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第46節(jié)
他們在燒紅的guntang鍋爐水中 一躍而起 熔成了天邊的太陽……” 外間的太陽很大,空氣中卻好像多了一層潮濕的水氣。 街道上依舊吵嚷喧鬧,但桂家食鋪中一時間只聽得見抽油煙機和風扇的嘎吱作響,安靜了好一陣子。 直到餐桌邊的抽紙盒被一只修長的手勾起。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刷刷扯了兩張紙巾,按在了聽完詩就呆愣著坐在那里的青年臉上。 “呂老師?!?/br> 祁聿蓋住了鄭海川不知何時淚涔涔的眼睛,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里。 “到時候文案的工作,就麻煩您了?!?/br> 第61章 一片天 蔣詩雨是一名大三學生。 如果說大一大二還有那么學習的勁頭,那大三就是咸魚撒歡的時刻。蔣詩雨平素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小說和刷短視頻,她還曾和室友放過豪言——只要有電有網(wǎng),她能在宿舍宅四年。 這天午休時分,蔣詩雨照例一邊吃飯一邊刷著短視頻。 她的手機軟件已經(jīng)自動給她的喜好畫了像,推送給她的多是時尚和美妝類的內(nèi)容。但由于蔣詩雨學的專業(yè)是社會學,平時會關注一些社會熱點的討論,因此首頁的內(nèi)容中也存在一部分新聞和公眾事件推薦。 而正當她百無聊賴地劃過有一個無聊的夸張仿妝后,彈出來的一則新視頻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視頻的畫質(zhì)不算特別清晰,甚至有些晃。但正是因此,才顯得它格外真實。 視頻像是發(fā)生在某個還未竣工的工地上。 只見一個青年正滿臉焦急地追著一群勾肩搭背的工人,那群工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個頭頂長著癩包的中年胖子,胖子看起來年紀也有四五十了,穿金戴銀,無論是手上的大金表還是腰間的亮閃皮帶,都彰顯著他身家的不菲。 一個腋下夾著皮包的夾克男正跟在他斜后方,滿臉殷勤地和他說著話,同時指點著不遠處的工地設施。 青年見總是擠不進去,干脆從側(cè)面快步跑到最前方,攔在了一群人行走的路上。之間他從手中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幾張紙,其中還有醫(yī)院拍的x片,在口手并用地和胖子老板說些什么,臉上的表情認真又誠懇。 “陳老板,您行行好。” “我哥年前做工摔斷腿,現(xiàn)在還下不了地。之前吃藥已經(jīng)花光錢了,醫(yī)藥費還墊著,現(xiàn)在又要重新去治,您能把醫(yī)藥費補給我嗎?” “您放心,我不會多要的!喏,您看,這是醫(yī)院的收據(jù),這是報銷單……” 那胖子原本笑著的臉瞬間便垮了下來。胖子陰沉的視線朝身旁的夾克男看了一眼,那夾克男就立刻懂了,伸手將青年拉到了路邊。 “我說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已經(jīng)繳過費了嗎?你還來死纏爛打要錢干什么?” “不是,小陳老板,你只給我哥交了押金啊!我哥后面做手術和吃藥的錢你們都沒給啊!” “什么押金不押金的!他自己做事不小心摔傷了,我把他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還交了錢,沒讓他賠我誤工費就不錯了!趕緊一邊兒去,別擋著我們陳總巡視了!” “你咋這樣啊!咋能胡說八道呢?我不走!我不走!陳老板,陳老板您等等……” 青年跟夾克男吵了幾句,見說不通理,便又想去追那胖子老板??