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吳婕穿得很清涼，半透明的白紗上繡著金線紋，透著一種朦朧綽約的美，肩頭的銀藍(lán)色外裙隨意地披著，隨著微風(fēng)開合不停。明亮的月光下，整個人肌膚生光，宛如美玉。

    殷長青不便多看，徑直行禮道：“臣等奉旨追查刺客，驚擾了娘娘?！?/br>
    吳婕露出驚訝之色，“刺客？怎么竟然有這般兇險之人潛入了宮中，皇上那邊可安好？”

    他躬身一禮，“被刺客潛入宮中，是臣等失職?；噬掀桨矡o恙，刺客也大多授首，只是有少數(shù)流竄，臣等奉命搜查附近宮室，以免有漏網(wǎng)之魚?！?/br>
    吳婕露出不悅之色：“怎么，殷將軍今日想要入本宮的寢殿搜查嗎？此事與禮不合，本宮斷不能同意?！?/br>
    殷長青從容道：“刺客兇險，仔細(xì)搜查也是為了娘娘的安全著想?！?/br>
    吳婕皺起眉頭，依然拒絕：“本宮之前一直在殿內(nèi)，并未聽見任何聲響?！?/br>
    殷長青笑道：“娘娘不通武功，不知有些刺客功體非凡，神出鬼沒，便是潛藏在室內(nèi)，有時也全無所覺?！?/br>
    “聽著倒是挺嚇人的?！眳擎疾痪o不慢地說著?！安恢肋@次潛入宮中的刺客，有幾個人。難不成比去年上元節(jié)還要嚴(yán)重？”

    “數(shù)目寥寥無幾，只是兇險之處猶有過之。”

    “如今夜闌國已經(jīng)被皇上御駕親征，一舉蕩平，不知道今次的刺客，是什么來歷？”

    殷長青頓了頓，“這個臣等也納悶著呢。需要擒拿之后，交由刑部仔細(xì)審訊?！?/br>
    “難不成是之前高氏余孽？意圖行刺圣駕？”吳婕猜測著。

    殷長青垂下視線，沒有回答。

    吳婕眉梢微挑，故意問道：“說起來，聽聞殷將軍以前也是高氏門下之人。”

    殷長青曾經(jīng)是西北前線探馬，他出身平民子弟，從小天資非凡，入軍中不久就實(shí)打?qū)嵙⑾铝藥状物@赫的功勞，有一次邊關(guān)戰(zhàn)敗，他帶著十幾名士兵流落敵后，不僅沒有被蠻人大軍絞殺，反而潛入敵營，燒了對方大部?糧草軍馬。因?yàn)檫@一次功勞，他被越級提拔六品的校尉，也進(jìn)入了素來愛才的高檀宇的視野。西北大將軍對這位軍中新秀大為賞識，將其收為義子。

    背靠了這座大山，殷長青的仕途更加一帆風(fēng)順，年紀(jì)輕輕就晉升到東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地位。

    從這個角度講，高檀宇算是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卻不知何時轉(zhuǎn)投了元璟。

    殷長青抬頭看向吳婕。

    他為什么會背叛高氏？

    自從高氏敗落，這個疑惑應(yīng)該存在很多朝臣的心頭，但是還沒有一個人敢直接問出來。有的人以為自己屬于忠君王道的老派人。也有的人認(rèn)為，肯定是自己調(diào)派入京城的這兩年，被元璟用高官厚祿收買了人心。

    殷長青公式化地笑了笑，“大將軍的提攜之恩，自然沒齒難忘，但國事為重，也請貴妃慎言，大將軍雖然有失儀之處，但忠心耿耿，高氏門下自然也都是朝廷忠良?！?/br>
    吳婕聳聳肩，“將軍果然忠義?！?/br>
    兩人身邊的宮女侍衛(wèi)滿心驚詫地聽著兩人的對談。話題怎么越說越歪，直接歪到三千里開外去了。

    掰扯了好一陣子，殷長青目光掃過，兩個黑影從寢殿后窗閃過。

    他垂下視線，恭聲道：“今日驚擾了娘娘，是臣等失禮。就依循娘娘的意思，明日領(lǐng)了皇上旨意，我等再入內(nèi)搜查吧?！?/br>
    吳婕點(diǎn)頭：“殷將軍果然是明理之人?！?/br>
    離開了水殿范疇，殷長青腳步放慢，兩名侍衛(wèi)來到他身邊，低聲稟報道：“之前屬下詳細(xì)搜查了一遍，內(nèi)中確實(shí)無人?！?/br>
    殷長青皺起眉頭，“怎么會無人？”

    之前他故意在門前跟吳婕掰扯，就是拖延時間，讓屬下暗中潛入搜查。沒想到一無所獲。高子墨在這個避暑行宮里認(rèn)識的人不多，可信的更少。高氏臣屬，大部?在這些日子的安撫中都?xì)w降了元璟。也只有這個新晉貴妃最可疑。

