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173節(jié)
蕭牧:“……清靜?” “她們都是我信得過的人,不會有人說出去我今晚與你在此見面之事?!焙庥駢旱吐曇舻溃骸皼r且,縱然有各路眼線盯著你,他們知曉你今晚來了此處,也只會以為你是來此消遣的,人之常情么,便也不會疑心什么——但換了別處,可就不好說了。” 聽得這句“人之常情”,蕭牧默了默,道:“……那可真是多謝你替我考慮得這般周到了。” “應(yīng)當(dāng)?shù)??!焙庥竦溃骸拔叶加媱澓昧?,往后你可就是此處的??土??!?/br> 蕭牧一口茶險些嗆住,咳了兩聲看向她:“你就這么信得過她們?” “那是自然。”衡玉答得沒有猶豫。 蕭牧反倒有些好奇了:“你與這些人是如何交好上的?” 他并無輕視青樓女子之意,正因是官家子弟出身,他更清楚這些女子們淪落風(fēng)塵背后的凄苦與身不由己。 他只是單純好奇——雖知她極擅交友,一張嘴便能哄得人五迷三道,但到底所謂身份有別,她又是個姑娘家,究竟是如何與這些花娘們來往上的? “紈绔哪里有不逛花樓的?”衡玉也替自己倒了盞茶,隨口道:“一來二去的,不就熟識了么?!?/br> 蕭牧半字不信:“你是什么人,我多少還是了解的?!?/br> 她的所謂紈绔舉止,細(xì)思之下,可知皆是有目的的,而非果真就是一味沉溺玩樂。 哪怕是進(jìn)官媒衙門做畫師,也是為了方便接觸那些權(quán)貴人家,暗查當(dāng)年那刺青圖紋的線索——紈绔之名,于她而言是方便行事、無論做出什么舉動,都不會太引人注意的障眼法。 到底一個流落在外數(shù)年,‘名聲’盡毀的女孩子,若將自己就此關(guān)在后宅之中,是永遠(yuǎn)不可能接觸到她想要的真相的。 “的確也是有個契機(jī)的?!焙庥襁@才認(rèn)真回答他的問題:“瞧見方才那位抱琵琶的娘子了嗎?” 蕭牧點頭。 “我喚她一聲丹蓉jiejie?!焙庥竦溃骸爱?dāng)年我被輾轉(zhuǎn)賣入庭州青樓時,因年紀(jì)尚小又試著逃跑過,故而便被關(guān)了起來。被關(guān)在那個院子里的女孩子們,待年滿十四五歲便會被放出去接客,若是‘乖順’些的,十一二歲也能出去做些端茶送水,伺候花娘的活兒。” 她捧著茶水,說得不緊不慢:“出去才有機(jī)會離開,于是后來我便裝得乖順,才在十一歲那年的冬日得以離開了那座院子,但那些龜公們盯得很緊,不允許我們離開那座花樓,稍有些想逃跑的跡象,便會被打被罰?!?/br> “我便是那時認(rèn)識的丹蓉jiejie,她彼時還是那座花樓里的花魁娘子。”衡玉繼續(xù)說道:“有一回,我被一位醉酒的客人為難,是她救了我,幫我脫了身?!?/br> 這句話很簡短,卻叫蕭牧的心情低沉了下來。 “之后她待我也多有照料,我便是在她那里認(rèn)得了‘晏錦’,待熟識之后,我便設(shè)法托‘晏錦’出面替我贖身,幫我送信回京師?!焙庥窕貞浿溃骸拔一氐骄熀蟛痪茫抑泻烷L公主殿下暗下追究了此事,那座花樓便被官府以私販良人的罪名懲辦了,那老鴇被判了絞刑,被拐賣而來的女孩子多是由官府出面查明籍貫,送回了家?!?/br> “丹蓉jiejie是被親生父親自愿賣進(jìn)青樓里的,立下過賣身文書,非是被拐賣,故而不在歸籍名單之內(nèi)。后來我托人打聽之下才知,在我離開后不久,便有一位客人將她贖了出來,帶離了庭州,不知去了哪里?!?/br> “我放心不下此事,便一直嘗試打聽著她的下落,輾轉(zhuǎn)一兩年之久,才在京師被稱為最下等的窯巷里尋到了她。”衡玉說到此處,眼神暗了暗:“我記得那晚見著她時,她被一位滿身臟臭的男人打得渾身是傷,臉上也被劃傷了?!?/br> “她告訴我,當(dāng)初將她從庭州帶走的那個男人,并非是她以為的良人,那人攥著她的賣身契,將她當(dāng)作貨物一般的私籍奴婢來對待,膩了之后便將她轉(zhuǎn)手送給了旁人。如此數(shù)次之下,她被賣到京師,進(jìn)了這暗無天日的窯巷?!?/br> “我將她帶出來,替她贖身后,拿著她的賣身契,去官府銷了她的賤籍。替她置辦了一座宅子,留給她養(yǎng)傷之用。只是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臉上的疤,與心中的結(jié)卻是就此留下了,她幾乎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不曾出過門見過人?!?