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嬤嬤托著皇后娘娘的后背，幫娘娘重新靠坐起來，她的手摸到的是一把骨頭，陳嬤嬤沒有表情的臉上抖了一下。

    聽到皇后讓她們都出去，要跟貴妃說說話，嬤嬤并沒有猶豫，帶著人就出去了，只有她始終守在寢宮門口，這樣皇后萬一叫人她好能及時(shí)進(jìn)去。

    貴妃張瑾瑜看向皇后，已經(jīng)衰敗憔悴到這個(gè)地步，眉宇間還是難得的風(fēng)流靈動(dòng)，即使懨懨的，也還帶著不以為意的尊貴之氣。好像一國皇后落到這個(gè)地步，謝嘉儀也并不多放在心上一樣。

    皇后的恣意囂張，真是病都壓不住。

    身上搭著的依然是一件千金的白貂皮，殿里擺著的是陛下專為她開爐燒得紅釉，貴妃一件件看過來，最后落在她腕間似乎隨意籠著的透藍(lán)色青金石手串上，這是只有進(jìn)貢才有的，最好的珠子被挑出來串成了手串送到皇后宮里，這樣稀罕的物件，于皇后也不過是病中戴著罷了。

    反觀貴妃倒是素凈多了，不過是頭上兩根玉簪，耳上兩個(gè)羊脂玉耳墜，腕上兩個(gè)鐲子水頭倒是不錯(cuò)，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怪道人家都說昭陽宮奢華，皇后奢侈，臣妾也算見識了?！?/br>
    皇后聽到這話笑了，輕輕咳了兩聲，眼皮子都沒抬：“你早該見過……跟了本宮這么久，卻還是說出眼皮子這么淺的話?！闭f完又輕咳兩聲。

    貴妃臉色依然溫和，眼角卻抽動(dòng)。

    她看著到了現(xiàn)在依然帶著懶懶貴氣的皇后，突然低聲道，“娘娘大約不知道吧，二皇子自打出生就體弱，并不是懷胎時(shí)娘娘養(yǎng)得不好，而是娘娘身體里有合歡……”

    貴妃看到皇后終于變了臉色，呼吸也急促起來，連連咳嗽，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重新坐得筆直端莊。

    皇后對進(jìn)來的陳嬤嬤擺手，讓她出去。

    陳嬤嬤瞥了貴妃一眼，還是出去了。

    皇后也是今年才知道自己身體里有服用合歡的跡象，是陳嬤嬤找的宮外的名醫(yī)，說她服用宮中秘藥合歡至少兩次，就怕不止兩次。

    合歡，名字很好，卻是宮中用來給女子絕育的藥。元和帝時(shí)期狠狠查處銷毀過，從此合歡在宮中絕跡了。沒想到，她卻不知什么時(shí)候服用過不止兩次。

    “娘娘不用這樣看著臣妾，娘娘不喜歡臣妾，但到了陰曹地府倒也不用把這筆糊涂賬記在臣妾身上，臣妾不曾害過娘娘。娘娘為誰不喜，娘娘自己該清楚。妾，也不過是讓娘娘當(dāng)個(gè)明白鬼?！敝了蓝际悄莻€(gè)天真爛漫的女子，多么讓人厭惡啊。

    在這深宮中人人都是汲汲營營，在這人世間，人人都不容易，怎么偏偏有人能這么好命，可以恣意到死。臨死了，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好像她苦苦拿到手里的，都是這人不稀罕的一樣。

    怎么會(huì)有這樣讓人厭惡的人呢。

    貴妃看著皇后娘娘身上滑落的白貂皮，臉上依然端雅溫和。

    “娘娘及笄之年，就已經(jīng)在長春宮里第一次服用過合歡了。論理說，該是不能有子嗣的，但大約還是不能讓人放心，次年生辰，以及娘娘的大婚之日，長春宮又給娘娘服了兩次。”

    長春宮是還是德妃的太后居處。

    “都這樣了還能有孕，可見陛下也是為了子嗣費(fèi)了心的，只是縱然調(diào)治，娘娘也生不出健康的孩子了?！?/br>
    隨著貴妃的話落，寢宮燭火跳了一下，燭光暗淡了一些。

