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香閉著眼都知道是為昨日她搭救謝姝一事，雖然一萬個(gè)惱火不情愿，到底支起身子更衣梳妝，順帶吩咐丫鬟將滿是狼藉的被褥換了。

    待抵達(dá)花廳，未等賀蘭香客套福身，王氏便起身上前將她一把抱住，滿口我的兒我的兒，說她是菩薩下凡，她是他們整個(gè)謝家的大恩人，是她姝兒的大貴人。

    賀蘭香安撫著王氏，滿腦子就一個(gè)念頭——?jiǎng)e把我脖子上的珍珠膏給蹭掉。

    好不容易二人落座，王氏先是關(guān)心賀蘭香身體，又是為自己昨日道歉，聲淚俱下地說是自己看走了眼，竟未能認(rèn)出她，她當(dāng)真有愧，對不起她這些時(shí)日以來喚她的那一聲聲嬸母。

    賀蘭香主動遞起臺階，只道昨日她落水之后便換上了李家姑娘的衣裳，人一著急，認(rèn)不出來也是難免，由此才將此事帶過。

    一直到了晌午時(shí)分，王氏見賀蘭香形容憔悴，止不住打著哈欠，便也未留下用飯，多囑咐了她幾句，要她好好歇息，以后休再出門，一定照料好腹中孩兒。

    賀蘭香自是應(yīng)下，起身送人。

    送到儀門處，王氏要她止步，回去好生歇著，臨分別，卻又拉緊了她的手，低聲道：“我的兒，聽嬸母一句勸，以后不僅別和李氏來往，崔氏也離遠(yuǎn)點(diǎn)，能避則避，省得惹禍上身?！?/br>
    賀蘭香的精神頓時(shí)來了，詫異道：“崔氏怎么了？”

    王氏嘆息：“你還不知道呢，早在昨晚尸體的身份便被查出來了，根本不是別人，正是崔氏門下的一名客卿?！?/br>
    第48章 自愿

    賀蘭香心跳快了下子, 想到天不亮?xí)r謝折的表現(xiàn)，心道怪不得能讓他中途走人，原來是崔氏出事了。

    回過神, 她對王氏假意應(yīng)下，只道以后單和謝姝來往, 其余人概不親近。

    王氏欣慰點(diǎn)頭。

    送走王氏，賀蘭香的神情當(dāng)即便冷下去, 吩咐細(xì)辛：“多留意著崔氏的消息，若情況不妙, 及時(shí)稟告于我?！?/br>
    細(xì)辛應(yīng)下。

    炎日當(dāng)頭, 賀蘭香抬臉, 看了眼灼熱不留情面的太陽。

    她現(xiàn)在與謝折也算一榮俱榮一枯俱枯, 謝折失利，于她而言沒有什么好處。

    “還有，去把庫房里那副展子虔的游春圖找出來, ”賀蘭香低下頭，舉扇遮陽，步伐不急不慢地走向住處, “多帶點(diǎn)銀子, 同宮門當(dāng)值的護(hù)衛(wèi)宦官打好關(guān)系, 差他們將畫送到李太妃宮里，就說我最近新得副傳世佳作, 然不知是真是假，請?zhí)锬飵兔ζ疯b一二?！?/br>
    細(xì)辛應(yīng)下，兩樁差事壓身, 忙得腳不沾地便去辦了。

    春燕侍候賀蘭香跟前，好奇道：“主子, 庫房里那么多好東西，您怎么單將游春圖拎出來了，那可比珠寶金銀值錢多了，送人多可惜啊?！?/br>
    賀蘭香拿扇子碰了下春燕的頭，“傻里傻氣的，往皇宮送禮，明面上能送什么？入口的東西易教人下毒，金銀珠寶易遭人非議，綺羅綢緞，且不論宮里缺是不缺，送給一個(gè)未出孝期的寡婦，根本就是不合時(shí)宜?！?/br>
    春燕恍然明白，轉(zhuǎn)而又道：“可是主子，您與李太妃過往并無來往，她若不收，這該如何是好？”

