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本就昏昏欲睡，熬紅了眼睛，聞言大喜，從凳子上跳下來，拿起書給母后行了個(gè)禮，往外走時(shí)，回頭發(fā)現(xiàn)一道高大的人影走了進(jìn)來，正與母后說話。

    “太后召臣來，可有要事？”

    齊太后指了指桌上的棋盤，笑道，“襄臣，我還記得少時(shí)在書書塾中，先生夸贊過你的棋藝……”

    蕭緒桓無意聽她這些虛情假意的話，冷聲打斷道，“太后，夜已深，有話請直說。”

    齊令容的笑容僵在臉上，用力攥了攥手里的棋子，砰地一聲扔到了桌子上。

    她收起笑容，對蕭緒桓道，“大司馬當(dāng)真是沒有耐心，也是，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急躁也是應(yīng)該的?！?/br>
    “不知道明日李承璟如果向大司馬要兵，你是給還是不給？”

    蕭緒桓冷笑，“太后就是想說這個(gè)嗎？”

    他如此不給自己臉面，齊令容微微變了臉色，“你不是不清楚我今日叫你來是為了什么，兵調(diào)徐州壽春之后，他們自然還有后手要對付你，到時(shí)候你這個(gè)大司馬，可就是個(gè)沒有實(shí)權(quán)的空殼。”

    “先前父親親自請你，你不曾應(yīng)下，大司馬，這一次輪不到你心高氣傲了?！?/br>
    說完，齊太后招了招手，殿后的屏風(fēng)里，緩緩走出一個(gè)人影來。

    蕭緒桓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眼熟，心下明白了齊令容的用意。

    空口無憑，就如崔謝兩家，時(shí)而為敵時(shí)而為盟，齊家還是不肯放棄，定要他做齊家的女婿才肯放心。

    跪在地上的女郎，便是上次齊文光叫出來的那位，想必是齊家千挑萬選，找出來最好擺布的齊家女郎。

    齊令容雖心有不甘，但為了小皇帝的皇位能坐得穩(wěn)，還是接受了父親的意見。

    她指著地上的女郎道，“大司馬也見過，這是我齊家最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只需要大司馬點(diǎn)頭娶了她，齊家、我與陛下，定不會讓大司馬陷入險(xiǎn)境?！?/br>
    “陛下雖然年幼，但他在位一日，便一日是大梁的君王，謝丞相和中書令再怎么囂張，沒有陛下的應(yīng)允，也不會隨意為難朝廷重臣?！?/br>
    “沒有大司馬，我孤兒寡母被人牽制，但沒有陛下和齊家，大司馬怕是也難渡此關(guān)?！?/br>
    她說完，笑著看向蕭緒桓。

    除了北地胡虜，蜀地還有劉氏蠢蠢欲動(dòng)，妄圖自立為帝，齊令容不信，蕭緒桓這次會再拒絕齊家的示好。

    崔謝兩家一旦請旨派他去蜀地，剩下的那一點(diǎn)兵力，如同是去送死。

    殿外轟隆一聲，電閃劃過，驚雷陣陣。

    燭光輕搖，映在蕭緒桓的臉上。

    他蹙眉，看向那盞燭臺，搖了搖頭。

    “太后憑什么覺得此關(guān)難度，我便會逃避？”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齊家女郎，嗤笑一聲，“太后也是女子，這等犧牲女郎求和的事情，自身也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竟還逼迫人做同樣的事情?！?/br>
    齊令容驟然變了臉色。

    她當(dāng)年便是被齊文光取消了婚約，為了齊家的命運(yùn)，被送進(jìn)宮為妃。

    “我若求的是權(quán)勢，十年前便不會離開齊家。”