蓨A克男卻不再給他這個機會,沖周圍五六個叼著煙袒胸露背的工人揚了揚下巴,那一群痞里痞氣的民工便將青年圍了起來。 接下來的畫面,令蔣詩雨不忍地捂住了嘴。 木棍、鋼管、拳頭,如雨點一樣紛紛往青年身上落。青年一開始還能夠反抗一下,可雙拳難敵四手,越到后面,他的動靜越小,最后只能雙手抱頭,保護住自己的關鍵部位不受損傷。 但盡管如此,那群人也打了許久才收手,罵罵咧咧地警告青年,來一次打一次,下次就不是這么輕松了,他們可以讓他嘗嘗在水泥桶里翻滾的滋味。 打人的視頻到這里就差不多結束了。蔣詩雨看得天靈蓋都在燃燒著怒火,她噴著粗氣,將令人發(fā)指的視頻轉(zhuǎn)發(fā)到班級群中,同時打開了自己在社交平臺的賬號,重重地敲打鍵盤,迅速地寫下自己對打人者惡行的聲討和叱罵。 她一邊寫,眼前一邊浮現(xiàn)視頻最后的畫面。 最后的畫面是那個被打的青年坐在一間狹窄老舊的出租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下,青年頂著一張腫脹的臉,用黑亮而不解的目光直視鏡頭,問道—— “農(nóng)民工的傷,就不是傷嗎?” “農(nóng)民工的錢,就不值錢嗎?” 農(nóng)民工的命,就不是命嗎?! * 視頻在發(fā)布后的短短半天時間,便沖上了短視頻排行榜的熱搜位。 最初發(fā)表的賬號是一家鵬城本市的社會新聞媒體,平常喜歡采訪報道一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百姓生活,也會接收觀眾的新聞線索和投稿。雖然許多年輕人不太感興趣,但意外有一群中老年受眾。 標記為#農(nóng)民工討醫(yī)藥費被圍毆 的視頻發(fā)出來后,因為其容易令底層勞動者代入的真實感,以及暴徒毆打過程的猖狂,很快就在關注的幾十萬粉絲中引起了熱議。而被打者最后那幾句直擊人心的質(zhì)問,更是振聾發(fā)聵,讓無數(shù)人反思和揪心現(xiàn)如今底層民工的悲慘遭遇。 這樣的事,是不是不止這一件? 這樣的暴行,是不是發(fā)生在無數(shù)個沒有人看見的角落?! 在大數(shù)據(jù)的信息流推送下,這則視頻迅速地在公眾平臺傳播開來,其他社交媒體也紛紛轉(zhuǎn)發(fā),不斷有人關注了進來。 【每日看新聞:光天化日暴力群毆他人,我們生活在文明時代嗎?】 【文摘報:到底是建筑工地還是黑惡勢力生長地?是誰給他們的勇氣毆打傷害他人?!】 【焦點資訊臺:基建如火如荼,農(nóng)民工的權益如何得到保障?】 相比起媒體,圍觀群眾的聲音就更直白尖銳了—— 【打工人實慘。工沒打到錢沒賺到,反被工人打!】 【土匪行徑!必須嚴懲!太猖狂了!】 【那個胖子是誰?敢這么做絕對有背景!而且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小哥太可憐了,被打得都沒有還手之力。他一開始還能反抗,要換做是我,肯定直接被打死了吧?】 【樓上的,打死了一了百了也到好了?,F(xiàn)在他哥的錢沒要到,他自己醫(yī)藥費還得出,我感覺更慘!】 【真的看得后背發(fā)涼。我還慶幸自己生活在一線城市,沒想到一線城市里都有這么黑暗的地方!這工地我昨天才路過過,好怕下次把我拖進去打了!】 【你們仔細看視頻,好幾個木棍上都有釘子!那小哥也是命大,如果釘子扎進他腦袋,救都救不活!】 當然,也不是沒有說風涼話的,但很快就被氣憤的群眾罵得消了聲,只剩下憤怒的要求真相的聲音在網(wǎng)絡上散布開來,愈演愈烈。 在十四萬萬的人之中,鄭海川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 但就是這一粒小小的粟米,靠自己的身體抗住了打,靠厚實的肩背擋住了罵,靠擰鋼筋的手搓出了火苗,如今才能星火燎原,以一己之力摧枯拉朽地撕開一角黑暗,將魑魅魍魎暴露在陽光之下。 “成了!” 鄭家的出租屋內(nèi),成子俊看著熱度不斷上漲的各方平臺消息,高興地蹦起來跟桂偉明擊了個掌。 