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般關(guān)頭，朝堂上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于她而言都不能稱之為閑事。

    “南邊有戰(zhàn)報入京，南詔趁諸侯入京為圣人慶千秋節(jié)之際，忽然舉兵侵犯姚州，形勢有些危急……”吉南弦壓低聲音道：“太子殿下遂召了中書省官員，與蕭節(jié)使等人共商應(yīng)敵之策?！?/br>
    衡玉聞言有些不安。

    此等關(guān)頭南邊出事，不是什么好兆頭。

    “若只是南詔還且罷了……”她憂心道：“近年來據(jù)聞南詔與吐蕃暗中往來密切，若是二者聯(lián)手作亂……”

    “吐蕃此番派遣了二王子為使者，如今就在京中，暫無異動……”吉南弦道：“你且安心，有蕭節(jié)使他們在，定能商議出周全之策。”

    衡玉唯有點頭。

    待出宮上了馬車，她方才收回神思，交待程平：“平叔，去姜府?！?/br>
    她答應(yīng)了姜家jiejie，近來要多去姜府看看。

    如今她在東宮授課，上半日總不得閑，是以便也不拘于提早遞帖子晨早登門拜訪這些禮節(jié)了，只由姜家門人通傳一聲后，便被引去了姜雪昔院中說話。

    衡玉到時，嚴(yán)明也在。

    姜雪昔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曬太陽，嚴(yán)明在旁扶著秋千繩，聽得衡玉到了，二人齊齊看了過來，面上都掛著笑意。

    姜府如今已在準(zhǔn)備親事，嚴(yán)明為“沖喜贅婿”，情況特殊，便也未遵從俗禮，白日里多是寸步不離陪在姜雪昔身側(cè)。

    姜家族人來鬧過幾次，均被姜正輔不留情面地?fù)趿嘶厝ァ?/br>
    “姜jiejie這兩日身子可還好？”衡玉走過去，含笑問。

    “甚好?！苯┪粜χ溃骸爸挥X得身子從未如此輕快過?！?/br>
    一旁的嚴(yán)明聞言笑意微淡，握著秋千繩的手指緊了緊。

    衡玉亦心知肚明。

    白爺爺給的藥，服下之后，可極大程度地減輕身體上的痛楚——

    她未多提那些不合時宜之言，只笑著問：“婚期定在了哪日？到時我可要來討杯喜酒喝的。”

    姜雪昔抬頭看向嚴(yán)明，抿嘴一笑，道：“就在五日后，很快了?！?/br>
    夏日將至，晚霞便也日漸緋麗濃烈，為暮時與夜色相接之際平添了綿長繾綣。

    “讓他們都來見朕……”

    “如此緊要之事，為何不來朕面前稟明商議？朕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

    皇帝于寢殿中大發(fā)雷霆，掌事太監(jiān)唯有奉命傳召太子與蕭牧，及姜正輔前來面圣。

    “昶兒，如今連你也要背棄朕這個父皇了嗎？”

    “正輔……朕一直將你視作最值得信任的良臣摯友，你如今為何也頻頻違逆朕？”

    太子行禮賠罪：“兒臣絕無此意，只是醫(yī)官再三叮囑，父皇如今須得靜心休養(yǎng)，不可費神，兒臣這才自作主張召了諸位大人于明德殿相商?！?/br>
    姜正輔則行禮沉默著。

    圣人一日日rou眼可見地神思混沌了，許多話已是說罷既忘，時常前后言辭混亂。

    皇帝倚在龍榻上，青黑的眼底一派陰郁之色：“……這皇位遲早是你的，你何至于如此心急？若南境出了差池，你可擔(dān)待得起嗎？”

    “朕記得，當(dāng)年他與永陽出軍南境，因婦人之仁而只降不殺，南詔不過遞了張求和文書，他便勸朕答應(yīng)議和……若當(dāng)年他能斬草除根，又豈會有今日禍患！”

    “他是存心的……朕早該看出來他有異心了！”

    太子幾人不語，誰都沒有接話。

    那些看似早已落幕的舊事，已成帝王心魔，越是病虛之際，越易遭其侵蝕。

    “朕知道，這朝堂之上，民間百姓之間……都在暗中議論朕，所有的人都在罵朕不仁不義，誣陷冤枉了他！”皇帝又激動起來，緊緊盯著太子與姜正輔：“你們說，朕要你們說……朕當(dāng)真是冤枉了他嗎？”

    太子眉心隆起：“父皇，您……”

    “不！朕要他親口說！”皇帝的視線一轉(zhuǎn)，落在了那道挺拔的身影上，眼神渾濁不明：“你說，到底是不是朕錯怪了你？”

    太子與姜正輔聞言怔住，皆轉(zhuǎn)頭看過去。

    那是站在一旁，始終未曾開口的定北侯蕭牧。

    第219章 皆是巧合嗎？

    蕭牧微抬眼，未語。

    “朕在問你！朕有沒有冤枉你！”對上那雙眼睛的一瞬，無力靠坐在龍榻上的皇帝渾身一僵，眼睛因過分睜大而泛紅：“你為何不回答朕？……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朕？”

    蕭牧靜靜地看著那病入膏肓，神思錯亂之人。

    片刻后，平靜道：“河?xùn)|王一案，真相已明，真兇已懲，陛下已還臣清白，又何談冤枉二字。”

    太子看著那反應(yīng)過于冷靜的青年。

    “河?xùn)|王……”皇帝的眼神困惑變幻了一瞬，而后猛地回神一般，喃喃道：“你是說……李聞？”

