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秋辭的爸爸mama過來了。秋辭的爸爸顯得怒氣沖沖，以一副看傷風(fēng)敗俗之景的眼神怒瞪著他們。

    席扉小小地打了個抖，抹干凈眼淚，站到秋辭前面，擋住他。

    秋辭爸爸拽著他胳膊用力拉了一下，想讓他離秋辭遠(yuǎn)一點(diǎn)。席扉一動沒動。

    秋辭的mama也過來了，她更要面子些，著急地小聲說：“有事去包間說！在這里鬧什么，別人都看我們！”

    秋辭從席扉身后走出來，沖他們搖搖頭，說自己不想上去了。

    秋辭的爸爸因他這句話變得更加生氣，伸出食指在兩人面前狠狠點(diǎn)了幾下，甩手離開了。

    秋辭的mama看見兒子滿臉都是淚，眼睛都哭紅了，終于感到于心不忍，問他：“真的改不了嗎？不是都好了十多年了嗎？怎么突然又犯了？”

    “一直都沒好。之前沒談戀愛是因?yàn)檫€沒遇見席扉?！?/br>
    秋辭說完，席扉緊緊抓住他的手。

    秋辭mama著急地打開他們的手，兩人沒防備，被打散了，馬上又握到一塊兒。

    “mama，你別管我了，以后我不讓徐老師去鬧還不行嗎？有席扉呢，他管得住徐老師?！?/br>
    秋辭mama憂郁地問他：“不能換別人嗎？是誰都比——”她看眼席扉，對外人體面的習(xí)慣上來了，把后半句不得體的話咽回去，繼續(xù)道：“都是一個家屬院的，單位還挨著……”

    秋辭說：“不能。只能是席扉?！?/br>
    mama也被氣走了。

    他們兩個想著包廂都訂了位，不去吃飯不禮貌，便又回去了。

    等菜的時候，秋辭問席扉：“我爸爸有那么嚇人嗎？”

    席扉說：“我才想起來，你爸是我高中那會兒的教導(dǎo)主任?。∫郧袄峡匆娝谧呃壤锘斡?，看哪個班沒好好上自習(xí)……幾個校領(lǐng)導(dǎo)數(shù)他長得兇！我以前當(dāng)班長的時候還被他訓(xùn)過呢，因?yàn)槲野鄷n給同學(xué)們放電影，我們老班兒都沒說什么！”

    秋辭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眼里又有淚花，問他：“你吃過脆皮鮮奶嗎？”

    席扉聽他講那是什么吃食，聽完了有點(diǎn)兒意外，“你愛吃那個？”不是秋辭平時的口味。

    “我mama給我meimei們買過，我就也想吃。”

    席扉豪邁地一揮手：“想吃就吃！等回家我給你做！”

    第99章 席扉出柜

    秋辭把自己比喻為筆記本里寫壞的第一頁。新買來的筆記本，越認(rèn)真下筆就越不能容忍這一頁上出現(xiàn)錯字；如果寫錯，就整頁撕掉，把縫線處的殘紙都摳得干干凈凈，讓第二頁看起來就像第一頁才好。

    被拋棄的第一頁從筆記本里飛出來，倒也自由。

    可席扉是徐東霞唯一的一頁。

    他是唯一的內(nèi)頁，徐東霞是他被用臍帶當(dāng)縫線、用血rou當(dāng)膠水、死生都會連在一起的封皮。

    吃完飯，兩人開車到了教職工家屬院，泊到路邊。席扉讓秋辭回酒店歇著，自己故作瀟灑地與之揮手作別，可一轉(zhuǎn)過身，他臉的的笑就繃斷了，嘴里都跟著變苦。他沖著秋辭笑時，同時看到母親哭泣的臉。他為母親的哭泣感到心疼時，同時聽見秋辭那些字字泣血的獨(dú)白。

    “席扉！”秋辭在后面喊他。

    席扉轉(zhuǎn)過頭來，想起還要笑，及時擰出一個笑臉。

    秋辭跑過來，礙于周圍時而經(jīng)過的行人，沒有真正跑到席扉跟前，而是隔了幾步，眼睛看著席扉，摸了摸自己的臉，席扉臉上的假笑便去掉了，秋辭又挺了下背，席扉佝僂的身體便重新挺直了。

