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有點惱火似的。 鐘宴笙腳步一定,眨巴眨巴眼,猶豫著把腦袋探回去,那道影子依舊靠在榆樹下,頭偏了一下,似乎在看他這邊。 原來是鐘思渡。 鐘宴笙小小地松了口氣,依舊沒有進入院子:“你怎么了?” 聽到他的嗓音,鐘思渡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呼吸逐漸均勻,沉默著沒有說話。 鐘宴笙歪歪腦袋:“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片晌過后,院子另一頭才傳來鐘思渡略微低啞的嗓音:“……不必?!?/br> 喔。 鐘宴笙很聽話地點點頭,沒有再多問,轉(zhuǎn)身再次準備離開。 他這個反應(yīng)反倒叫鐘思渡一怔:“你!” 鐘宴笙奇怪地又回過身:“怎么啦?” “……”鐘思渡陷入了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后,道,“你為何不繼續(xù)問我怎么了?!?/br> 鐘宴笙不太懂他的意思:“我問過你要不要找大夫了呀,你說不必?!?/br> 鐘思渡又沉默了下:“為何不過來看看我的情況?” “我向你承諾過了,不會在你面前亂晃的?!?/br> 不壓低嗓音、糾正腔調(diào)的時候,鐘宴笙的嗓音有著少年人獨有的清朗潤澤,帶著幾絲綿軟的尾調(diào),慢慢吞吞的,但有理有據(jù),條理清晰:“而且,若是你的身子當真不舒服,應(yīng)該不會有閑跟我說這些?!?/br> 鐘思渡不說話了。 鐘宴笙覺得他可能是要趕人了,不想留著招人嫌棄,縮回手,輕輕巧巧溜走,步態(tài)輕盈,轉(zhuǎn)瞬消逝。 像一只短暫棲息的漂亮小鳥兒,歪著腦袋觀察了會兒,就不怎么在意地拍拍翅膀飛走了。 鐘思渡靠著樹干,緩了良久,才轉(zhuǎn)回頭,閉上眼深吸了口氣。 鐘宴笙沒太深思鐘思渡的異常,他心情不錯,回到屋里,就裹著自己的小被子安心睡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因為白日里與蕭弄見了一面,還見著了他袖子上纏繞的那條紅抹額,想起了一些難以言說的畫面,他做了個夢。 夢里又回到了那艘在風浪中搖晃個不停的畫舫中。 月色半掩半明,透過床頭的紗幔傾瀉滿床,他雙手被額帶捆縛著,坐在上面,不得章法地親著蕭弄的唇,像只小動物般,討好地舔開他的唇縫,急切地渴求著什么。 對方的面孔如白日里所見的那般,深邃俊美,因為生了雙藍色的眼睛,顯得有三分妖異,不是那么俊雅正派的長相,里衣之下薄薄的肌理流暢起伏,蘊含著極強的攻擊性。 他安然閑適地躺在那里,半瞇著眼盯著他,讓鐘宴笙想起了那只叫踏雪的艾葉豹,也是趴在鐵籠里,懶洋洋地望著他,近乎是縱容地看著他青澀的樣子。 片晌,夢里的人捉起他的手指,垂眸看了一眼后,挑眼看著他,咬住了他的指尖。 一切倏然顛倒。 鐘宴笙在夢里被支配掌握著。 空氣中染著藥香的氣息已經(jīng)不再冷淡,氤氳在一股熱氣中,他慌亂抱住對方的脖子,聽到熟悉的低沉嗓音:“迢迢?!?/br> “別亂動?!?/br> 鐘宴笙在一股悶燥中醒來,發(fā)尾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汗浸濕,粘在脖頸和臉上,鼻端仿佛還飄蕩著那股染著藥味的冰冷氣息。 他急促地喘了口氣,昏昏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那條被他藏在紗幔后的白紗飄落了下來,覆在他唇上。 