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東華在靈泉邊默默望著泉中閃著幽光的冰棺出神。

    作為孤孤單單長大、一路踏著累累枯骨立于六界之巔的尊神，他沒有那么多機會柔腸千轉(zhuǎn)、含情脈脈，也沒有那么多時間猶豫彷徨、輾轉(zhuǎn)反側(cè)。小時幼弱，若不自立自強，頃刻便葬身仙妖魔怪之手；待到長大，日日在戰(zhàn)場淬煉，若不堅毅果決，如何從生死間騰挪閃轉(zhuǎn)。到后來，快刀斬亂麻成了習慣，行事做事自有了自己的方式。世人之所以舉棋不定，無非是兩個選擇一般好或一般壞，假使都好，他便選受益者更多的那個；假使都壞，他便選受害者更少的那個，而他自己通常是剔除在外的。因此，于外人看來，關乎四海八荒的大事他似舉重若輕，信手拈來，取舍得十分爽利。

    回看幾十萬年的神生里，能讓他真正舉棋不定的事并不多，一件是放下鳳九開星光結(jié)界與緲落大戰(zhàn)，另一件便是在現(xiàn)下的境況中選擇放棄孩子。以他此前的原則，其實都可以抉擇，只不過在抉擇中多了鳳九這一環(huán)，讓他覺得應要慎重些。但無論哪件，總要有個結(jié)果，如果一定要痛，他希望是自己。

    第五日清晨，東華將鳳九移到石宮中。

    鳳九被施了昏睡訣并未醒來。她的臉很白，往日紅潤的嘴唇如缺了水的花瓣一般有些皺縮，連額間艷麗的鳳羽花也暗沉了許多。她如此了無生氣地躺著，讓他覺得陌生。

    東華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她溫柔凝望的樣子了，他想念她明亮璀璨的眸子，想念她眉目繾綣的微笑，想念她清麗婉轉(zhuǎn)的嗓音。他想她現(xiàn)在就睜開眼睛，一如往昔地摟著自己的胳膊鉆進懷里撒嬌。他喜歡她紅著臉低低地叫“東華”，也喜歡她帶著狡黠的神情黏膩地叫“夫君”，無論哪種他都喜歡。

    但他此時，必須做一件她會悲痛心傷、生氣憤恨的事，為了他的小白。他特意選在靜寂的清晨，連鳥兒的叫聲都還寥寥的時候，寧謐讓他覺得此處只有他們倆。

    “對不起，小白……”他俯下身，輕輕地在她額間和唇上吻了吻。

    拂過她已有些隆起的腹間，他指尖凝起紫色的術(shù)法，一團瑩瑩的光被包裹在紫芒中。光團微微地跳動，像一顆小小的心臟，撲通撲通，有些微弱有些急促。似乎感受到來自父親的溫暖，光團像只小狐貍一樣蹭了蹭包裹著的紫芒，帶著天生的依戀，這讓東華瞬間覺得雙眼有些酸澀。

    “小家伙，沒了娘親，你可怎么辦！可是，為了娘親，父君只能……如有機會，父君再來找你……”他親了親那個小光團，狠狠心，慢慢地握緊了手掌，那團光還在掌心顫動，識海中那個小小的、模糊的意識懵懂地望著他，又漸漸委頓。

    他覺得心口很疼，兩滴淚落在手背上。

    新起的石宮在原來的舊址上，除了草叢里倒伏的兩處斷壁殘垣，再無什么能看出當年于混沌神雷下淬煉的慘烈。石宮中的布置重霖花了不少心思，只因東華不愛換用慣了的東西，這里與原先像了十足十。

    折顏穿過結(jié)界進入石宮，看到的便是一尊雕塑般的東華。

    鳳九臥在榻上，東華坐在她身旁，他雖一如既往的冷，折顏卻覺得今日的東華格外沉郁，從臉色到眼神都是。

    “你……”

    折顏尚未將話說出口，東華已淡淡地開口：“孩子的事，我已處理妥當。方才小白不怎么舒服，我渡了些修為給她，又喂了些血，你既來了就替她瞧瞧吧?！?/br>
    折顏沒想到他還沒等自己來就動完手了，不怪是這么個表情，當下立刻將準備的藥劑與器具拿出來，著手給鳳九診脈調(diào)理。

    他見東華行動間胸前衣襟上透出些血跡，不由說道：“你這幾日是不是又沒吃藥！傷勢有了反復？”

    東華似有些恍惚：“不要緊，我這便去。你給小白看診就好，我稍后就來！”說罷轉(zhuǎn)身去了外間。

    折顏體諒他今日作為父親的心情，也不計較，專心為鳳九診起了脈。

    因這番調(diào)養(yǎng)十分關鍵，折顏診完脈、配好了藥，建議東華這次放入冰棺倒可以時日長些，讓藥物作用緩緩發(fā)揮，身體與神魂都好生靜養(yǎng)，不如以一月為期，屆時他再來看顧。

    東華沉吟了一會兒，也未反對，只說自己在此守著，有事再遞信給折顏。

    折顏點頭應了，臨出碧海蒼靈，他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見東華正看著靈泉中的鳳九想著什么，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再過了一月來，折顏發(fā)現(xiàn)鳳九的情形確實略有好轉(zhuǎn)，少了孩子的負擔終究還是不同的，只是神識的恢復依舊十分緩慢。

    東華看著清減了許多，折顏知他又妄顧了自己的告誡，懶得再說，只把藥往他手里一扔。

    東華漫不經(jīng)心地將藥擱在桌上，正色道：“我準備過兩日關閉碧海蒼靈，回太晨宮一段時間。這半個月，夜華幾次來信，與我確認緲落尚未消失這件事，他說已著人注意六界的動靜，但暫未發(fā)現(xiàn)有用的線索，請我回去商議?！?/br>
    “那九丫頭這里……？”

    “我有預感，緲落不會蟄伏太久。你且按兩個月的時日替小白調(diào)養(yǎng)，平日我會來此照看，靈泉與碧海蒼靈的結(jié)界我亦會造得更穩(wěn)固些，別人也進不來。你回去后再替我找一找醫(yī)治小白的法子，我希望她都能恢復好。兩個月后我們再匯合。”

    “也好?！?/br>
    東華這話并非信口開河，近幾日來確然心有所感，他在碧海蒼靈的縹緲仙氣中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此番緲落若再出擊，必不是僅針對青丘了。也因此，雖有了萬全的準備，他心中仍隱隱覺得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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