    秋辭一只手舉到耳邊，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席扉眼里浮出真的笑意，回他一個打電話的動作。

    傍晚，秋辭真接到席扉的電話。席扉的聲音聽起來正極力克制著高興：“我媽說，她想跟你當(dāng)面道個歉……再說說咱倆的事兒?！?/br>
    秋辭的本能是不想去，他不在乎徐東霞是不是要道歉，他不在乎。席扉也說他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但秋辭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抗拒的本能以外還有一層本能，就是想和席扉一起努力。

    他走進(jìn)小區(qū)，正是飯點(diǎn)兒，一些教職工拎著新買的菜走在小區(qū)里，讓他想起自己曾滿心不耐煩地走在這里，被太陽烘得滿身熱汗，一抬頭就看見徐東霞推著自行車、車把上挎了一兜青菜，慢慢地朝他走來。

    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是席扉開的門，眼里壓抑著雀躍，還沖他眨眼睛，意思是說，沒想到這么容易，他mama果然是講道理的人。

    這時秋辭都快信了，以為徐東霞對席扉的愛能超過其他一切。原來他內(nèi)心也是這樣盼望的。

    可他一進(jìn)屋，就看見徐東霞怨毒地站在那里，惡狠狠地瞪著他，緊接著就朝他跪下來，一邊磕頭一邊朝他哭喊，說冤有頭債有主，求他放過席扉，有什么恨都沖她來。

    席扉癡傻了，笨笨地左轉(zhuǎn)頭，去看發(fā)瘋的母親，又笨笨地右轉(zhuǎn)頭，去看面色平靜像是早猜到一切但呼吸依然逐漸緊張的秋辭。

    秋辭像是感到空氣污濁似的隱忍地吸了一口氣，在徐東霞刺耳的哭號聲碰了碰席扉的胳膊，低聲說：“我先走了。”

    席扉緊緊抓著他的手不讓他走，一只腳轉(zhuǎn)過來，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腳卻朝向自己母親，像是想隔著一截空氣把她攙扶起來。他整個人被要被撕成兩半了。

    秋辭心里一陣陣疼，小聲說：“我請了三天假?！毕檫@才撒手。

    夜里席扉偷偷給秋辭電話，嗓子已經(jīng)啞得完全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了。

    他那邊壓著聲音，秋辭不自覺也壓下聲音，問他：“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要難?！?/br>
    “是……”

    “我不想顯得好像是我在求著徐老師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我覺得我今天不該過去……”

    席扉生怕他是說后悔了，忙道歉，“我知道我把事兒想簡單了，我以后再也不讓你和我媽見面了！”

    秋辭心疼地說，“你多喝水，嗓子都啞了?！?/br>
    席扉不想當(dāng)那種丟下一句“我是同性戀”就跑的人。他已經(jīng)一時沖動跑過一回了，為此感到慚愧，覺得這簡直是青春期式的離家出走。他依然盼著能和自己母親誠懇地討論一下這些事，就像他和秋辭討論這些一樣。

    可徐東霞完全不聽，直說他中邪了，還說要告訴他爸，讓他爸來管他。席扉急了，吼了一聲：“你還想給我爸刺激出一次腦溢血嗎？”

    徐東霞愣了愣，這下是真情實(shí)意地大哭。她為之辛勞了一輩子的兒子啊，她此生唯一的驕傲啊，為了個外人和他反目了。

    席扉連著幾夜都沒睡好了，坐在從小用到大的書桌前對著筆記本電腦發(fā)呆，冷不丁被兜頭淋下一盆溫水。他使勁兒擠了擠眼睛，抹一把，勉強(qiáng)睜開眼，混合著血的腥臭味兒看見紅色的東西潑了一桌一身，電腦自然也沒能幸免。