/br> “那后來呢?”蕭牧的聲音很輕很溫和。 “后來有一日,我送了她一把她心儀許久的琵琶。”衡玉道:“她開始重新抱起了琵琶,練曲兒。再后來有一日,她出了門。再后來,她獨自一人帶著琵琶來了這燕春樓?!?/br> “她說,琵琶是她僅有的一技之長,她想自力更生,不想成為我的拖累,也不想一輩子都將自己關(guān)起來。” “當(dāng)然,再賣身為奴是不能的,她便與這燕春樓里的掌柜說定了在此做奏曲的樂師,教授樓中的姑娘們樂藝。她一手琵琶出神入化,為燕春樓增色不少,掌柜的便也十分看重她。” “這兩年多來,她還了當(dāng)初我替她贖身、置辦宅子的銀錢?!焙庥裾f到此處,面上輕松了些:“又替被賣進(jìn)這樓中的兩個小女孩贖了身,如今就養(yǎng)在她的宅子里?!?/br> 蕭牧微微笑了笑:“往后你開了書院,正好讓她們?nèi)プx書,加上馬家姑娘,便有三個學(xué)生可收了。” 衡玉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br> 旋即,想了想,又笑道:“以后會更多的?!?/br> 她也替幾個年幼的孩子贖過身,尋不到家人的,或是家人不值得去尋的,便留在了吉家或城外的莊子上。 可單憑她和丹蓉jiejie兩個人,能做的到底只是寥寥而已。 “所以你替她們作畫?!笔捘量聪蛞慌缘膸装干纤齽偖嫼么栏傻拿廊藞D,道:“我原本只知,傳言中你擅畫美人,筆下的美人圖被印為畫冊,可謂廣為流傳了?!?/br> “那些賣出去的畫冊得來的銀子,我三,她們七。這里的花娘們或是因走投無路自賣為奴,或是被家人以所謂逼不得已的理由賣了進(jìn)來,但總歸多是私奴,而非如佳鳶娘子先前那般因晉王府之事而被貶為賤籍的官奴?!妒⒙蓱艋椤分醒裕脚缳Y產(chǎn),可由主人自由買賣,若主人準(zhǔn)允,亦可自贖脫籍?!?/br> 說到此處,衡玉嘆道:“可到底燕春樓的花娘們個個身價不菲,贖身的銀子不是那么好攢的?!?/br> 但這兩年來,因為畫冊的進(jìn)賬而得以自贖的花娘,也有三四個了。 蕭牧道:“自贖總是上策,此計為長久計?!?/br> 被他人所謂贖身者,正如那位丹蓉娘子此前的經(jīng)歷,雖是從青樓中得以脫身,但多數(shù)總歸還是賤籍,性命自由皆在他人手中。 那些“救她們出風(fēng)塵”的男子們,大多不愿做“賠本”的買***起替她們?nèi)ス俑N去賣身契脫籍歸良,他們往往選擇攥緊她們的賣身契,以保讓她們永遠(yuǎn)無法脫離自己的掌控。 而此時,蕭牧看著眼前的少女,道:“謝謝你愿意將這些事說與我聽。” 他仿佛聽了一個很長,很沉暗,卻于這沉暗中窺見了一縷天光灑了進(jìn)來的故事。 她便是那束天光。 而這一切不是故事,是真實發(fā)生著的。 世人多道她紈绔,張揚(yáng),不遵所謂世俗規(guī)矩,毀壞晴寒先生清名,又不解她為何有這樣的“好運氣”,在有過那般的經(jīng)歷后仍得家人寵溺,更有永陽長公主殿下百般縱容,這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 但若走近她,了解她,便全然不會有這些不解了。 他毫不懷疑地認(rèn)為,她配得上一切贊美,更是尤為值得被喜愛,甚至是敬重。 “閑談而已,有甚可值得道謝的?”衡玉喝了口茶潤喉,覺得他這句謝有些好笑。 “至少你愿意與我談心,告訴我這些少有人知之事——” 對上那雙誠摯的眼睛,衡玉輕咳一聲,到底沒能昧著良心眼看他生出如此錯覺,道:“其實……我對挺多人說過的?!?/br> “……”蕭牧默然一瞬后,微一點頭,去端茶盞。 衡玉忍不住露出笑意:“茶都涼了,添些熱的吧?!?/br> 蕭牧:……再涼能有他的心涼? “你怎還不問我今日約你出來是為何事?”衡玉看著他問:“你都不著急的嗎?” 蕭牧也看向她:“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第179章 怕不是三歲吧 能與她這般坐著,聽她說些她想說的,也挺好的。 哪怕她同自己說的,此前也對別人說起過—— 他本就是后來之人,缺席過她太多事,能有機(jī)會補(bǔ)一補(bǔ)她從前的人生經(jīng)歷,已是一件很好的事。 