    “我本來也就沒指望她收。”賀蘭香悠然道，“送禮送的不是禮，是態(tài)度。我只要她眼熟我，知道我惦念她，而且有用得著她的地方，這就夠了，日后愿不愿意搭那把手，全看她自己。”

    這樣一來，幫忙者原本被動的處境扭轉(zhuǎn)為主動，自在感高了，人也沒那么抵觸。

    春燕聽在耳朵里，在心里嘖嘖稱奇，只覺得自家主子根本就是投錯(cuò)胎才會長在煙花之地，這明明就是塊當(dāng)家主母的料子。

    賀蘭香并不知自家丫鬟都在瞎想什么，她心里惦念著那游春圖。

    古往今來，只此一副，如假包換。

    李太妃若反常收下，她其實(shí)是有點(diǎn)rou疼的。

    算了，收下就讓謝折照價(jià)賠錢。

    *

    “這賀蘭夫人也是個(gè)妙人。”

    永寧宮，涼雨殿。

    掌事宮女秋若將畫放在烏漆大平案上，小心鋪開，“竟一眼看出姑娘喜歡書畫，尤其酷愛山水?！?/br>
    她是隨李萼進(jìn)宮的貼身婢女，二人自幼一同長大，即便居宮多年，仍是習(xí)慣稱呼李萼一聲“姑娘”。

    殿內(nèi)寂靜空曠，午后微風(fēng)穿窗，吹散佛龕前的瓜果香，烏沉色的陰沉木佛龕里，金身釋迦牟尼眼眸半瞇，手結(jié)法印，端坐蓮花之上，神情是度一切苦厄的慈悲。

    檀煙裊裊，伽羅色的身影端跪蒲團(tuán)，雙手合掌，闔眼默念經(jīng)文，念完叩首直腰，睜眼，聲若煙氣，“送出去。”

    “送自然是要送的，”秋若道，給兩個(gè)小宮女遞了眼色，三人合力捧畫過去，“可姑娘不妨看上一眼，這畫保存完整，顏色未變，是您以往最愛臨摹的種類，您自己看，看奴婢有沒有說錯(cuò)?！?/br>
    說話間，畫已出現(xiàn)在李萼眼前。

    春游圖高近半尺，寬近一尺，赭石填染，泥金描繪，筆觸由深至淺，景色從左右過渡到中心，從山到水，化繁為簡，一眼望去青山疊翠，水色連天。岸上風(fēng)景秀麗，春日桃杏綻放，行人點(diǎn)綴山水當(dāng)中，男男女女，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泛舟湖上，或策馬游山，神情不一，活靈活現(xiàn)，使得山水湖光更加具有生氣。

    春色滿園，韶光自畫中溢出，勃勃生氣如輝似星，充斥陰沉黯淡的殿宇里，帶來片刻喧鬧。

    秋若道：“您以前便如畫中春游的女郎這般，愛熱鬧，愛走動，喜穿鮮亮衣裙，奴婢一看到這畫，便想起您十幾歲的時(shí)候了，那時(shí)候，多好的年紀(jì)啊?！?/br>
    可惜，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李萼怔看著畫，不由伸出蒼白纖瘦的手，即將碰上，卻又收回，別開臉，嗓音淡漠：“看完了，送走罷。”