    他大驚地拔掉電源，飛快地抽出好幾張紙巾把倒在鍵盤上的血沾走。這竟然是血，黏糊糊的、腥臭的……席扉的手逐漸發(fā)抖，淋到頭上的血也不住地滴下來，落到鍵盤上，像是他剛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他停下手來，轉(zhuǎn)頭去看自己母親，見她一臉希冀地看著自己，小聲問：“回魂了嗎？我好不容易才買著的狗血?！?/br>
    “媽，你——”一頭的狗血涼下來了，渾身發(fā)冷。

    徐東霞使勁兒盯著他，表情由巨大的希冀變?yōu)榫薮蟮氖?，又哭起來，說席扉是真瘋了，被不安好心的秋辭勾著去當(dāng)變態(tài)。

    席扉疑惑地眨眨眼，又抹抹眼皮，可眼前的面孔還是越看越陌生。他先是看出母親變老了。他回家勤快，母親是在他眼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慢慢地變老的，五官雖然逐漸地發(fā)生變化，但在他眼里始終是從小的印象里那個美麗的模樣，從來都沒有變過，直到此刻。然后他漸漸看到秋辭曾經(jīng)看到的那個徐老師，那個邪惡的、可怕的女人。

    不是因?yàn)楦昶谛愿耋E變，也不是年紀(jì)大了才固執(zhí)，而是本來就有邪惡可怕的一面。徐東霞的這一面第一次真正出現(xiàn)在席扉面前。

    晚上席扉躲被子里給秋辭打電話，秋辭替他著急，問：“還能修嗎？徹底壞了嗎？里面有重要東西沒保存嗎？”

    席扉一一回答：“估計(jì)是沒法修了，太惡心了那個血……不過沒什么重要東西，都傳到云端了……”說完，他靜了靜，秋辭就聽到手機(jī)里傳來的壓抑的啜泣聲。下一秒電話就掛斷了。

    秋辭打回去，席扉馬上就接了，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還主動解釋：“剛才沒忍住，又在你面前丟人了。”

    “有一點(diǎn)點(diǎn)后悔了嗎？”

    “沒有。”席扉回答得毫不猶豫。

    第100章 番外——去看月亮那晚

    他們說到“有用”和“無用”的哲學(xué)，秋辭笑了，“我以為你討厭哲學(xué)?！?/br>
    盛席扉的回答十分討巧：“以前確實(shí)不喜歡。”

    以前是認(rèn)識秋辭之前的那個以前。

    秋辭不知道他是故意嘴甜還是天然就如此。他看著那副能讓人聯(lián)想到“性感”的薄嘴唇，心想，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喜歡嗎？

    盛席扉繼續(xù)討他喜歡，“我覺得你懂特別多，你怎么有時間看那么多東西呢？”

    秋辭笑著說：“我只不過是把別人用來聚餐和打籃球的時間用作看書罷了?！?/br>
    盛席扉哈哈大笑，可笑完了依舊不饒地看著他，一定要他給出一個真心的答案。

    秋辭用微笑擋在嘴前，閉口不言?？墒⑾樽巫尾痪氲乜粗屒镛o最終還是敗在他的眼神里，“一個人自己待著的時間比較多，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自然就會自己去找答案了。”

    盛席扉一針見血地問：“找答案？什么問題的答案？宇宙的起源？人生的意義？是這類哲學(xué)、科學(xué)問題的答案嗎？”

    秋辭忽然有些害怕了，怕他對自己的好奇心是源源不斷的，趕緊生硬地轉(zhuǎn)換話題：“你現(xiàn)在怎么老提哲學(xué)？我記得上次一說philosophy你還顯得挺抗拒的，表情一下子特別夸張?！?/br>
    盛席扉顯得很高興：“你還記得我當(dāng)時的表情？”

    秋辭沒想到問題又回到自己身上。他不由又局促了，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承認(rèn)，但最好還是解釋一句，以防被他猜到自己總在過后回味和他聊天的那些瞬間：“因?yàn)槟惝?dāng)時的表情看起來太好玩兒了?！?/br>
    盛席扉也不好意思了，“我是從小被思想政治課給弄怕了，以為哲學(xué)就是那些枯燥的東西?！?/br>
    “那是兩碼事?！?/br>
    盛席扉謙遜地表示贊同：“是是是。說起來，其實(shí)我也看過一點(diǎn)兒哲學(xué)，笛卡爾，海德格爾，這些人。機(jī)器學(xué)習(xí)最初也是有哲學(xué)基礎(chǔ)的，我也去了解過一些，但是要讓我系統(tǒng)地去看那些大部頭我就不行了。”

