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仔細(xì)想過了，如果侯爺當(dāng)真有了什么差池，那我便連侯爺?shù)某鹨徊罅恕趺礃?，夠義氣吧？”衡玉揚眉問。

    蕭牧點頭：“連我的后事都幫忙安排妥當(dāng)了——如此義氣，世間難尋?！?/br>
    聽得“后事”二字，衡玉輕咳一聲：“也就是隨便想了想……好在侯爺沒事，真是謝天謝地?！?/br>
    “謝天地作何?！笔捘量聪蚪?，語氣認(rèn)真地糾正道：“當(dāng)謝你?！?/br>
    而下一刻，他忽見一只手伸到了他身前。

    那只手纖細(xì)白皙，此刻卻有著許多細(xì)小的傷痕與凍傷。

    “侯爺若果真想謝我，那咱們便結(jié)盟吧？”

    “結(jié)盟？和我？”蕭牧轉(zhuǎn)頭看向女孩子：“你確定嗎？”

    衡玉點頭：“確定啊，有便宜為何不占呢？”

    蕭牧：“我的麻煩比你大得多，是你吃虧才對?！?/br>
    “麻煩比我大得多……”衡玉重復(fù)了一遍這并不耳生的話，問：“就像當(dāng)年于破廟前分別時那樣嗎？”

    那時他也說他的麻煩更大，所以無法帶上她——

    蕭牧有著一瞬的怔然。

    那時匆忙下做出的決定，是他這些年來于心中反復(fù)后悔過的。

    他曾無數(shù)次想，若那時能帶上她，她是否反而不會遭遇那些不幸？

    “日后之事誰也無法預(yù)料，不是嗎？”衡玉道：“且歸根結(jié)底，咱們身上的麻煩是相同的，只是你的在明，我的在暗罷了。”

    她依舊維持著伸出手等回應(yīng)的姿態(tài)，多少有些累了，不由嘆氣催促道：“到底答不答應(yīng)啊?！?/br>
    “答應(yīng)了?！笔捘了闪丝?。

    衡玉露出笑意，朝他晃了晃手示意：“如此大事，需得有儀式感啊?！?/br>
    蕭牧：“哦，那需要歃血嗎？”

    “那倒不必，侯爺?shù)难傻檬≈┯昧?。?/br>
    蕭牧笑了一聲，只好抬手與她交握合掌。

    “侯爺，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焙庥裾J(rèn)真道。

    握著那只微涼的手，蕭牧只覺心中是安定且充盈的。

    看著少女粲然的雙眸，他溫聲說：“你也不是了?！?/br>
    “我原本就不是啊?！焙庥駥⑹质栈兀Φ溃骸拔矣行稚┳婺赴⒔隳??！?/br>
    “……”蕭牧也從容地將手收回負(fù)在身后，道：“哦，我也不是，我身邊之人比你要更多些，有軍師，嚴(yán)明，還有……”

    說著說著，自己不由就停下了。

    嗯，有被自己幼稚到……

    自我嫌棄的蕭侯斜睨了一眼忍著笑的衡玉，自己遂也忍不住笑了。

    衡玉便干脆笑出了聲音來。

    室內(nèi)地龍火盆暖如仲春，江風(fēng)拂面而來反倒添了些許清涼，似將連日的緊繃與疲憊都帶走了。

    二人如此靜靜放松了片刻，衡玉才問：“侯爺，說句認(rèn)真的，你之所以不愿傷晏泯性命，是因與他有舊，對嗎？”

    只是或是許久未見，而對方起初又隱瞞了身份，他一時無法確定，所以才會在“晏錦”初至營洲時，便命人去庭州取了晏泯的畫像印證——

    “是。”蕭牧并不瞞她，道：“我與他是多年未見的舊識。”

    見他愿意說下去，衡玉才表露出好奇：“據(jù)我所知，時家與晏氏并無關(guān)系吧？你們是如何認(rèn)識的？”

    “這要從許多年前說起了，那時我也只不過六歲稚齡而已，是第一次隨父親出門歷練……”蕭牧將視線投向江面上一艘不起眼的船只遠(yuǎn)去的方向，陷入了久遠(yuǎn)的回憶中。

