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涔的視線就如同穿透的光一般緊盯著賀璋，不肯放過他臉上每一寸表情的變化。

    在審訊犯人的時候，一旦犯人撒謊或是隱瞞，除非是心理素質(zhì)極好，否則他的微表情中一定會透露出某種信息。

    賀璋那一瞬間的錯愕，在于他沒有料到賀明涔的提問，心理狀態(tài)并未設(shè)置防線，但他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表情，并說：“你喻叔叔那個時候并不愿意，我是尊重他的意愿?！?/br>
    賀明涔反問：“那為什么賀明瀾要訂婚，你就答應(yīng)了？”

    “當(dāng)初你喻叔叔過世沒多久，死者為大，我自然以他的意愿優(yōu)先，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了，人不能一直困在過去，所以我想通了，尊重你們年輕人的決定。”

    人的想法確實(shí)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

    賀明涔微瞇起眼。

    賀璋又問他：“所以你和幼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又和好了嗎？那明瀾呢？明瀾怎么辦？”

    賀明瀾怎么辦？

    他背地里估計(jì)高興著呢。

    一場以假亂真的訂婚，賀明瀾利用了所有人，直接把賀家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

    這樁為人津津樂道的兄弟相爭大戲，估計(jì)在短時間內(nèi)都擺脫不了外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

    賀家思想傳統(tǒng)，婚姻是人生大事，長輩們尤其重視，要是被賀家的人知道，尤其是傳到老爺子耳朵里，他賀明瀾就是不死也得掉層皮。

    而喻幼知為了調(diào)查他父親的案子，也被賀明瀾忽悠著一塊兒欺騙了賀家上下。

    賀明涔面無表情地?cái)堖^了所有責(zé)任。

    “對，和好了，喻幼知一開始不答應(yīng)，我死纏爛打，”他淡淡說，“至于他倆，掰了，也是我弄的。”

    賀璋睜大了眼。

    “賀明涔你、你還真干得出這種事！”

    緊接著他又伸出了手，巴掌還沒揮下去，卻看到賀明涔臉上還未消失的掌印，忍了忍，還是放下了手。

    “嘉嘉喜歡你這么多年，你看都不看一眼人家，”賀璋簡直對他恨鐵不成鋼，“如果說幼知現(xiàn)在還是單身，你們和好，我也就不多說什么了，但是她現(xiàn)在是你哥的未婚妻，明涔，你就非得只要這一個人嗎！”

    賀明涔：“嗯。”

    賀璋沒料到兒子會這么干脆，更不解道：“那你們當(dāng)時為什么還會分開？”

    賀明涔沒什么情緒地笑了下，反問：“你說呢爸？”

    賀璋頓住，想起了他曾經(jīng)狠心斷了他們在英國的生活費(fèi)這件事。

    “我們在英國的那一年，雖然過得挺苦，”賀明涔語氣平靜，“但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年?！?/br>
    賀璋啞然，說不出話來。

    他和妻子是聯(lián)姻，感情一直不好，生下賀明涔仿佛只是婚姻任務(wù)，在完成任務(wù)后，兩個人維持著淡淡的和平，開始各過各的。

    后來賀明瀾來了這個家，兩個人之間明明沒有感情，卻還是因?yàn)楦髯缘睦婧兔孀訌氐姿浩屏四樒ぁ?/br>
    夫妻變成了仇人，就顯得夾在中間的孩子像個小丑。

    賀明涔在很小的時候曾妄想過父母能夠和好，但直到從孩童長成少年，他的妄想已經(jīng)消失，也沒能等到這一天。

    和他一起長大的席嘉卻是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的，所以她開朗明艷，她總是揚(yáng)著笑臉。