    秋辭笑了，對他提到笛卡爾一點(diǎn)都不感到意外，“因?yàn)槟闶紫戎赖芽柺菙?shù)學(xué)家，然后你才信任他?！?/br>
    盛席扉也笑了，“是?！?/br>
    “但是你知道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是屬于唯心主義的。我猜你是瞧不起唯心主義的，我猜你還認(rèn)為自己是堅(jiān)定的唯物主義者?！?/br>
    盛席扉揚(yáng)了下眉，像是心里一根弦被他撥動了，那振動一直傳遞到眉毛。

    “你的‘思想政治’課是怎么區(qū)分唯物和唯心？”

    “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就是唯物，個人意志屬于唯心？”

    秋辭有些壞地笑了，“可是很多時候人都沒法憑自己的意志去改變自己心里的念頭。比如我現(xiàn)在有一部分意志告訴我，最好不要這樣反問你，不然顯得是在賣弄，不禮貌?？墒俏矣謱?shí)在忍不住想逗一逗你，那你說我的念頭是唯物的還是唯心的？”

    盛席扉又揚(yáng)了下眉，也笑了。他有時候會想秋辭，即使覺出那種“想”不合理，也停不下來。那這“想”是唯物還是唯心？

    “看，很多東西都不是不假思索的理所當(dāng)然。哲學(xué)就是把那未加思索的東西攤開了、扒開了來看，讓人看到更多的世界?！鼻镛o沖他攤了下手，像是給他展示一個新的世界。盛席扉看到他手心里細(xì)密的掌紋。

    秋辭看眼天空，月亮周圍仍有淡淡的云彩，天空有些地方露出極為濃郁的深藍(lán)色，有些則仍被云覆蓋住。

    “你知道莊子的《逍遙游》嗎？里面有一段，‘天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莊子在兩千多年前發(fā)問，我們看到的天空的顏色，是它真正的顏色嗎？還是因?yàn)樗母哌h(yuǎn)，讓我們看到藍(lán)色，但實(shí)際上不是?！?/br>
    “你讀這些句子的時候會感到驚奇嗎？莊子不知道光的散射也不知道地球和宇宙的關(guān)系，他只是憑著他人類的角度，從自己的生活中思考出這種真理。這就是一個非常激勵人的例子，讓人覺得，即使我們的視角有限，即使我們真的是在玻璃缸里，即使彼岸完全未知，只要我們動用智慧，肯探索，就能窺到無所至極處的一點(diǎn)顏色?！?/br>
    “我覺得，我們看書也好、向人發(fā)問也好，哲學(xué)也好、科學(xué)也好、甚至禪宗修行也好，其實(shí)都是在以有限的視角去探索更高遠(yuǎn)的道理。我們?nèi)祟愂冀K熱衷于探索宇宙、探索海洋，從星系到電子云，從神靈到萬物，也不過是想知道我們究竟處于一個怎樣的世界，是想知道我們究竟站在什么樣的位置?？赡苓@些問題歸根到底仍是一個問題，就是‘我’的問題。”

    “雖然我們說人可能是沒有自由意志的，說人也不過是分子組成的，‘我所見’不過是光學(xué)的作用，‘我所思’也不過是電流的作用，可還是覺得欠缺了點(diǎn)兒什么?？赡苁遣桓市?，覺得總不會這么無聊吧，也可能是‘其正色邪’的直覺……也許直覺才是對的，誰說得準(zhǔn)，誰能知道……你說呢？”

    盛席扉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他只要安靜地聽著就好了。秋辭那么羞澀地把自己藏在各種人名的后面，可最終也被他抓到一縷真實(shí)的形象。

    “你愛看書，還愛看電影，是嗎？”他發(f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