    姜正輔垂眸之際，閉了閉眼睛。

    一旁的內(nèi)侍低著頭，也于心底無奈嘆氣。

    李聞是已故老河?xùn)|王，蕭節(jié)使方才所言，分明是其子李瑾……圣人這般狀態(tài)，已不僅僅只是糊涂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皇帝喃喃著道：“李聞是朕一母同胞的親弟……朕知道，他素來與你不對付，他的兒子李瑾也自幼便與你那獨子敬之百般針對，橫豎看不對眼……”

    聽得自皇帝口中而出的“敬之”二字，蕭牧的眼眸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但每每李聞為難你，皆是朕從中化解！”因激動，皇帝的聲音從低低喃喃逐漸高了起來：“朕還記得，有一回敬之動手打傷了李瑾，也是朕壓下了此事，護著敬之，才未有鬧大！朕一直都是站在你這邊的，甚至待你勝過血親手足！”

    “是，朕尚為皇子，儲君之位未穩(wěn)時，是你在朕身邊護著朕……高貴妃設(shè)計刺殺那次，是你替朕擋下了毒箭。朕初登皇位時，永陽卸甲婚配，仍是你在外征戰(zhàn)替朕掃平異族，穩(wěn)固江山民心……這一切，朕從未否認(rèn)過！然平心而論，朕亦真心待你，欠你的……也早還清了！”

    皇帝說著，有濁淚從眼角滑下，他張了張干涸的嘴，痛心疾首地顫顫抬手指向蕭牧——

    “反倒是你，辜負(fù)了朕的信任……是你先背叛了朕，朕才不得不殺你！”

    “你若果真是冤枉的，當(dāng)初入天牢之后，朕分明留給了你三日的時間，可那三日里，你為何從不曾提過要見朕？為何不與朕解釋？”

    “因為你心虛……你根本不敢見朕！”

    蕭牧淡然地垂下視線。

    是那人心虛嗎？

    還是那人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再多的所謂解釋都只會是徒勞，再多的真相都敵不過——有人欲臣死，而君亦要臣死。

    “你活著時，不肯與朕解釋半句……你死了，這些年來每每出現(xiàn)在朕的夢中，也從來不肯與朕說一個字！”

    皇帝眼睛紅極，目光如刀，釘在蕭牧臉上：“朕今日一定要你回答，要你親口回答！”

    蕭牧：“陛下認(rèn)錯人了?！?/br>
    “不……朕不會認(rèn)錯！你縱是化成灰，朕也認(rèn)得出你！”

    “蕭節(jié)使——”太子看向蕭牧，眼中有著提醒與歉色。

    蕭牧?xí)猓肿鞫Y：“臣告退。”

    “休走！”

    皇帝猛地直起身，厲色道：“時敏暉……朕不準(zhǔn)你走！”

    見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緩緩后退著，他近乎失控地拖著虛弱不堪的身子掙扎著要追上去，因動作過急，身體不受控制，失去平衡之際從龍榻上摔落下來。

    “陛下！”

    “父皇！”

    蕭牧駐足看過去。

    太子和姜正輔等人已圍了上去，皇帝面色慘白瞪大著眼睛，渾身抽搐著。

    姜正輔肅容道：“速傳醫(yī)官！”

    皇帝如今這般模樣，醫(yī)官已不離寢殿，于側(cè)殿內(nèi)隨時相候，聞?wù)俸芸毂闾嶂幭浔既雰?nèi)殿。

    一番令人緊張驚心的忙亂后，為首的醫(yī)官面如土色：“幸得救治及時……陛下性命無虞?！?/br>
    太子看向于龍榻上瞪大眼睛費力掙扎著，試圖坐起身卻不能如愿，甚至半邊嘴角歪斜流涎的皇帝：“父皇他……”

    “陛下肝風(fēng)內(nèi)動之下……乃致中風(fēng)。”醫(yī)官躬身跪下，叩首顫聲答道。

    太子眼神一震。

    姜正輔立時問：“能否醫(yī)治？”

    “凡中風(fēng)者，起病急驟……只能以針刺緩之……然而陛下如今龍體過于虧虛，恐難有痊愈之日?！贬t(yī)官相對委婉地道。

    蕭牧看向龍榻上那已近動彈不得之人，仍見對方一雙凹陷的眼睛透過眾人死死鎖著自己。

    “當(dāng)用盡一切可行之法，盡力相治。”太子語氣沉甸甸地交待道：“從今日起，有勞諸位輪值隨侍父皇左右，以免再生差池……”

    數(shù)名醫(yī)官齊聲應(yīng)“是”。

    安排好一切后，太子腳步發(fā)沉地離開了此處。

    “父皇中風(fēng)之事……依老師與蕭節(jié)使之見，對外當(dāng)如何言說？”出了皇帝寢殿，太子駐足，轉(zhuǎn)過身對身后二人詢問道。

    姜正輔未急著開口，微抬眼看向蕭牧。

    “臣以為，或當(dāng)暫時瞞下此事，不宜著急對外明言?！笔捘恋溃骸叭缃袢缃裰T侯與別國使臣皆在京中，南境又初生戰(zhàn)事，若此時陛下中風(fēng)的消息傳揚出去，必生諸多弊端?！?/br>
    太子思索著點頭，看向姜正輔：“不知老師是何看法？”

    他近年來雖與這位老師政見多有相左，但此等對外大事上，仍應(yīng)、亦需要考慮對方的意見。

    姜正輔看向蕭牧：“臣之所見，與蕭節(jié)使近似。”

    正如對方所言，而今各國使臣與諸侯皆齊聚京中……而諸侯之列，本又?jǐn)?shù)此人威脅最大。

    對方此時率先有此言，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一句話，并不能說明什么。

    這世上多得是擅于偽裝工于心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