將來人請進后堂。 彼此尚未開口,那道蒼老的身影便先跪在了妙娘子面前。 “少婷,我替我那兒子兒媳、孫兒,還有老婆子自己……向你磕頭賠罪來了!”老人聲音哽咽愧疚,將額頭重重砸在地上:“當年之事都是我們王家的錯啊,是我們王家對不住你!官府不肯收我這條老命……你若想拿去,我這便撞死了謝罪!” 看著跪在那里泣不成聲的老人,妙娘子好一會兒才道:“我要您的命作何,您若真撞死在這里,我少不得還要吃官司的,生意做是不做了?還有,我如今不叫什么少婷了,甘妙才是我的名。”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憤怒,卻也沒了往昔對老人的親近:“地上涼,您腿腳不好,起來吧?!?/br> 她未有親自去扶,是順水將老人攙了起來。 老人蒼老下耷的眼睛里滿是淚:“少……阿妙,你可怨我嗎?” “我若說不怨,你信嗎?”妙娘子看著她,問:“就算當年之事盡是王鳴父母拿的主意,你無法做主,可這些年來我待你如親祖母,你分明可以早些告訴我真相的,不是嗎?” “是,是我……”老人滿眼悔恨愧疚,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也不求什么解釋,再多的解釋于我也沒有意義了?!泵钅镒拥溃骸拔抑?,你有你的顧慮和為難之處,你還要為那生死不知的孫子思慮,自揭罪過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我的委屈。對于這些不公與隱瞞,我做不到不介意,此一點也請你能夠理解?!?/br> “我懂,我知道……”老人的淚砸在灰藍的衣襟上,已不敢再去看甘妙的眼睛,只一味點著頭,低聲道:“理應如此的……” 她聽懂了,從此后,再回不到從前那般了…… 看著老人撲簌而落的淚珠,其中有愧責有難過有凄涼,衡玉雖有些感慨,卻也不認為妙娘子的話哪里重了。 相反,那些話已是極克制,極包容了。 換了她,恐怕還做不到如此。 所謂親親相隱,于律法之上固然無錯。然而在律法之外,也絕無道理去要求受害之人毫不介懷。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备拭畹溃骸爸劣谕貘Q之事,你請教吉姑娘便是?!?/br> 她知道衡玉還在調查此事,說話間便目色溫和地看向衡玉,衡玉則朝她微一點頭。 “走吧,咱們去看看大黑?!备拭钕蛄鞯?。 一直在旁靜靜聽著的柳荀,看向未婚妻的眼神尤為溫柔憐惜,此時聞言露出笑意,道了個“好”字。 他輕挽起未婚妻子的手,二人一同出了后堂。 衡玉坐在椅中,看著淚流難止,佝僂的身形微顫著的老人道:“您不妨也坐下說話吧?!?/br> 老人也不強撐,口中道著謝,顫巍巍地坐了下來。 “昨日那喬家夫妻的供詞,想必已經聽說了吧?”衡玉問。 老人忙點頭:“是,都聽到了……喬家人說,他們的兒子也是出城后便沒了音信,至今也是下落不明?!?/br> 喬家便是在王家之前,與甘妙定親后兒子“暴斃”的那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