    但賀明涔覺得諷刺，甚至有些嫉妒她，因而他一直不喜歡這個青梅竹馬。

    父母指望不上，他又把目光落在了賀明瀾身上。

    雖然這個陌生的哥哥是讓父母撕破臉皮的始作俑者，可是他也只是一個小孩，小孩是不能夠決定自己的父母的，就像賀明涔自己，他也不愿意做父母的小孩，可是沒有辦法，他就是出生在了這個家。

    大人犯的錯，小孩是無辜的。

    他最喜歡的變形金剛玩具丟了，小小的賀明涔哭著在家找了很久，傭人說給他買一個一模一樣的，他不要，因?yàn)檫@一個變形金剛是獨(dú)一無二的，是他在這家唯一的朋友。

    是哥哥幫他找到了那個玩具。

    賀明涔在開心之余，又想了很久，決定把它送給哥哥。

    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兼朋友送給哥哥，然后讓哥哥來當(dāng)他的朋友。

    可是他自己不好意思送，于是拜托傭人替他去送給哥哥。

    但第二天，他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它。

    哥哥不想當(dāng)他的朋友。

    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其嚴(yán)重的打擊，賀明涔再也沒理過哥哥。

    就這樣長到了十幾歲，冰冷的家、以及周圍人的討好和放縱，賀明涔長成了最不討人喜歡的性格。

    傲慢、冷漠、陰鷙，以及自視甚高。

    后來喻幼知就來了，她來這個家的第一天，就選擇了賀明瀾。

    她甚至都沒有在兩個人之間猶豫哪怕一秒鐘。

    也是，他們何其相似，都那么可憐，都那么值得同情。

    哪像賀明涔，要什么有什么，他如果說自己可憐，都會被人笑掉大牙，旁人只會覺得他無病呻吟。

    賀明涔對喻幼知不屑到了極點(diǎn)，他不會再像小時候那么蠢，想著拿著自己的玩具去送人，然后又被丟進(jìn)垃圾桶。

    原以為他跟她就會這樣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態(tài)繼續(xù)在這個家過下去，然而直到某一天，她主動找了上來，叫他給她補(bǔ)習(xí)功課。

    后來她說喜歡他。

    她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說出了他的好多優(yōu)點(diǎn)，還說就算他對她的態(tài)度不好，她也喜歡。

    他不喜歡熱鬧的生日，她就給他過了一個安靜的、只有兩個人的生日。

    她明明跟賀明瀾那么好，她不去喜歡賀明瀾，卻轉(zhuǎn)而喜歡上了對她并不好的自己。

    兩個人在英國留學(xué)的那段時間，為了多賺一點(diǎn)生活費(fèi)，賀明涔決定去餐廳打工，那天他因?yàn)轫斪部腿耍坏觊L罰去后廚用冷水洗盤子，洗到雙手麻木通紅。

    喻幼知問他怎么回事，他騙她說是天氣太冷凍紅的，她沒說什么，只是眼睛紅了，用自己的手艱難地裹住他的大手，給他揉搓凍得通紅的手。

    賀明涔故意逗她，說你哭什么。

    喻幼知哽咽著說，我心疼你。

    活了這么多年，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出生優(yōu)渥的少爺，怎么可能會有煩惱，就算有，跟普通人比起來那也是微不足道，還是第一次有人說心疼他。

    明明這個人比他更值得心疼，父母雙亡、又寄人籬下，如今還陪著他在這個消費(fèi)高得可怕的國家吃苦。

    賀明涔說不清自己在那一刻是什么感覺，跟著她一塊兒紅了眼睛，然后用力抱住了她。

    就算那一年他們在共苦，日子也是快樂的。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再去責(zé)怪父親當(dāng)年的狠心已經(jīng)沒有意義。

    就算喻幼知和賀明瀾的訂婚是真的，他也不介意真的按照自己那天在訂婚宴上說的話去做。

    摁滅了手中只抽了幾口的煙，賀明涔把話從自己身上拉到了今天回來的本來目的上。

    “這個打火機(jī)是爸你當(dāng)年送喻叔叔的吧？”他淡淡說，“這是個好牌子，爸你沒給自己也買一個？”

