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苑娘說：“并非恐懼其他，而是恐懼陛下如此愛人，不顧公主驚懼、不顧公主清白，只圖自身歡愉，臣婦簡直以為，陛下恨她。

    所以，臣婦不敢奢望陛下之愛，臣婦也從未羨慕過公主，只是從心底感到悲切。

    后來臣婦遇到了九郎，才知何為夫妻。就如今日，若陛下是他，公主是臣婦，陛下會(huì)如何做？將妻子關(guān)入府中，讓妻子眼睜睜看著家人赴死？

    陛下自詡理智，以為可以掌控全局，但人非草木，豈能無心無情？”

    斐苑娘說完這段話，中間幾度她聲音發(fā)顫到幾乎說不下去，但葉九郎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便有了勇氣。

    斐苑娘垂下眸子，引頸就戮，然而許久，都沒有動(dòng)靜。

    她聽見哐當(dāng)一聲，是長劍落地。

    李德?；琶ψ吡诉M(jìn)來，將斐苑娘和葉九郎都趕了出去。

    殿內(nèi)陡然安靜下來，李德?？粗w珣的背影，欲言又止。

    趙珣在一瞬間頹然下來，他步履沉重，似乎走也走不穩(wěn)。

    斐苑娘和葉九郎走出了乾清宮，葉九郎牽著斐苑娘發(fā)抖的手，嘆口氣，猶豫片刻，說道：“若我知道今日你來乾清宮是這樣，我倒真的會(huì)將你關(guān)進(jìn)斐府?！?/br>
    斐苑娘無力笑笑：“九郎，你不會(huì)。”

    葉九郎問道：“為什么？”

    斐苑娘說：“因?yàn)槟阍诤跷遥阕允侵?，若不來，若兄長真的喪了命，我終生都放不下，就算是死也不瞑目，你情愿要我生不如死？”

    葉九郎擰眉深思片刻，嘆息道：“算了，說不過你。”

    趙珣緩步走出乾清宮，他整個(gè)人從幽暗的昏黑走到了夕陽底下。

    他看著斐苑娘和葉九郎，久久一言不發(fā)。

    深夜，趙珣來到了延福殿。

    他步伐沉重，帶著一身微寒的露氣。

    延福殿宮人像往常一般，說出了每日不變的話語：“娘娘等陛下等了一晚上，這會(huì)兒才歇息了。”

    今夜不知為何，延福殿宮人瞧見趙珣眉心皺了一皺。

    宮人正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時(shí)，趙珣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寢殿。

    寢殿沒有點(diǎn)亮燈燭，帷幔無風(fēng)而動(dòng)。

    趙珣慢慢走到榻邊，他抬起手，卻在觸到床帷之時(shí)僵硬地頓了下來，他的手僵直在半空中，過了許久，他終于撥開了床帷。

    趙蘅玉一般大小的玉雕人偶穿著大紅的嫁衣，靜靜躺在床上。

    趙珣眼尾發(fā)紅，啞聲道：“蘅蘅，今晚等很久了吧?！?/br>
    他慢吞吞脫了鞋襪，解了衣裳，躺在了人偶的邊上，他伸手，將冰冷沒有一絲溫度的人偶擁入懷中。

    他感到了冷，卻絲毫不愿放手。

    這冷意時(shí)時(shí)刻刻提醒著他，這不是趙蘅玉，這怎么也不可能是趙蘅玉。

    趙珣緊緊閉著眼，不敢去看，他說道：“蘅蘅，你怎么這么冷？”

    他輕撫著人偶的頭發(fā)，感到滿心荒蕪。

    這人偶永遠(yuǎn)都不會(huì)說話，永遠(yuǎn)都不會(huì)睜眼看他，永遠(yuǎn)都不會(huì)變成趙蘅玉。

    他驀地想起斐苑娘的話。

    他怎么可能會(huì)想要一個(gè)人偶？他要趙蘅玉，活生生的趙蘅玉啊。

    斐苑娘硬生生血淋淋地將他從自欺欺人的謊言中剖了出來，他感到漫無邊際的虛無和恐慌。

    他抱緊了人偶，但他無法從人偶身上汲到半分溫暖。

    他錯(cuò)了么？真的錯(cuò)到徹底了嗎？

    他猛地睜開眼，將懷中的人偶扯了出來，憤怒摔倒了地上。

    嘩啦啦的碎玉聲響，在深夜中恍若驚雷。

    聽聞殿內(nèi)的動(dòng)靜，李德海和延福殿宮人慌忙趕了進(jìn)來，個(gè)個(gè)臉上發(fā)白，面露驚恐。

    這不詳?shù)囊估铮伺妓槌闪艘坏?，年輕的帝王烏發(fā)散亂，赤腳站在碎瓷中。

    趙珣看著碎裂的人偶，聲音干啞說道：“將季恒、季兆和斐文若都放出來。”