    第133章 晴寒之死

    “那日我隨父親入山打獵，折返之時隱約聽到啼哭聲，獨自尋了過去，便見有孩童坐在草叢中抹眼淚——他身上臉上都受了傷，鞋也丟了，不過兩三歲模樣，又受了驚嚇，問什么都答不上來?！?/br>
    “父親趕到后，使人去四下查看，只尋到跌落山崖的馬車與血跡，從痕跡上來分辨，是已有人將尸身收斂走了，因此一時也無法確定那個孩子的身份?！?/br>
    “他走了極遠(yuǎn)的路，身體虛弱且久未進食，能在深山中活下來實屬僥幸，我與父親將他帶回住處，打聽了十來日未有結(jié)果，便將其一并帶回了京師——”

    “或因此番遭遇，他十分畏于見人，身體也不算好，因而甚少會出府走動，也不愿讓太多人近身，只與我和父親母親日漸親近起來……我教他讀書習(xí)字，又長他幾歲，他便稱我一聲兄長?！?/br>
    蕭牧眼前似有光陰在流轉(zhuǎn)：“一晃七年過去，隨著長大，他的性情也逐漸開朗許多，直到十歲那年，父親通過多番打聽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決定將他送回庭州晏家。”

    衡玉恍然。

    如此便同那日印海所提到的晏泯幼時所歷吻合了……

    三歲時父母遭遇意外雙亡，失蹤多年，十歲那年才得以回到家中。

    “他不愿走，我彼時也不愿讓他走，于是我去求父親將他留下，但父親說他總要回家的……”蕭牧話至此處，聲音微低了些：“或是在那時，父親已經(jīng)察覺到了波瀾暗起，恐日后牽連他，才會那般不容商榷地堅持要將人送回去?！?/br>
    衡玉于心底嘆息一聲：“當(dāng)年他父母親出事……是偶然嗎？”

    “彼時晏氏商號并不招眼，這些事外人也無從查起?！毕氲椒讲抨蹄请p眼睛，蕭牧道：“或許他回到晏家之后……查到了些什么?！?/br>
    衡玉思索著道：“聽聞他初歸家時，并不受族中看重……”

    一個沒有父母撐腰，不受看重，甚至不止是不受看重的十歲少年，能做到今時今日這般，此間經(jīng)歷必然不會是輕松的。

    “那時父親決心已定，已送信去往了晏家，他臨走前，我與他說定不可斷了書信來往，若他在晏家過得不好，待家中局面明朗安定些之后，我定會接他回來——”

    蕭牧道：“父親派人將他送回庭州之際，與晏家人透露了身份，意在哪怕是懼于舒國公府的名號，晏家至少也會善待于他。起初那兩年，信中可見他的確過得還算平靜安穩(wěn)。只是兩年之后如何，便無從得知了……”

    衡玉沉默了一下。

    兩年后，舒國公府便因通敵罪而被滿門抄斬——

    衡玉不愿在這個話題節(jié)點上多做停留，便往下問道：“那之后……你不曾想過要與他相認(rèn)嗎？”

    他話中表述很平淡，但聽得出，二人這份幼時情誼是極深厚的。

    蕭牧再次看向江面：“之后聽聞他坐上了晏氏家主之位，一切皆好，便無意打攪他如今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br>
    一旦相認(rèn)，便等同將那些沉重的仇恨也一并壓在了對方身上。

    聽懂了他的思慮，衡玉想到晏泯方才談及“世道不公”時眼底壓抑著的恨意，道：“可見他如今這般模樣，心中也并非平靜安穩(wěn)……他有如此偏激的謀劃，不知是否與時家的遭遇有關(guān)？”

    雖說離開時家才不過十歲，還只是個孩子而已，但在時家長大的那七年，于晏泯而言必然是影響深遠(yuǎn)的。

    小小孩童剛經(jīng)歷了父母雙亡的變故，為陌生人救下并收留善待，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這其中的意義已不是只感激二字可以表達(dá)得了的。

    他方才玩笑般說，他那些族人“不值得”，或許在他心中，時家人才更像是他的家人嗎？

    “在今晚聽到他那些話之前，我亦不知他動了如此心思……這八年間，他也變了許多?！?/br>
    “所以，你方才是想將人帶回去敘舊——”聽到此處，衡玉才真正理解了他方才出言規(guī)勸時的心情。

    “若他做這些皆是為了時家，那他的錯，我作為兄長亦有責(zé)任。”蕭牧道：“只是他性情偏執(zhí)，執(zhí)念一旦生根，怕是不好拔除。”

    “他若知曉你還在活著，或還有回頭的可能?！焙庥癫挥捎X得有些惋惜：“可惜他防備心太重，早便想好了退路，錯過了此番敘舊的機會……”