桂偉明也樂呵呵地刷著自己的短視頻后臺。他一早就轉(zhuǎn)發(fā)了視頻,還配有自己的呼吁聲討,關注他的粉絲第一時間就了解到了事情全貌,也紛紛發(fā)言支持,誓要把熱度炒起來。 而成子俊那邊,則是將自己曾經(jīng)關注打賞過的美女主播們都拉了個群,用榜一大哥的威嚴求了不少美女轉(zhuǎn)發(fā),效果也非常不錯。只不過比較離譜的是—— “喂,大川兄弟,竟然有人找我打聽你的賬號誒!” 成子俊舉著手機笑得賤兮兮的。雖然話是對著鄭海川說,但他眼角余光卻瞥向祁聿。毫不意外的,他冰坨坨兄弟的臉上多了一層寒霜。 鄭海川兀自不覺,高興地打開微信頁面,“哎可以啊,我可以跟他們互關互暖!成子哥,我加你,我把我視頻賬號推給你!” 鄭海川還以為對方也是跟他一樣的小主播小博主呢,非常熱心地想交個朋友。結果冷不丁手機被抽走,祁聿冷著臉對他說:“你現(xiàn)在在風口浪尖,要不了多久就有人會把你賬號扒出來。你確定要這時候加一堆美女?” 鄭海川立馬坐正了,乖乖搖頭:“不加了不加了?!狈路饋淼氖呛樗瞳F。 成子俊在一旁看得快笑死了。他努力憋住笑,心想他祁哥這回怕是真栽了。瞧這管這管那的樣兒,生怕老婆被搶走似的! “好了,今天不用再做過多動作了,等事情自然發(fā)酵?!?/br> “我今晚會把剩下的視頻再處理一下,明早工地上采訪到的那些工人說的內(nèi)容,就能放出來了?!?/br> 祁聿睨了成子俊一眼, 警告他別搗亂,然后才繼續(xù)有條不紊地安排事情,“媒體那邊我也打好招呼了,他們會留著頭版頭條,到時候再麻煩偉明叔和成子你那邊轉(zhuǎn)發(fā)炒一炒熱度。” 成子俊連忙拍胸口保證:“沒問題!” “說這些就客氣了。”桂偉明也擺擺手,“大川又不只是你朋友,跟我們也挺熟啊。本來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要是能幫大川要回錢,順便把那些人治罪了,那可是功德一件?!?/br> “是呀,”呂老師也在一旁幫腔,“都說一個好漢三個幫?,F(xiàn)在咱們這樣每個人使一點力,事情不就做成了?朋友之間,可別見外了?!?/br> 鄭海川一直安靜地呆在一旁,看著每個人為他忙忙碌碌。 此時他似乎終于能插得上話了,猛地站了起來,眼眶紅紅地向在場的所有人鞠躬。 “謝謝!” “謝謝桂老板!” “謝謝呂老師!” “還有成子兄弟!” “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大家了,謝謝你們?yōu)槲业氖沦M心那么多!” “我也沒別的東西能拿得出手……今晚,大家今晚別走了,就在我家吃飯吧!” 祁聿在他身后,斜倚在立柜旁靠著,并沒有阻攔青年的動作。反而在幾人想離開時,幫著鄭海川攔住了眾人。 “還有些細節(jié)要討論?!彼纱嗟厍昧税?,“我點了些外賣,鄭海川再炒兩個菜,大家將就吃點?!?/br> 鄭海川忙順著祁聿的話連連點頭,“對對對,不搞復雜了,將就將就,咱們就隨便吃點!” 其余幾人見狀,也不好推辭,便笑著應下了。 這是鄭海川被打的第三天。 鄭海川在那些拳頭和棍棒砸在身上時,心里想的是,往后的日子怕是又要難過了。他的傷,小禾苗的病,大哥的腿……一樁樁,一件件,沒一個順的。 但當他拖著疲憊的心和傷口腳步沉重地爬上樓梯,被一只有力的手扶起來后,事情好像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他身上的痛和重,仿佛在一點點消失。 有人替他頂開了一片天。 老舊的農(nóng)民樓外,連日暴曬的驕陽被叆叇的云遮擋,天色疏朗清凈。細碎的雨滴從云層中落下,帶來一陣駘蕩的清風,和融融紛紛的水汽。 似乎有看不見的恬漠冰涼灑落在鄭海川身上,消了疼,愈了傷。 干凈而冷冽的松針將他包裹起來。 鄭海川呼吸一口,就吸入了一口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