    “屬下連床底房梁，還有四周的水底墻角都查探過了，確認(rèn)無人藏身。”兩人肯定道。

    能去哪里呢？殷長青臉上露出一絲苦澀。

    吳婕屏退了侍女，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內(nèi)。

    她關(guān)上了門，聽著外面的聲音徹底平息下來，她按住胸口，總算松了一口氣。

    轉(zhuǎn)頭看向身邊，溫聲道：“幸而他們沒有細(xì)看你。”

    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窈窕的侍女，梳著雙丫髻，劉海兒長長遮住了眉眼。此時抬起頭來，低聲道：“多虧了紫茴姑娘你的妙計(jì)。”

    改扮成侍女的正是高子墨。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再加上年齡小，此時一身小宮女的服飾，倒顯得頗為可愛。

    剛才聽聞了殷長青帶人前來搜查，吳婕就知道以他的認(rèn)真謹(jǐn)慎，不詳細(xì)搜一遍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自己大殿之內(nèi)可藏身的地方雖多，也未必能逃過他手下的查探。索性兵行險招，讓高子墨換了一身小宮女的衣裳，然后站到了殿門旁邊的陰影之下。這個位置很巧妙，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注意到。

    吳婕故意在殿外跟殷長青掰扯，給他的人制造機(jī)會，潛入殿內(nèi)搜查。

    那些人搜遍大殿上下，其中幾次目光掃過殿門口跟在吳婕后面的侍女，都沒有動疑心。

    而殷長青因?yàn)閰擎即┑们鍥?，不便抬頭多看，雖然注意到殿門處陰影下侍立這一個小宮女，也只以為是吳婕房內(nèi)的值夜宮女，并未多想。

    高子墨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形象，不免臉頰發(fā)紅，他匆匆將外裙脫去。剛才時間匆忙，他里面還穿著那身油光水滑的黑色皮衣。

    吳婕上前幫他松開頭發(fā)，一邊問道：“你接下來準(zhǔn)備去哪兒？”

    高子墨目光投向窗外，“我要返回西北，然后報仇?！?/br>
    吳婕蹙眉，“你怎么報仇？”

    這幾個月里，因?yàn)樵Z的懷柔手段，高氏旗下的將領(lǐng)大多歸順。西北兵權(quán)是元璟籌謀的重點(diǎn)，安排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將前去西北繼任高檀宇留下的位置，又調(diào)派了好幾處關(guān)鍵城池的守將。

    高子墨笑了笑：“我們高家在西北經(jīng)營五十多年，所存留的，豈是臺面上的這點(diǎn)兒實(shí)力。”

    吳婕心神微顫，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高子墨已經(jīng)這般仇恨元璟了，倘若他回到西北，只怕將來會挑起戰(zhàn)端。

    被仇恨和憤懣填滿的心臟突然冷靜了下來，一種未知的恐懼油然而生。

    高子墨并沒有注意到她細(xì)微的情緒變化，繼續(xù)說著：“紫茴姑娘，請你幫我一次，如今這個宮中，我能信賴的，也只有你了?！?/br>
    在他誠摯的目光凝視下，吳婕低下頭：“你回了西北，要怎么辦？”

    “總要走一步看一步，若是我不盡早回去，只怕連剩下的這些勢力都無法保存了?！备咦幽嘈?。

    吳婕略一猶豫，點(diǎn)頭道：“好，我?guī)兔﹄x開這里。”事到如今，她也別無選擇。

    高子墨繃緊的精神徹底松懈下來，感激道：“若將來有回歸的一日，必不負(fù)姑娘的深恩?！?/br>
    吳婕子忍不住道：“其實(shí)，人生這樣長，也并非只有仇恨。你如今還年輕，將來還有大好的人生。終究要保全自身最重要，想必你的親人泉下有知，也是如此想法?！?/br>
    高子墨眉宇間郁結(jié)難解，依然鄭重點(diǎn)頭道：“我記下了?！?/br>
    第85章 弒君

    第二日, 刺客的事情漸漸平息下去，吳貴妃要去小佛堂禮佛。

    小佛堂建在湖心島上，環(huán)繞四周的湖面極為寬敞, 是從宮外涇河引入的活水。也就是說順著小佛堂后的水道, 可以游出宮外。

    這一行, 吳婕只帶了一個侍女。

    在佛堂里消耗了大半日時光。估算著高子墨已經(jīng)游的遠(yuǎn)了。吳婕才收拾東西，從佛堂里出來。

    返回清風(fēng)殿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

    吳婕進(jìn)了后殿, 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元璟正坐在廊下，看模樣似乎是等著她很久了，正百無聊賴地望著開滿蓮花的池塘。

