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僅僅是掃視了一遍。

    光看著視頻里青年不敵眾人，捂住地蹲在角落抱頭躲閃悶聲直叫，他就手腳冰涼，呼吸窒礙，恨不得將那群拿著棍棒的暴徒一個個揍趴在地，再踹上兩腳。

    但桂偉明卻仔細(xì)看了，不僅仔細(xì)看清了群毆鄭海川的人，還注意到視頻角落一個抱臂旁觀的人。那人穿著一身夾克，與身披熒光馬甲的工人顯然不是一個層級。

    “聿仔，這個人不就是上回在醫(yī)院里打掉我阿媽拐杖的男人嗎？”

    桂偉明暫停了手機(jī)視頻，將人頭放大，遞給祁聿，“你還記得么，那個抱小孩要插隊治病的?！?/br>
    祁聿立刻接過，他記性很好，同樣一眼便認(rèn)出了人，“是他。我記得他也姓陳，看來應(yīng)該是癩頭陳的親戚老鄉(xiāng)?！?/br>
    鄭海川此時也探過頭去看，連連點頭，“他就是當(dāng)初處理我大哥醫(yī)藥費(fèi)的人！他是那個陳老板手底下的包工頭，管了好幾十號工人！那時候我哥受傷也是被他送進(jìn)醫(yī)院，我大哥還以為他是好人?？伤屠U了一次費(fèi)，后來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我找過他幾次，但他都說他手上沒錢，要錢得找他老板?！?/br>
    如果不是這樣，鄭海川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跑空，到現(xiàn)在都沒有要回大哥的醫(yī)藥費(fèi)。

    祁聿沉下眼。

    他記得那個夾克男當(dāng)初到醫(yī)院隨便夾個皮包，包里都有一兩萬的現(xiàn)金。這叫沒錢？

    “好哇！老子當(dāng)初看他又是求饒又是下跪的可憐，才沒找他賠錢！”桂偉明感覺自己被人耍了，憤怒得絡(luò)腮胡都在抖動，“怪不得，怪不得！他連我阿媽這么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都能欺負(fù)，顯然平日里做這些事也習(xí)慣了！個撲街仔，老子見了他一定揍死他！”

    這回輪到呂君安撫氣憤上頭的桂偉明了。他溫聲細(xì)語，理智地說，”現(xiàn)在不是罵人的時候。既然這個人是慣犯，那咱們一起算賬就是了?！?/br>
    “怎么算？”

    桂偉明、成子俊和鄭海川這三個頭腦簡單的，都將殷殷目光投降了呂君。

    呂君被他們看得不自在極了，干脆將包袱拋給了祁聿。

    “咳。聿仔拍了那么多東西，想必早就有打算了吧？”

    第60章 說真話

    祁聿的確早有打算。

    他原本的計劃其實很簡單，立案、做傷情鑒定、找到能證明打人者的證據(jù)、報案抓人、然后帶著鄭海川上門指證。

    這是平頭老百姓伸冤最公正的方式。

    但在聽完工人們講述的一樁樁曾發(fā)生在工地上的慘事，看過羅小娟交給他鄭海川被如何欺負(fù)毆打的視頻，還發(fā)現(xiàn)憨子如今不僅身上大傷小傷不斷，連臉都腫得跟豬頭似的之后，祁聿并不想就那么簡單的將這些人交出去。

    無論是參與打架的工人，還是頤氣指使的夾克男包工頭，亦或是躲在幕后的罪魁禍?zhǔn)装]頭陳，他都要把他們扒拉得干干凈凈，無處可藏。

    “我想公布到網(wǎng)上。”

    祁聿食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語氣淡定。

    只不過他看向鄭海川的眼神里，仍然有一抹猶豫。

    如果可以，祁聿其實并不太想讓鄭海川再參與到這件事中來。畢竟這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揚(yáng)的好事，反而會暴露鄭海川的慘狀和弱點，還會引來很多質(zhì)疑和攻擊。