    夜深了。

    皇后攥緊貂皮的手慢慢松開，原來太后是一直不喜自己啊，可笑自己曾經(jīng)把太后當(dāng)成親人。她四歲沒了爹娘兄弟，之后就在謝家遠(yuǎn)房族人中輾轉(zhuǎn)流離，一直到六歲從北地來到皇宮，才重新感覺到家的溫暖和大人的寵愛。

    皇帝舅舅疼她，但畢竟是個(gè)男子，不及女子細(xì)心。德妃就是那個(gè)最細(xì)致的女子，像看護(hù)眼珠子一樣照顧她.....卻原來從一開始，都是假的。

    想到婚后第二年開始為了子嗣日日吞的藥，那兩年她幾乎是泡在各種藥里過來的。坤儀郡主嬌氣怕苦，宮里誰不知道呢？可皇后不能怕苦啊，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必須要有子嗣，皇帝不可以無子。

    那兩年吃的藥真苦啊，那種即使反著胃嘔出來也要再煎下一碗喝下去，直到不再嘔出來，日日如此，籠罩著苦味的絕望又希望著。過去幾年了，再想起來，皇后嘴里還是泛著苦，胃里還是止不住抽搐。

    合歡。

    原來她的及笄禮有長春宮德妃親手繡的祈福經(jīng)，還有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吃下去的合歡。她的十六歲有太子殿下親手雕的白玉簪，還有那晚再次吃下的合歡。

    “娘娘看臣妾是個(gè)奴婢，卻不知道臣妾曾經(jīng)才是太后娘娘定下來的太子妃?！比绻皇瞧邭q那年的抄家滅族，她才是太子妃，才是順理成章母儀天下的皇后。

    “臣妾打小跟陛下一起長大，在娘娘還沒來到京城的時(shí)候，臣妾就是陛下的玩伴了?！碧蟮膉iejie嫁給大族張家，她張瑾瑜是當(dāng)時(shí)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女兒，才不是什么婢女奴才！她是張家精心培養(yǎng)的太子妃，是大學(xué)士張家的千金小姐，是陛下的嫡親表妹。

    可是這么多年，卻要低頭給眼前人做奴婢。

    好在，苦日子，總算都熬過去了。

    貴妃打量著皇后神色，輕輕用帕子壓了壓嘴角，“娘娘到了那邊，可不要恨錯(cuò)了人，臣妾只是想拿回臣妾該得的，從來不曾對不起娘娘。”

    “彥兒該睡熟了，妾得過去陪著了，他中間醒來看不到妾，會(huì)鬧呢?！?/br>
    說著起身，微微抬手行了個(gè)禮，離開前問皇后：“娘娘還有沒有話對妾說呢？姐妹一場，娘娘有什么心愿，妾聽著。至于陛下，娘娘就不用擔(dān)心了，臣妾會(huì)好生伺候的。”

    皇后看著燭光下貴妃光彩照人的臉，很美。她身邊的人都美，第一等大侍女，自然也是極美的。

    就是真討人厭啊，她都要死了，還要聽她這樣一席話。

    做個(gè)明白鬼，也好。

    只是，她是不是明白鬼，她都厭惡這個(gè)張瑾瑜。

    皇后一開口先咳了兩聲，才慢慢道：“本宮不喜你。”

    這句話讓張瑾瑜一直說不出哪里不自在的心覺得暢快了一些，一向謹(jǐn)慎的人不自覺露出了一點(diǎn)笑，但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因?yàn)榛屎蠼又溃骸八?，你成不了皇后，你的兒子也成不了太子?！?/br>
    皇后的聲音孱弱又輕，但語氣里卻是她一貫的驕縱和篤定。

    她一直這樣，想要什么就理直氣壯地要，想說什么就理直氣壯地說。她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她說過的話，就是陛下再惱怒也都幫她實(shí)現(xiàn)了。唯獨(dú)一件事，陛下食言，帝后決裂。這人就是這么任性，做了皇后還是如此任性，讓人厭惡。

    此時(shí)張瑾瑜臉上肌rou控制不住地抖動(dòng)，不過是垂死之人的放話，她這樣告訴自己。卻覺得背脊發(fā)寒，汗毛倒豎。

    一路走來的鎮(zhèn)定被皇后一句話輕易擊碎，張瑾瑜努力撐著面色，卻控制不住露出端倪，她一貫輕聲細(xì)語，溫柔平和，此時(shí)卻連聲音都尖了：“你以為自己還是當(dāng)年盛寵不成？”話里的嘲諷毫不掩飾。