    吳婕目光轉(zhuǎn)冷，若要說這些日子的相處, 她對元璟的態(tài)度有所軟化, 那么此時此刻, 已經(jīng)分毫都不剩了。兩輩子的委屈和痛苦將一切柔軟的情緒都沖刷得灰飛煙滅。

    元璟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 笑問道：“回來了, 小佛堂那邊冷僻地很, 想要禮佛在殿內(nèi)就好，何必跑這么遠(yuǎn)？”

    “想起了往日的事情，過去看看?；噬系故顷P(guān)心?！眳擎紱]有面對他，目光投向遙遠(yuǎn)的天幕。

    “朕只是擔(dān)心你, 萬一再遇到毒蛇毒蟲怎么辦？”

    “皇上之前不是說過行宮上下都已經(jīng)仔細(xì)清理過了嗎, 更何況, 這宮中處處都是陰霾之地，難道別的宮室就沒有毒蟲毒蛇隱藏了？”

    元璟終于注意到她情緒不對勁兒, 他沒有說什么，站起身來, 岔開話題：“時辰不早了，先去用完膳吧。”

    吳婕冷冷道：“皇上政務(wù)繁忙，何必非要來我這邊用膳?！?/br>
    元璟沒有說話，凝視著她半響，才認(rèn)真地道：“誰讓愛妃你這邊的魚兒格外鮮美勁道呢。”

    吳婕一怔，被這不著邊際的話語。

    元璟信步走到水池邊上，光滑的水面反射著夕陽金紅余暉，如灑了金子般奢華。

    他指著窗臺下面的痕跡，平淡地道：“若不是一條巨大又勁道的魚兒，怎么會躍起這樣高，將水漬和痕跡都留在了窗臺下面呢？”

    吳婕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遙遙看去。果然窗戶下方，白凈的墻壁上帶著水漬浸泡的痕跡，還有一點(diǎn)兒細(xì)微的踩踏印痕。

    她心中一顫，應(yīng)該是高子墨留下的。那天晚上她倉促之間，只來得及收拾整理了窗臺上的痕跡，沒想到墻外還有線索。

    既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吳婕索性破罐子破摔，這兩天的憤懣涌上來，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要爆炸一樣。

    元璟還在自顧地說著：“也不知是什么魚兒，能濺起這么大的水花?！?/br>
    “也許不是什么大魚。須知，就算是一條小魚兒，瀕死的時候，總要奮力一搏?！?/br>
    元璟沉下臉色，凝視著她：“你今日出門帶了侍女吧，人呢？”

    “留在佛堂抄經(jīng)了。”吳婕冷冷說道。

    “黑燈瞎火的時候，讓女子單獨(dú)留在佛堂不妥當(dāng)，不如朕安排人過去接她?！?/br>
    “皇上倒是體貼，不必了，也許皇上過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在了?！?/br>
    “去了哪兒？”

    “誰知道呢，也許是化為飛鳥，飛回了故鄉(xiāng)，也許是化身游魚，游回了家中?？傊挥檬`在這個冷酷的地方。等著屠夫的屠刀不知何時落下來?！眳擎家痪渚湔f著，憤怒涌上來，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元璟沉默了片刻，放緩了音調(diào)：“朕知道，你之前就與他交好。只是這樣倉促離開，只怕北上的路不會一帆風(fēng)順。”

    吳婕別過臉去，“總比待在這里等死強(qiáng)?！?/br>
    “朕并沒有想過殺他?！?/br>
    “是啊，還不到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呢，”吳婕語調(diào)之中都是嘲諷，“皇上如今日日夜夜忙碌的，是如何收攏高氏留下的兵馬和人才?！?/br>
    “朕并沒有想過殺他。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再舉兵，朕可以保他一世榮華富貴?！痹Z一字一句說道，這是他的真心話，他不是趕盡殺絕的人。

    吳婕卻不肯領(lǐng)情，“什么叫安分守己？一輩子被囚禁在府邸之中嗎？高氏一族沙場征戰(zhàn)多年，兢兢業(yè)業(yè)幾輩人。然后呢，換來的就是你們的斷子絕孫？”

    一邊說著，她快進(jìn)了房內(nèi)。

    元璟覺得她不可理喻，緊跟著她的腳步?！澳氵@樣義憤填膺干什么？朕記得不錯的話，高子墨的兄長，當(dāng)年還曾經(jīng)領(lǐng)兵征伐過你們東越吧？”

    十幾年前的事兒了，東越是南陳的屬國，高家作為北魏將門，也曾經(jīng)在南線征戰(zhàn)殺伐。

    “彼此敵國，征戰(zhàn)本就是常理?！眳擎家а勒f著，她之前肯放下上輩子對北魏的仇恨，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到之前兩國有仇，而如今卻知道，有的不是仇，而是栽贓和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