    這憨子活得已經(jīng)夠慘了，他不想看到這張臉上的笑容因為一些無關(guān)的人而消失。

    但祁聿的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

    面前的青年聽到他這樣說，半點沒有遲疑，投過來的目光中只有驚喜和贊嘆。甚至還興奮地捉住祁聿的手晃了晃，像是在夸他怎么能想到這么個好主意。

    “我還可以直播！”

    鄭海川舉一反三，眼神亮晶晶地沖祁聿道，“我愿意公開喊話，和他們對峙！”

    祁聿沒好氣地拍了他手背一下，“急什么。”這人簡直就是一根筋，做什么都靠莽！

    “發(fā)視頻是第一步，”他繼續(xù)敲著桌面，沉吟道，“你粉絲就那么一點兒，開直播有幾個人能看到？”

    “這事得等公眾情緒發(fā)酵起來，關(guān)注度高了，后續(xù)才好cao作……”

    成子俊在一旁聽完，猛地拍手：“妙啊！如果事情發(fā)酵大了，到時候不需要咱們動手，無數(shù)的口誅筆伐都能讓那些人沒有好下場！”

    桂偉明也反應(yīng)了過來：“這法子可行！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這么發(fā)達(dá)，信息處處透明，什么真相都能給你挖出來！”

    呂君也認(rèn)可道：“大川本來就是苦主，都不需要賣慘，到時候說真話就完事兒了?！?/br>
    祁聿點點頭。這也是他的想法。

    這憨子做自己就行了。不需要去琢磨什么手段。

    最真的，才最能打動人心，不是么？

    “說起來，我還是在知道大川拍視頻之后，才學(xué)會玩這短視頻直播啥的！”桂偉明這時候也興致勃勃地翻出手機(jī)，給大家看，“現(xiàn)在我可也是個博主了。有不少粉絲，到時候我也給大川轉(zhuǎn)發(fā)！”

    “唷，偉明叔，你可以啊，四十好幾的人了，還走在時代的前沿！”成子俊稀奇地伸長脖子去看桂偉明的賬號，卻沒當(dāng)回事。

    好歹他也是當(dāng)過不少美女jiejie的榜一大哥，深知如今在視頻自媒體想博得流量有多難。不是靠賣笑露rou，就是制造有爆點的話題，普通人哪有那么容易漲粉絲？

    偉明叔怕也是和那個大川兄弟差不多，有個小幾百粉絲吧？成子俊心下暗自搖頭。哼哼，要搞定這件事，看來還是得他成子出馬！

    正當(dāng)成子俊盤算著怎么跟在座各位凡爾賽一把自己在直播界的人脈時，就聽見桌對面鄭海川用一種淳樸又驚嘆的口氣喊道：“哇塞！桂老板，你竟然有二十多萬粉絲？那你可是個大網(wǎng)紅啊！”

    等等，什么？二十多萬？

    成子俊立刻把剛剛架在鼻梁上的墨鏡再次掀到頭頂，定睛一看。

    靠，果然是二十好幾萬的粉絲！

    “……偉明叔，”成子俊站起身踮著腳，語重心長地拍了拍高壯的中年男人，“歲數(shù)這么大了，倒也不比為了幾個粉絲委屈自己?！彼麙咭娒總€視頻封面桂偉明那標(biāo)志性的絡(luò)腮胡子，還以為桂老板靠著什么猛男大叔的噱頭才吸引了這么多粉絲。

    “委屈你個大頭鬼！”

    桂偉明沒好氣地呼了成子俊一巴掌，復(fù)又得意洋洋地?fù)P起下巴，“我就是隨便拍拍，哪想到好些人都愿意看，粉絲不知不覺就這么多了。”

    祁聿在一旁心想，這話倒有些刺激人。

    他目光控制不住地又尋向鄭海川，但毫不意外的，這個傻憨憨一點沒被刺激到。反而特別替桂偉明高興，咧著嘴追問，“桂老板，您拍的什么??？哎我要馬上關(guān)注起，向您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二十多萬的粉絲哩！