    賀璋看著那只打火機(jī)，回道：“買了，當(dāng)時給你喻叔叔買的時候，也順便給自己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但是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一模一樣的？那就不怕拿錯嗎？”

    “不會，我的那只上有我名字的刻字。”

    “刻的什么？‘h’嗎？”

    這是賀璋的習(xí)慣，他習(xí)慣在貴重且有紀(jì)念意義的私人物品上刻字，并不是什么秘密。

    “對。”

    賀明涔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問道：“刻在打火機(jī)哪里了？”

    “我記得是機(jī)蓋那里?！?/br>
    賀明涔掀開機(jī)蓋，對賀璋遞過去，問他：“是這個嗎？”

    賀璋下意識看過去，然后在下一秒狠狠怔住。

    賀明涔將父親的表情盡收眼底，只淡淡說：“看來刻字也沒用，喻叔叔還是錯拿了爸你的打火機(jī)?！?/br>
    -

    賀明涔走了。

    賀璋則是倉皇回到了書房，

    父子倆都夠敏銳，即使賀明涔沒有問什么尖銳的問題，但賀璋還是看出來了。

    從打火機(jī)被掏出來的那一刻，就是試探。

    賀明涔所有的問題都顯山不漏水，像是隨意的詢問，但只要串起來想，就能夠發(fā)覺他在試探。

    賀明涔走后，賀璋不安地在書房待了很久，最后覺得這樣一直待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拿起電話。

    他打的不是公家電話，而是私人電話，因而那邊的人接得很快。

    “志誠，我那只和喻廉一模一樣的打火機(jī)找到了，”賀璋直接了當(dāng)?shù)卣f，“應(yīng)該是那天去他家找他太太的時候不小心落在他家了。”

    “冷靜點(diǎn)，”席志誠很是淡定，“一只打火機(jī)而已，能證明什么？”

    賀璋嘆氣：“不能證明什么，但是我兒子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把它拿到我面前來，他在試探我，”頓了頓，他語氣沉重，“幼知應(yīng)該是猜到了她mama自殺的那天，我去過她家?！?/br>
    “所以呢？她mama是自殺，就算你去過又怎么樣？”

    “可是——”

    席志誠不耐地打斷他：“老賀，這都多少年了，當(dāng)初跨江大橋的案子，我私底下找你說過多少回，你不肯幫忙，非要把人往牢里送。后來我又托人去找喻廉，他倒好，直接撂筷子走人，把我的面子往哪放？”

    “好，你們兩位檢察官夠正義，不肯收好處賣人情，后來輿論鬧大了，所有人都在盯著這個案子，我是不是讓你及早抽身，還讓你勸喻廉別這么固執(zhí)，你勸不動喻廉，他非要往這趟深水里鉆，一條繩上這么多人，從財(cái)政局到建設(shè)局，再打承包商公司，他以為就憑他一個人能干翻這么多人？”

    說到這里，席志誠突然諷刺地笑起來：“你和喻廉油鹽不進(jìn)，難道我們就沒別的辦法了？能摸到證據(jù)材料的人也不止你們兩個，一包錢送到手里，就算你們不愿意幫忙，也有的是人幫忙?！?/br>
    “既然你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達(dá)到目的了，人也無罪釋放了，為什么還要揪著喻廉不放？”賀璋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就非得把他也冤進(jìn)去嗎？”

    “本來案子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他要是不繼續(xù)查，這事兒也就過去了，要怪只能怪他太固執(zhí)，非要硬剛，動了別人的蛋糕?！?/br>
    席志誠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不明道：“誰知道他這點(diǎn)抗壓能力都沒有，就這么自殺了。”

    “真是自殺嗎？”賀璋不禁激動起來，“他一個不查到真相不罷休的人，怎么可能就這么輕易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