輕飄飄涼絲絲的,像個飄落在唇上的吻。 鐘宴笙頓時像是被什么燙了一下,慌忙抓起那條白紗,又往紗幔里使勁塞了塞。 他真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不僅強迫定王跟他睡覺,還敢做這種夢! 外頭天色已亮,院中掃灑的下仆的談笑聲隱隱傳來。 鐘宴笙偷偷摸摸掀開被子看了看,松了口氣。 還好只是出了點汗,沒弄臟被子。 心頭還是止不住地發(fā)虛,他鉆回被子里,在被子下面拱來拱去的,頂著滿頭凌亂微潤的烏發(fā),終于在床內(nèi)側(cè)掏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藥瓶,做賊似的躲在被子里,捧著藥瓶盯著看。 蕭弄給的藥膏效果一如既往的好,昨兒還隱隱作痛的膝蓋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 他覺得自己最近運道不太行,黃歷得反著看。 前幾日去斗花宴,他都叫云成幫他提前弄清名單了,確定沒有定王殿下才去的,結(jié)果也能遇到蕭弄。 據(jù)昨兒路上聽蕭聞瀾跟朋友的八卦,定王殿下貌似是去景華園找德王殿下麻煩的,沒從正門過去,是為了防止德王聽到消息離開。 趕巧就從偏門進來,遇到躲避人群縮在偏門那邊角落的他。 昨日就更慘了,他打死也沒料到,蕭聞瀾敢把他們帶去蕭弄的地盤看豹子,還把定王他老人家給驚動回來了。 明明每次出門都檢查了黃歷,確定是宜出行的。 結(jié)果每次都能撞上蕭弄。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每次都蒙混過關(guān)了,蕭弄好像也沒有細思太多。 還是少出門為妙,等過一陣,定王殿下消氣了,不想找迢迢了再出門吧。 鐘宴笙思考著,憶及昨日蕭弄說的上門賠罪,短暫地遲疑了一下,又很快輕松揭過。 定王殿下一看就是不喜歡被人打擾的性子,他們那么多人都上門還得了啦?況且其他人也沒找他商量去找蕭弄賠罪的事嘛。 想來蕭弄就是那么一說,也沒有太認真,他隨意聽聽就好。 昨晚做的夢讓鐘宴笙累極了,他將兩個藥瓶重新藏好,往床里側(cè)蹭蹭,舒舒服服地閉上眼,準備睡個回籠覺。 眼睛剛閉上,門就被敲響了,是云成的聲音:“少爺醒了嗎?” 鐘宴笙一聽聲音,也不累了,掀被而起,光著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噔噔噔沖到門口,一把拉開門,驚喜不已:“云成,你好啦?” 云成的身子比鐘宴笙的結(jié)實得多,前日又咳又發(fā)熱的,今兒就跟沒事人一樣了,見鐘宴笙又光著腳跑出來,頭大地把他摁到榻上坐好,碎碎念著去找綾羅襪:“說了多少次了,叫您不要光著腳跑,地上寒涼不說,萬一踢到什么磕著碰著了怎么辦……” 鐘宴笙對付不想談的話,一貫嗯嗯敷衍,沒骨頭似的順勢躺到榻上打呵欠:“嗯嗯,云成,我還有些困,再睡會兒,你剛病好就別折騰了,回去休息吧?!?/br> 云成拿過羅襪,看他一眼,嘆了口氣:“少爺,別貪睡了,侯爺今日去上值前,叮囑您今兒跟隔壁那位一起讀書,他晚上回來,要考察您的功課?!?/br> 鐘宴笙:“……” 晴天霹靂。 他倒是沒那么厭學,但隔壁那位厭他啊。 鐘思渡怎么可能跟他一起讀書。 鐘宴笙緩緩坐起來,晃了晃雪白的腳丫,沉吟了下:“云成,你說我自己在屋里看書,能在侯爺那兒混過去嗎?” 剛說完,屋外就傳來鐘思渡的聲音:“不能?!?/br> 鐘宴笙晃蕩的腳丫一滯,望向門口的方向。 