    一人就算打賞五毛錢，也夠他一兩年的工資了！

    “嗐，就瞎拍?！惫饌ッ饕娻嵑４ㄟ@么真誠地向他取經(jīng)，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每個月要去收房租嗎？反正走街串巷也挺無聊的，就拿著手機(jī)拍一拍咯?！?/br>
    “后來不知道為啥，就很多人想看我收租子的過程，還有問租金什么的，我就順便回答一下。”桂偉明搓了搓大胡子，“你別說，這法子還挺好使！我通過這上面還把好幾套閑置的房子租出去了呢?！?/br>
    “……牛！”

    成子俊豎起大拇指，服得沒話說了，“偉明叔，你這是深切地抓到了當(dāng)代年輕人沒錢卻想當(dāng)包租公的痛點需求啊！”

    “不火天理難容！”

    “但這每次收錢都差不多的流程，有啥好看的？”桂偉明是真搞不懂，“還不如拍拍呂老師寫詩念詩呢！”

    “這些小孩兒，天天上網(wǎng)刷些有的沒的，多熏陶點文化氣不好么？！”

    呂君在一旁聽得臊紅了臉。

    他忍不住輕拽了幾下桂偉明的圍裙腰帶，低聲斥道，“阿偉你別胡說了！我那都是自娛自樂，上不得臺面的?！?/br>
    咋就上不得臺面了？“

    桂偉明最不樂意聽呂君這么貶低自己。

    他見呂君依舊不認(rèn)可的模樣，干脆翻出手機(jī)備忘錄，嚷嚷著讓大家作證，“你們聽聽，這詩，不好嗎？”

    剛到正午的城中村，是一天中最燥熱的時候。

    上班的年輕人們早已在一大早就四散在了城市各地，但還有許多人留在這個村子中，擁擠著，閑逛著，吆喝著。

    他們?nèi)齼勺龆训卮蛑鴵淇耍吭谑謱懙恼泄V告架上打盹兒，跑得最快的男人獲得了搬運(yùn)家具的機(jī)會，一支煙的時間，就從沒有電梯的舊樓里駝著一臺冰箱晃晃而下。

    菜市場里，抱著孩子的婦人為了兩毛錢已經(jīng)在攤位前站了十分鐘，宰魚的小哥偷偷將魚泡裝進(jìn)老主顧的口袋里，得到了硬塞來的一顆梨。藍(lán)色和黃色的頭盔穿梭在迷宮般的街道中，像被追趕的豆子，在倒計時的催促下鉆進(jìn)下一個迷宮深處。

    在這樣尋常又熱鬧的正午，在一間小小的食鋪里，蓄著絡(luò)腮胡的中年老板倚在收銀臺邊，一只胳膊搭在文質(zhì)彬彬的瘦削男人肩上，一只手高舉手機(jī)。

    他不顧身旁人的扒拉阻攔，用粗啞的嗓音認(rèn)認(rèn)真真的，一字一句的，朗聲念道——

    “這座城市下著曠日持久的雨

    從地底，下到天上

    灌溉滿一條條流水線，和轟鳴的機(jī)器

    流動的人在轟鳴聲中翻滾，踉蹌著被流動的水沖走

    沖向下一個工位，下一條產(chǎn)線，下一層樓

    直到水灌滿天臺

    螺絲擰碎了手骨，膠水又重新粘上

    銼刀將手繭串成皮套

    夜風(fēng)一吹，就烘干了

    上面滿是汗水和指紋的紅色油漆

    油漆總會干的

    就像人

    當(dāng)潮水上涌，紫菜被泡發(fā)

    工帽下又有了新的浪花

    浪花不斷地拍打著岸，拍打著流水的零件

    零件被拼裝了起來

    拼裝成，看不見的船

    檢測，合格，蓋章

    鳴著笛駛向機(jī)器

    然后，在模具和齒輪的絞扭中

    扭擠出一條鐵做的魚

    和這座城市里千萬條鐵做的魚一樣

    他們江河入海

    他們泥沙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