    他端起桌上的一盞茶水，走到燭臺邊的香爐旁，掀開蓋子，緩緩倒了進(jìn)去。

    那股被殿中檀香掩蓋的特殊香氣，緩緩熄滅消散。

    齊令容看著那個(gè)頭也不回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愣在原地。

    **

    聽竹堂。

    雷聲隱隱，崔茵翻來覆去有些睡不著，掌上燈，推開了臨湖的窗子，只見湖面時(shí)不時(shí)被電閃照亮，雨落入湖面，激起千萬點(diǎn)水花。

    她忽然有些不放心，不知道這么晚了，蕭緒桓回來沒有。

    心跳有些快，猶豫了片刻，她鬼使神差般披上了雨蓑，舉了一把傘，推門走進(jìn)了雨中。

    明月被烏云遮蔽，地面上的積水時(shí)而被一閃而過的雷電照亮，孤身走這么遠(yuǎn)的路，她其實(shí)是有些害怕的，雷神震耳，仿佛要把心臟都震碎。

    潮悶的氣息縈繞著周身，崔茵每走一步，都覺得身上熱了幾分。

    為什么會這樣心慌呢……她也不知道，就像是不知道今夜為什么要去找他。

    沒有理由，好像冥冥之中，她想見到他。

    因?yàn)榇笥?，府里值守的下人們都在耳房里待著，崔茵沒有去過他的房間，但還是憑著直覺，從書房繞了過去。

    房門緊閉，也沒有燃燈，漆黑一片。

    崔茵站在門口，抬手想敲一下門。他是已經(jīng)睡了，還是沒回來呢？

    正猶豫著，屈起的手指停在門邊，一陣大雨嘩嘩的淋了下來，將院子里的芭蕉葉打彎了腰。

    她忽然回過神來。

    我這是在做什么？為什么要來敲他的房門？

    正想逃走，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打開，崔茵還未收回的那只手被人一把拉住。蕭緒桓似是還沒有睡，仍舊穿著白天那件衣裳，面色淡淡地看著她。

    “夫人來做什么？”

    崔茵的心比雨落芭蕉還要慌亂，“……妾怕蕭郎君喝醉了，來送醒酒湯?！?/br>
    握著她那只手的人輕輕笑了，“醒酒湯呢？”

    崔茵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心跳險(xiǎn)些要跳出來，微微顫抖，“不知道……”

    蕭緒桓沉沉地看著她垂下的眼睫，手上微微用力，“既然沒有帶來，不如夫人重新替我做一份吧?！?/br>
    他松開她的手，給她最后一次反悔的機(jī)會。

    一陣?yán)茁暢翋灥膹奶祀H傳來，還沒有完全停息，崔茵深呼了一口氣，解開了雨蓑，雨水已經(jīng)將她的衣裳浸濕，貼在身上，踮起腳，雙臂攀附住了他的脖頸。

    柔軟又微微顫動(dòng)的花瓣落下，貝齒輕咬住他的下唇，像是玫瑰的花刺。

    沒有等那陣?yán)茁暽⑷?，房門啪嗒一聲被人用力一關(guān)。

    春鶯幾囀，玉露牡丹。

    崔茵咬唇，努力不讓不自己的聲音流出，半濕的裙擺堆疊在腰間，暗淡昏黑的房間里，手掙扎著想抓住什么東西。

    纖細(xì)的腰肢似風(fēng)雨中無力的柳枝，微微拱起一個(gè)弧度，又不時(shí)顫抖跌落在柔軟的衾被中。

    察覺到他稍作停頓，崔茵顫聲道，“蕭郎君……不要這樣……”

    視線里看不清任何東西，只能聽到裙底攪動(dòng)的水聲比窗外的大雨還要清晰。

    他懲罰似的咬了一下牡丹花瓣旁的的白膩凝脂。

    慢慢抬起頭起身，重新把她抱在懷里，用沾染著晶瑩濡濕的雨露的下巴蹭了蹭她的臉頰。

    崔茵臉上一涼，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羞紅了玉容，手指本想抓住他的衣衣襟，卻被燙了一下，遲疑了一下，閉上眼睛，抬手抱住了他的脊背。

    呼吸灼燒著她的耳畔，聽他喑啞的聲音不再溫柔克制，而是像一頭野獸，捕捉到了覬覦已久的獵物。

    “夫人的醒酒湯，我很喜歡。”