鐘思渡的面色如常,穿戴齊整,環(huán)佩叮當,整個人又恢復了以往俊秀溫潤的翩翩公子模樣,不像昨晚那樣奇奇怪怪的,只是望著他的眼神不像以往,仿佛帶了幾絲幽微的復雜。 鐘宴笙滿頭柔軟的烏發(fā)還凌亂披散著,像只羽毛凌亂的漂亮小鳥,眼睛驚愕地睜圓了,不解地望著他。 鐘思渡看他亂糟糟的樣子,視線一頓,抿了下唇,別開目光,語氣不知道是僵硬還是冷硬:“父親要求我過來和你一起讀書?!?/br> 鐘宴笙收起了在云成面前懶散耍賴的模樣,坐得端正了點,略微躊躇:“不太好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我自己看看書就好。” “……”鐘思渡淡淡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盡快梳洗,我在書房等你?!?/br> 直到鐘思渡離開,鐘宴笙和云成都還有點傻。 云成拍了下腦袋,確定自己不是在夢里,愣愣地轉(zhuǎn)過頭:“少爺,他是不是鬼上身啦?” 鐘宴笙覺得這樣說人不太好,但還是忍不住附和了一句:“我也懷疑?!?/br> 不管鐘思渡是不是鬼上身了,今日功課看來是必須要一起學了。 鐘宴笙認命地爬起來,梳洗了一番,換了衣裳。 等他跨進自己的小書房時,鐘思渡已經(jīng)坐在一側(cè)書案上在看書了。 鐘宴笙小小地糾結(jié)了會兒,遠遠地坐到另一側(cè),默默翻開書看。 雖然是自己熟悉的小書房,但今日多了個人,他還是有點不太自在。 云成擔心鐘宴笙會被欺負,跟進來站在他身邊侍茶,偷偷打量著鐘思渡,見他一直垂眸看著面前的書,才放了點心。 鐘思渡其實沒有在看書。 他并不如表面平靜,心里仍舊如一團亂麻,余光中看鐘宴笙坐在不遠處,胡亂翻著書。 今日在家,他沒有在臉上亂抹東西,也沒用那罐香粉腌自己,褪去那身濃重的香粉氣,淡淡的蘭香似乎浸潤了每一寸空氣,沁人心脾。 暗暗觀察了會兒,鐘宴笙開始不太坐得住了,眼神發(fā)直打飄,坐姿東倒西歪,捧著書靠著椅子長吁短嘆。 又看了會兒,鐘宴笙的腦袋開始一點一點的,捧著那本《中庸》昏昏欲睡,大概是為了讓自己不睡著,齒間碎碎嘟囔輕念:“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 …… 睡著了。 在未見到鐘宴笙之前,鐘思渡從外界、從父母那里,聽說過兩個不同的鐘宴笙。 外界傳言淮安侯府的小世子從小病弱,被父母寵得嬌縱放誕,不學無術(shù)。 父母口中的鐘宴笙乖巧懂事,安靜羞赧,心思明澈,引人憐惜。 那些外界拼湊的流言,不平之心引發(fā)的恨意,因父母割舍不斷的態(tài)度而蔓延的妒意,種種種種,給他拼湊出的鐘宴笙,明明是一個心思不純、只會撒嬌賣癡的草包。 偏見定了調(diào),無論鐘宴笙做什么,便也都成了別有目的,對他忍讓是為了引得父母憐惜。 可是倘若鐘宴笙是他想的那樣的,又為何要跟淮安侯說那樣的話,還他身份? 將身份還給他,對鐘宴笙沒有任何益處。 待到鐘思渡重入族譜,封回世子,鐘宴笙就……什么都沒有了。 鐘思渡閉了閉眼。 大錯特錯。 鐘宴笙不太喜歡看《中庸》這些調(diào)調(diào)的書,何況昨晚做的夢十分消耗精神,這書就更難看進去了,跟往常一般,眼皮越來越發(fā)澀,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以往給他授學的周先生總會被鐘宴笙氣笑,要打他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