    秋若啞口無言，只好照做。

    這時(shí)又有宮人通傳，說是二姑娘進(jìn)宮探望。

    也就在聽到meimei的名號，李萼眼里能出現(xiàn)點(diǎn)微弱的光彩來，出聲應(yīng)允。

    三兩燭香過去，李噙露被宮人帶到。

    她今日穿的縹碧色衣裙，說青不青，說綠不綠，淡而素的顏色，像清晨時(shí)的湖面薄霧，朦朦朧朧的，連帶著神情也罩上層似有似無的愁絲。

    看到李萼那刻，李噙露的眼淚當(dāng)即便出來了，幾年分隔的時(shí)光并沒有削減姐妹情深，她撲到j(luò)iejie懷中哭個(gè)不停，抽噎道：“jiejie，我昨天差點(diǎn)就要闖下大禍了，我怕死了?！?/br>
    李萼早聞昨日情形，一直在等她過來，聞言并沒有表露多少訝異，只輕拍meimei后背，柔聲安慰，“露兒別哭，都過去了，不怕?！?/br>
    李噙露不停搖頭，哭得更加厲害，“過不去了，我現(xiàn)在一閉眼，就是賀蘭香從橋上掉下去的場面，幸虧當(dāng)時(shí)有謝折趕到，如果她真的出事了，我，我……”

    “好了，”李萼寬慰，“永遠(yuǎn)不要為未發(fā)生之事傷神，既如此兇險(xiǎn)，你現(xiàn)在便更該慶幸才是，哭什么呢?！?/br>
    李噙露被哄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了淚，卻還不愿意松開李萼，還當(dāng)小時(shí)候似的，賴在香軟的懷里不撒手，可憐兮兮地說：“jiejie，爹說我不懂事，只會瞎胡鬧，管不了那么大個(gè)莊子，要將莊子從我手里收走，等我成親再當(dāng)嫁妝還給我?！?/br>
    李萼輕撫meimei肩頭，口吻溫柔若云煙，“放心，有jiejie在，他收不走?！?/br>
    同樣的計(jì)倆，在十四年前，她們的親娘剛?cè)ナ罆r(shí)，就已經(jīng)上演過一次了。

    求助母族未果，李萼便穿著未褪的孝衣，抱著meimei，領(lǐng)上一大堆母親留下的舊仆，在族人的罵聲里浩浩蕩蕩出了城門，在莊子住了整半年，鬧得滿城風(fēng)雨。李氏愛臉面嫌丟人，才由此打消她們父親的念頭。

    那年李萼十五歲，李噙露只三歲。

    十四年過去，滿城風(fēng)雨也淪落無人問津，連李噙露也只在下人口中知道，自己幼時(shí)曾在莊子過了半年，記憶分毫不剩。

    “不過露兒，”李萼忽然道，“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從來不愛.宴人組局，為何從臨安回來，便開始呼朋結(jié)伴了？當(dāng)真只是簡單轉(zhuǎn)了性情嗎?！?/br>
    李噙露眼中淚水一滯，頓了頓，索性實(shí)話實(shí)說：“因?yàn)槲?，想要她們幫我一個(gè)忙?！?/br>
    “什么忙？”李萼柔聲問。

    李噙露記憶回到昨日，賀蘭香悲憫的眼神赫然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meimei，你又該怎么辦啊?！?/br>
    她渾身打了個(gè)哆嗦，從李萼懷中出來，垂著眼眸，“我想要她們幫我救jiejie。”

    李萼詫異：“救我？”

    李噙露掀了眼皮，通紅眼眸對視李萼，牙關(guān)不由緊咬，“對，就是救你，我需要她們幫我央求她們父兄進(jìn)諫，逼陛下從此不再召你侍寢。”

    在李萼震驚的眼神里，李噙露赫然起身，指著門外怒斥：“jiejie你還不懂我嗎！那龍椅上的是個(gè)禽獸！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jiejie你拖下水！這樣是要讓后人唾棄的！我不想千百年以后，jiejie的名字一出現(xiàn)，最為人樂道的不是你的品行，而是你一女侍父子！我不想！”