    可張瑾瑜這個(gè)人，露了情緒，就是輸了。四平八穩(wěn)嫻熟端莊的張貴妃，居然也會(huì)這樣刻薄的嘲諷，這才有趣。

    總端著，讓謝嘉儀總有種想抽她一巴掌的沖動(dòng)，只是可惜，手上沒勁兒。這會(huì)兒看她變了臉色，謝嘉儀才覺得胸口呼吸都順暢了些。

    她又咳了兩聲，喊嬤嬤要喝水。被伺候著喝了兩口水，才轉(zhuǎn)頭對依然愣在一邊發(fā)寒的貴妃道：“本宮是活不久了，但你可以等著看呀，本宮的話——從不會(huì)落空?！闭Z氣里依然是往日的天真驕縱，好像說的并不是立后立太子這樣要命的大事。

    人都走了以后，皇后要紙筆。

    陳嬤嬤想勸，這么晚了，明天吧。她還是為皇后拿來了紙筆。

    皇后靠著陳嬤嬤掙扎著寫下了給陛下的最后一封信，封在了陛下送她的十六歲禮——那支玉簪中。

    十六歲的坤儀郡主拿著玉簪，好奇道：“為什么要帶機(jī)關(guān)？”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要藏在簪子里給太子哥哥看。

    十八歲的太子淡聲道：“給你就拿著，哪里這么多為什么。”

    十六歲的小郡主第一次用玉簪給太子傳遞信息，要吃城外那家老字號海棠糕，吃到的時(shí)候笑嘻嘻道還真的好用。

    二十二歲的皇后第二次用玉簪，她這一生恣意妄為，所說從來都是所想，她不需要演戲，因?yàn)樗胍裁?，說出來就會(huì)有。

    第一次做戲卻是對著她曾以為自己死都不會(huì)騙的人。

    幾行字里是說不盡的情意，是當(dāng)年那個(gè)小郡主對死的懼怕，她說起當(dāng)年吃藥的苦，不過都是為了最后的兩句話：

    貴妃害我，以合歡誤我。

    三哥哥，我不要貴妃的孩子為太子。

    她輕咳著封好玉簪交給陳嬤嬤，她是扳不倒太后了，合歡的事怎么查都不能是太后做的。那么就推給貴妃吧，看貴妃得意，她就生氣。即使是這么疼愛貴妃的太后，也只能看著貴妃頂鍋，太后大概是最不想讓水落石出的人。

    外面雪又緊了。

    皇后又嘔出了兩口血，卻握著嬤嬤的手，不讓她再去端藥了。

    “嬤嬤，藥太苦了，我這輩子真的吃夠了?！?/br>
    “嬤嬤，我是看不到明年的海棠花開了?！?/br>
    最后的時(shí)刻，皇后還是握著嬤嬤的手，氣若游絲：

    “嬤嬤，你們幾個(gè)等到陛下回來就好了?！毙胖兴辛吮菹拢@些事他還是會(huì)做的。

    陳嬤嬤看著自己從小帶大的主子，含淚笑著點(diǎn)頭，想讓小主子放心。

    她看到小主子笑了，笑起來還是當(dāng)年那個(gè)張揚(yáng)的紅衣郡主，一個(gè)小皮鞭使得虎虎生風(fēng)，明明身手不咋地，最愛說的卻是那句“我身手倒是好得很”。動(dòng)不動(dòng)就要行走江湖，可她偏偏選擇了這重重深宮。

    她的小主子最后一句話是：

    “嬤嬤別哭，我這一輩子，活得……很快活……現(xiàn)在……我要去見父親……母親……和哥哥了……還有舅舅……他們……一定……很想我?！?/br>
    這天大胤皇后薨逝。

    這天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徹底停了。

    這天千里之外北境親征的陛下打了酣暢淋漓的勝仗，經(jīng)過北地重鎮(zhèn)肅城，一身殺伐之氣的陛下，難得停駐很久，最后買了城北門的海棠糕。

    第3章

    春深日暖，百花開的時(shí)節(jié)。

    謝嘉儀睜開了眼，正對著窗外一樹開得難收難管的垂絲海棠，鼻尖不再是揮之不去的藥味，反而是海棠花的甜香氣息。

    謝嘉儀覺得整個(gè)人都懶懶的，又無比輕盈。她病了半年，早已經(jīng)忘了這種輕盈的感覺，每每多動(dòng)一下就是翻江倒海地咳嗽，咳到她常納悶嗓子為什么還好好長在喉嚨里，沒有掉出來。此時(shí)這種舒適，讓久病的謝嘉儀沒有動(dòng)，管死后去了哪里，她要先享受一會(huì)兒。