    作者有話說：

    還沒完哈，明天還有點(diǎn)，什么醒酒湯我真變態(tài)qaq

    第42章

    這個(gè)注定令人無眠的夜晚, 建康之中，宮宴上散去的眾人各懷鬼胎, 心思難測。

    從在偏殿角門處與李承璟當(dāng)面對峙, 到宮宴上的暗流涌動(dòng)，再到被齊太后威逼利誘，蕭緒桓本以為自己內(nèi)心真的和表面的平靜一致。

    齊太后所說的蜀地之事, 他早就想過，朝堂上士族之人對他陽奉陰違、意欲除之而后快他也早就明白，可為什么回到府中, 心頭總是還縈繞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大殿之上那杯酒, 他沒有飲下，而是順著寬大的袖子倒進(jìn)了袖口，齊家人陰險(xiǎn)而又蠢笨, 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屈服，便使出這些陰招。

    那殿中的香爐里難以察覺的異香和那杯未曾被他喝下去的酒, 若他沒有警覺, 生米煮成熟飯，便會被逼娶了齊家女郎，被齊家人牽制。

    可明明沒有喝酒，卻心情煩悶，聽著外面的雷聲和大雨, 難有困意。

    窗外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卻遲遲不曾敲門。

    他知道那是誰, 這一瞬間，也知道了自己為何煩悶。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都不曾令他如此憂心, 亂我心者, 只有她一個(gè)。

    他嫉妒李承璟得到過崔茵卻不好好珍惜，懊悔為何在幾年前遇見她時(shí)便將人搶過來，命運(yùn)莫測，重新再讓他選擇，或許姑蘇那個(gè)雨夜，他不會拒絕那一襲紅衣。

    若她知道自己一開始就識破她的身份和意圖，會怎樣？

    他不知道，只想盡力取悅她，做她的裙下之臣。

    風(fēng)聲嗚咽，大雨沖刷著屋脊，滿園凋敝的琳瑯春色在雨中鋪陳開來，綠肥紅瘦，落花飄零，枝葉微垂。初夏的雨夜，潮悶的空氣包裹著人的肌膚，汗水淋漓。

    崔茵呼吸有些不暢，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失神地聽窗外雨水敲擊窗欞的聲音，似被這漆黑的風(fēng)雨之夜迫壓，庭院里的花草失去了與風(fēng)雨反抗的力氣，被雨水打濕。

    野獸現(xiàn)了原形，她仿佛被尖利的獸齒叼住了后頸，琳瑯的風(fēng)雨聲的耳邊越來越遠(yuǎn)，只聽到黑暗里野獸沉悶而又滿足的嘆息。

    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神思飄到哪里去了，大腦空空，腦海里一閃而過窗外的琪花瑤草，卻無法再關(guān)心它們能不能撐過這個(gè)雨夜，花草輕擺，仿佛在秋千上飄蕩，忽上忽下，萬般不由己。

    眼角不知何時(shí)滑落了一滴淚水，被人輕輕拭去。

    風(fēng)雨交加，窗外花枝被風(fēng)卷挾著無力的擺動(dòng)，窗邊原本被鉤在一旁的帳幔被晃落下來，昏暗的夜色里，紗帳漾起一陣陣波紋。

    她想起見過的一顆虬結(jié)的棗樹，枝干猙獰而粗獷，這樣的風(fēng)雨天撼動(dòng)不了它分毫，她模模糊糊想著，她甚至沒能明白，這樣的樹干，是如何移栽到庭院的深處去的。

    暮春初夏，接連幾日的雨水將今夜盛放的牡丹澆透，艷香馥郁，雨中的庭院小徑泥濘而濕滑，高大枝干沿著伸展過去，攪亂了園深處的一池清湖碧波。

    ……

    蕭緒桓記得，在姑蘇山中的那個(gè)夜晚，月下山林，細(xì)雨飄飛，朦朧之中有個(gè)倩影入夢，是他從不敢奢望褻瀆的女郎。

    那朵散發(fā)著幽香的蘭花在他掌中輕顫，黑夜之中，視線辨不清光影，卻讓其他感官格外敏銳。

    那一息裊裊的馨香，終于解答了他的疑惑，牽引著他，明白了原來山谷最深處，蘭香最濃。

    酥山雪巒，玉萼紅梅，仿佛在品嘗一盞蜜酥酪。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嗚咽的風(fēng)聲漸漸停了下來，最后一陣大雨嘩嘩作響，芭蕉傾頹，春鶯聲聲婉轉(zhuǎn)。

    朦朧的月色重新從云層里顯露出來，清輝玉輪，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