蕭牧在心底默默放寬著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然,他能這么想,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斷不是因為近來被自家母親灌輸了一大堆所謂用以與韶言相爭,包括但不限于“做男人要懂得以退為進(jìn)”、“不懂事不識相的男人沒人要”等諸如此類的莫名其妙的心機(jī)與手段。 “是因今日我收著了姜家一張?zhí)?。”衡玉已說起了正事來。 蕭牧面色一正:“姜家?” “確切來說,是姜家姑娘。”衡玉道:“她邀我三日后入府參加她的生辰宴。” 蕭牧微一皺眉:“可姜家姑娘從前并不喜辦生辰宴?!?/br> “你連這個都知道?”衡玉有些訝然,旋即一想,又壓低聲音道:“也是,你們都算是一同長大的?!?/br> “我與這位姜家姑娘實則接觸甚少,面都沒見過幾次?!笔捘粱貞浀溃骸暗畠?nèi)只有這么一位姑娘,我與云朝又走得近,便也不至于記混——我記得云朝這唯一的meimei,生來早產(chǎn)體弱多病,其母難產(chǎn)而亡,姜家為了替她醫(yī)病尋遍名醫(yī),又將她自幼安置在城外的溫泉別院中靜養(yǎng)。約是云朝去世后,她才回了府中居住?!?/br> 想了想,又道:“從前似還有些流言,說她生來克母,姜家嫌她不祥,才將她養(yǎng)于別院。但實則不然,姜正輔待這唯一的女兒一貫疼愛入骨,只是姜家那些族人,從前在私下便有些不滿與指手畫腳之辭?!?/br> 衡玉聽著,下意識地跟了一句:“說來,姜正輔乃是姜家嫡系長房,又官居中書令之位,中年喪妻后卻一直未有再娶,倒也是少見。” “他與其妻感情甚篤?!笔捘量陀^地評價了一句:“姜氏族中那些人,早年不是沒逼迫過他續(xù)弦,只是他態(tài)度堅決,再加之后來官越做越大,族中那些人大約也不敢再說什么了?!?/br> “眼看如此,他們應(yīng)當(dāng)也不想再說什么了?!币淮a歸一碼,衡玉道:“這些所謂世家宗族,最是利益至上,只怕在合計著要從族中過繼了子嗣日后好去承繼姜正輔的家產(chǎn)了,相互之間少不得要爭破頭的?!?/br> 蕭牧點頭,未再多說這些題外話,繼而問衡玉:“你與姜家姑娘也有往來?” “實則不算。”衡玉道:“也只見了一面而已,說起來還是因為你的事——” “我?”蕭牧不解。 “當(dāng)初圣人下旨要替你促成親事,京師中凡五品以上官員之女,年滿十五未曾定親者,皆要擬了畫像送往北地。” 提起此,蕭牧不禁道:“彼時你前去作畫時,姜正輔的心情,大約是想提刀砍了我的?!?/br> 衡玉贊成點頭:“我也這么覺著?!?/br> “既無太多往來,從前又無辦生辰宴的先例,此番突然相邀,的確異樣?!笔捘量聪蛩仁菃枺骸澳阆肴??” 衡玉點頭:“想?!?/br> “那你可知其中危險?” “當(dāng)然。”衡玉道:“若果真是姜正輔察覺到了什么,想要對我下手,我躲得過三日后,卻未必躲得過十日百日——況且此種可能小之又小,他縱然有滅口之意,按說也不該選在自家府上,利用自己的女兒。” 蕭牧糾正道:“可此等事不宜僥幸大意?!?/br> “我明白的,就是這么依照常理來分析一下。他若真是別有所圖,已至如此關(guān)頭,我亦不想一味躲避,不入虎xue焉得虎子?你也說了,當(dāng)年之事缺少關(guān)鍵性的鐵證,或能借此機(jī)會探查出一些新的線索也未可知?!?/br> 蕭牧微皺眉:“可若你果真遇到了危險,身處姜府之內(nèi),要如何應(yīng)對?” “這個我在來時的路上大致想好了,我有蘇先生贈的袖箭,還有從白爺爺那里討來的毒粉作為防身之物——” 蕭牧卻搖頭:“這些東西對上一人兩人或有勝算,可姜府不是其它地方?!?/br> “這些本來就是用來對付小嘍啰的。若是對上了能說得上話的人,亦或是姜正輔,自是另有對策?!?/br> “什么對策?” “我會告訴他們,姜家公子之死,另有內(nèi)情,若想知曉真正的仇人是誰,便不能動我?!焙庥竦溃骸按耸率墙o的心結(jié)所在,倘若利用得當(dāng),暫時換我一條小命放我離去,必是綽綽有余的?!?/br> 蕭牧看著她:“你倒是會攻心?!?/br> 衡玉:“這叫對癥下藥?!?/br> “但還是太過鋌而走險?!笔捘寥杂行┆q豫。 “你這些年哪一步不是在鋌而走險?”衡玉說道:“咱們?nèi)缃褡叩竭@一步,身處這京師之內(nèi),本就是步步都在鋌而走險,又哪里還在乎多走這一步呢?” 蕭牧看著她。 這些他當(dāng)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