    秋若險(xiǎn)被聲音驚沒了魂魄，忙將殿門合上。

    殿門一合，光線戛然消失，黑暗宛若烏云籠罩上空，壓抑沉寂到令人窒息。

    吼聲落下，李噙露整個(gè)身軀都被余音震到發(fā)抖，她抹干凈淚，撲跪到李萼膝前，攥緊她的手，雙目是執(zhí)著到近乎執(zhí)迷的顫栗，忍住喉中抽噎，堅(jiān)定不移地說：“jiejie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我不信他一個(gè)皇帝能不顧群臣勸誡強(qiáng)占庶母，除非他位子沒坐穩(wěn)便想拱手讓人！他不可能的！”

    李萼眼中滑出無聲的淚，佛陀在側(cè)，她容顏蒼白，是枯朽在世俗里的信徒，永世不得救贖。

    “露兒，你聽我說，”她摩挲著meimei的臉，哽咽之下，聲若脆弱游絲，“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不要去管，好嗎？”

    李噙露重重?fù)u頭，聲若磐石不可扭轉(zhuǎn)，“你是我jiejie，我不能看著你往火坑里跳，你是被強(qiáng)迫的不是嗎？你也不想的，只要我將關(guān)系都籠絡(luò)出來，你就有救了！”

    李萼看著meimei的眼睛，淚水不斷涌出，啞聲問：“你一個(gè)女兒家，如何籠絡(luò)得來滿朝文武？”

    “我可以給他們送禮的！”李噙露雙目放光，一本正經(jīng)地道，“盧jiejie就很喜歡咱們的避暑山莊，昨日若非賀蘭香從中作梗，交易早已達(dá)成！”

    李萼想到方才那副游春圖，下意識竟心生三分感激。她闔上眼眸，哭笑不得，滿面痛苦掙扎之色。

    李噙露握緊李萼的手，堅(jiān)定保證：“jiejie你放心，我一定能助你脫離苦海，這一天不會太久！”

    李萼睜眼，一行清淚滑落而出，滴入衣料，眨眼無影，不得翻身。

    她道：“露兒，你誤會了?！?/br>
    在李噙露狐疑不解的注視里，她繼續(xù)說：“陛下從沒有強(qiáng)迫過我，我是自愿侍奉他的。”

    第49章 恨

    似有一聲雷霆在頭頂轟過, 李噙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道：“jiejie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你的意思了？”

    短暫的死寂過去, 李萼吞咽了一下艱澀的喉嚨，淚中噙笑看著meimei, 溫柔地說：“露兒，jiejie說的是真的, 陛下從沒有強(qiáng)迫于我，從頭到尾, 都是我自愿的。”

    “不可能！”

    李噙露倏然站起身, 目光炯炯死盯李萼, 疾聲厲語, “我不相信我的jiejie能行出如此寡廉鮮恥之事，一定是那昏君蠱惑了你！是他讓你這么說的對嗎！”

    李萼起了身，上前抱住meimei, 淚若雨下不停搖頭，“不是的露兒，陛下沒有逼迫我也沒有蠱惑我, jiejie何曾欺騙過你, 真的是我自愿的！”

    李噙露一下子掙脫開了她, 步伐踉蹌不停后退，滿面?zhèn)}皇驚恐。

    她心中的山巒在轟隆崩塌, 她看著李萼，逐漸雙目空洞，里面被極大的彷徨與茫然填滿, 像在看相隔萬里的千山萬水。

    母親去世時(shí)她太小，從有記憶以來, 她一直是把jiejie的樣子當(dāng)成母親思念的，長姐如母，她今日，不光失去了端莊賢淑的jiejie，還失去了至死不渝的母親，遭受到了雙重背叛。

    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被她視為榜樣的女子形象，拆皮剝筋，皮囊下，是不折不扣的yin-娃蕩-婦。

    李萼被李噙露眼中的陌生所嚇到，上前想要靠近她，“露兒，你聽jiejie跟你說……”

    “你別靠近我！”

    李噙露后退一大步，眼中茫然散開，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敵意。

    她眼眶通紅，看著一手將自己帶大的至親長姐，痛與恨交織，最終咬牙斥出一句：“你，你讓我覺得惡心?！?/br>
    李萼臉色霎時(shí)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