    如果是幻境，千萬不能動(dòng)，一動(dòng)就滅了。佛家不就是這樣說的，這一幻境滅了，下一個(gè)幻境說不得就是青面獠牙無間地獄了。

    直到風(fēng)吹過海棠花樹，一瓣海棠花飄過開著的窗落在了謝嘉儀臉上，柔柔的、癢癢的、香香的.....真實(shí)的.....

    真實(shí)的！

    謝嘉儀輕輕動(dòng)了動(dòng)手指，然后緩緩伸手拿下花瓣——真實(shí)的！

    她一下子坐起來，眼前一切并沒有如同幻境一樣散開，依然真實(shí)存在。看到眼前是她大婚前住的海棠宮，睡的地方正是她午睡愛選的靠窗長榻，窗外是她讓人種下的垂絲海棠樹，此時(shí)正是海棠花開的陽春三月天，不是臘月，不是寒冬，沒有漫天大雪。

    謝嘉儀摸摸自己，摸摸窗欞，探身往外想要去摸那棵海棠樹，就聽到陳嬤嬤的聲音：“哎喲我的小祖宗，這是怎么說的，我不過出去一會(huì)兒，下面人都反了天了，采月鳴佩呢？人呢！這不用說，開著窗子讓主子睡在這兒，這肯定是采星那個(gè)小蹄子干的！”

    說著上前又是摸謝嘉儀前額，又是摸她身上衣服、蓋的毯子厚薄，卻看到自己的小主子珠子一樣的淚噼里啪啦掉了下來，一邊掉淚一邊喊著，“嬤嬤.....我說謊了.....我一點(diǎn)都不快活.....嬤嬤，我不快活.....”說著哇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嬤嬤的心啊，給小主子的淚都浸透了，人也慌了，“這是又魘著了.....嬤嬤的心肝rou啊，這是又做噩夢了.....不是已經(jīng)有段日子不做噩夢了怎么今日又招著什么了.....小主子啊，都過去了，聽嬤嬤的話，都過去了.....不怕啊?！?/br>
    陳嬤嬤拍著哄著，又指著窗外：“主子看看，你睡迷了，咱們這是在京城.....那些都過去了.....”說到都過去了，陳嬤嬤的淚也下來了。

    謝嘉儀愣愣抬頭：“都過去了？”

    陳嬤嬤肯定點(diǎn)頭：“都過去了。”說著摸了摸小郡主柔軟的長發(fā)，感嘆道：“嬤嬤的小主子都這么大了，十六歲了，還跟小時(shí)候一樣哭鼻子呢.....”那時(shí)候是一宿一宿的噩夢，小主子又懂事，知道住在別人家里不能大喊大叫，每每噩夢醒來就一個(gè)人抱著被子睜著張惶的大眼縮在墻角無聲掉著眼淚。

    “十六歲？”謝嘉儀看著陳嬤嬤，慢慢重復(fù)道。

    “是啊一晃眼就大了?！标悑邒吒袊@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看就到論婚嫁的日子了，“是嬤嬤不好，你想嫁太子，咱就嫁太子?！敝灰男≈髯涌旎?，她做什么非要攔著勸著呢，看看，把孩子的心病都嚇出來了。

    “嫁給太子？”

    嬤嬤慈愛地看了一眼小郡主，“郡主想做太子妃，咱就做太子妃?！?/br>
    可是讓嬤嬤詫異的是，小郡主聽完她的話并沒有高興起來，反而直直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我不想嫁給太子，也不想做什么太子妃?！?/br>
    陳嬤嬤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忍不住又抬手摸了摸小郡主的額頭，也不燙啊，這是還糊涂著呢。她的小郡主她能不知道，那是把太子喜歡到心坎上了，一天三次往東宮跑，也不管能不能見到太子，就是見不到也要對著太子書房里的筆墨紙硯坐一會(huì)兒，再傻笑一會(hu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