    他怔怔望著地上的人偶，說道：“將她的墳遷入帝陵?！?/br>
    生不能同衾，死后尚可同xue。

    也算是相守。

    作者有話說：

    第83章

    天尚未亮, 朝臣們摸黑進(jìn)了宮，午門城樓鼓響后，他們斂聲屏氣來到太和門前等待早朝。

    不知過了多久, 天子駕臨太和門，十二旒冠冕儼然, 玄黑赤紅袞服莊重，他緩步而來, 身側(cè)卻站著一個(gè)一臉驚慌的六歲孩童。

    朝臣們見怪不怪, 那孩童正是皇太弟趙瑜。

    先前皇太弟和嘉太嬪事發(fā)，朝臣本以為皇帝定會(huì)治罪，但黃河之行回來后不久, 皇帝竟然赦免了嘉太嬪和十皇子, 也沒有廢除皇太弟之位。

    皇帝對皇太弟稱不上喜歡, 反倒是十分的冷漠, 可是不管大朝小朝, 他總是將這稚子帶上, 是不是問皇太弟的想法，倒像是真的想要將天下盡早交給皇太弟。

    趙珣面無表情看著底下站著的大臣, 對趙瑜問道：“趙瑜，你說說, 張大學(xué)士之策是否有道理？”

    趙瑜滿臉慌張，他一個(gè)六歲孩童，哪里能明白透徹大學(xué)士所言。

    當(dāng)下趙瑜支支吾吾不敢說話，他看著趙珣眉頭擰得深深, 更加戰(zhàn)戰(zhàn)兢兢。

    趙珣心中焦躁, 他知道自己所做無異于拔苗助長, 可他抑制不住急迫的心情。

    趙瑜太小了、太小了, 小到無法將朝政立刻交給他，還需要多少年，自己才能脫身去尋趙蘅玉。

    玄微道士說過，海上蓬萊窺見過仙蹤，他在心底不相信，但清醒太過痛苦，他情愿去相信。

    蓬萊何處，只怕是在天與海、生與死之間……

    “臣弟以為、以為……”

    趙瑜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趙珣疲倦地一抬手制止了他。

    他望著趙瑜蒼白的小臉，心中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趙瑜定然是會(huì)恨他的。

    他一手cao控著趙瑜的命運(yùn)，看著趙瑜淪落宮外，將他接入宮中封王，將他封作皇太弟，又將他下獄，如今又強(qiáng)要他學(xué)會(huì)一切。

    趙珣忍不住想象，趙瑜長大后會(huì)怎樣對付他，或許在死后，他會(huì)被挫骨揚(yáng)灰。

    但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

    趙珣站起身來，漠然說道：“退朝?！?/br>
    .

    夜已經(jīng)很深，延福殿內(nèi)，狂風(fēng)刮過，白色的帷幔隨風(fēng)而動(dòng)，殿外，雷雨交加。

    延福殿已經(jīng)大變樣子，趙珣篤信道士，按照道士的招魂之法，將延福殿布置得宛若靈堂。

    但趙蘅玉一次都不曾入夢。

    趙珣躺在榻上，眉頭深深皺起，自趙蘅玉離開后，他從未睡過一個(gè)安穩(wěn)覺。

    他的夢里，是一片空洞慘白的荒蕪。

    他在夢中也在苦苦尋覓著趙蘅玉，可是趙蘅玉從不肯出現(xiàn)。

    趙珣忍不住想，趙蘅玉必定是恨他，不然為何她不肯與他相見？

    “蘅蘅！”

    趙珣閉著眼，緊緊擰眉。

    第一次，趙蘅玉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

    夢里，他和趙蘅玉站在城樓之上，趙蘅玉大紅的嫁衣被寒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她表情模糊，看著趙珣：“阿珣，你始終不懂我……”

    趙珣心中一緊，他伸手去拉扯趙蘅玉的衣袖，但不知為何趙蘅玉輕飄飄地躲開了他，趙珣目眥盡裂，眼睜睜看著趙蘅玉落在了地上，眼前是一片可怕的紅，趙珣不知那究竟是趙蘅玉的嫁衣還是她的血。

    他追隨趙蘅玉而去，然而下一瞬間，眼前景象驟變。

    趙珣一愣，低頭怔怔看著懷里的趙蘅玉。

    他用力抱住趙蘅玉，聲音有著細(xì)微的顫抖：“蘅蘅……太好了，原來是夢?！?/br>
    趙蘅玉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趙珣不知為何沒能抓住她。

    兩人站在搖搖晃晃的船上，趙蘅玉戚哀地看著他：“你什么都不懂……”

    趙蘅玉向后仰去，湍流很快吞沒了她。

    趙珣只覺天崩地裂。

    他猛然醒來。

    “是夢……”趙珣舒了一口氣，他伸手往榻上摸去，“蘅蘅，我做了一個(gè)噩夢。”

    他摸索的動(dòng)作戛然而止。

    原來不是夢。

    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趙蘅玉。

    一道慘白的閃電照入殿內(nèi)，趙珣面色森白，尤為可怖。

    .

    大柳樹村。

    村頭有一間小小茅屋，那是王則父親留下的屋子，如今被他用來做了私塾。

    今日，他教了一段《孟子》，茅屋里端坐的小孩卻有些心不在焉。下學(xué)后，小孩支支吾吾告訴王則，他家里要他回家種地，以后再?zèng)]有時(shí)間過來上課了。

    王則怔忪，片刻后，他苦笑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