    旋即又道：“但他此番計劃落空，單憑他一人之力也難以掀起波瀾，想必暫時也不會有大動作。待下次相見時，你們不妨再好好談一談?！?/br>
    蕭牧點頭。

    衡玉看著他輪廓清晰的側(cè)顏，此番因毒發(fā)而清減單薄的身形，隱約與舊時少年模樣有了些重疊，心中不免有些感觸。

    一些舊事已過去多年，逝者已如塵埃星辰般遠(yuǎn)去，但活著的人，卻被困在舊事中始終難以脫身。

    他如此，晏泯如此，她亦如此。

    而真正的脫身之法，從來不能只靠勸慰安撫，它有且只有一條路可走——找出真相，慰亡靈，方能慰己。

    旁人看來，這或是執(zhí)念，但想要破除它，最好的法子便是實現(xiàn)它。

    唯有將其真正破除，活著的人方能停下腳步，否則若妄談放下，便無一日可以心安地活著。

    她相信，他們都會走出去的。

    不知從何處飄來了幾盞天燈，衡玉抬頭目送著它們飛高飛遠(yuǎn)。

    蕭牧與她一同靜靜看著。

    片刻后，他說道：“關(guān)于晴寒先生之事，我此前一直心存猜測，直到來之前你同我說起與那些刺客身上刺青圖紋的淵源——”

    衡玉不由轉(zhuǎn)頭看向他。

    “八年前我家中出事，雖稱得上是橫禍，卻總算禍起有因，無論是何人手筆，然而樹大招風(fēng)，功高震主，這些皆是禍因?！笔捘恋溃骸翱汕绾壬煌麨槿饲逭簧纥h爭，且彼時已經(jīng)辭官，與他人并無利益紛爭……何以會招來殺身之禍？”

    衡玉抿唇一瞬，道：“這些我與兄長都曾深思過，阿翁明里暗地并無值得一提的仇敵……當(dāng)年之事，的確蹊蹺至極?！?/br>
    且因阿翁出事的節(jié)點和時家出事時十分相近，她和兄長也曾想過是否會與時家的禍?zhǔn)掠嘘P(guān)，但到底無從印證。

    而蕭牧接下來所言，恰像是在印證著她這份猜想：“前段時日收復(fù)千秋城時，我生擒了契丹悉萬丹部的首領(lǐng)璇浦，八年前朝廷拿來定罪我父親的物證當(dāng)中，便有此人予我父親的親筆書信與信物——據(jù)此人交待，當(dāng)年是有大盛朝中位高權(quán)重之人暗中找到了他，與他合謀構(gòu)陷了我父親?！?/br>
    衡玉聽出關(guān)鍵，忙問：“他竟不知對方身份？”

    蕭牧搖頭：“對方做得十分謹(jǐn)慎，未曾透露身份。璇浦或者說整個契丹皆與我父親在戰(zhàn)場上結(jié)過仇，于他們而言，若能除去我父親，這筆買賣怎么都是合算的?！?/br>
    衡玉順著他的話深思猜測著。

    “交換信物偽造物證，需將此事做得天衣無縫，那么幕后之人與璇浦之間必然少不了暗中往來……”蕭牧道：“我之后使人查證過，晴寒先生動身回京前，曾在柳城停留過數(shù)日——”

    他話只說到此處，衡玉眼底卻已掀起波瀾：“是，柳城?！?/br>
    柳城如今已屬營洲治下，地處北境邊緣，與契丹相鄰——

    若說當(dāng)年有人在暗中謀劃構(gòu)陷舒國公之事，需與契丹人秘密往來，那雙方暗中交接的地點極有可能便在柳城！

    所以……

    “晴寒先生當(dāng)年許是察覺到了什么可疑之處，急著返京報信……”蕭牧將猜測言明：“也正因此，才會半路遭人滅口?！?/br>
    以他的身份立場說出這些猜測，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他言辭直指要點，并無半分粉飾回避。

    衡玉眼睫微顫了一下，道：“當(dāng)年阿翁動身回京前，曾讓人秘密送了一封信回京，還交待送信之人務(wù)必盡快……”

    祖父之死是她這些年來最大的心結(jié)，出事前發(fā)生的一切她都反復(fù)回想過，不敢有絲毫遺漏，包括那封信。

    “現(xiàn)下想來……那封信，或正是報信之用?！彼笾笥X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