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都能出乎他意料之外。

    利林當然沒有讓她得逞，一把抓住她的頭以保自己貞潔。順勢溜進浴室里，上鎖。

    這里放滿了信仰氏為他準備的盥洗用具，這么多天了他居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鏡子里面的自己有些潦草，亂糟糟的發(fā)和濃黑林立的鬚，好像剛從荒野歸來的模樣。他摩娑著下巴，想到剛剛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擔心自己口氣不好，而覺得有些荒唐。

    她來干嘛？她為什么來？腦中不停地思考卻沒有答案。但怎么是沒有答案呢？只是答案過于明顯，讓他不得不一次次繞過真相去找尋別的答案，深怕真的會有別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都害怕自己會是那個錯付別人的人。就像他父親那樣，會為了殘酷的現(xiàn)實拋棄一個世界，讓人失望透頂。

    但或許，自己才是最害怕被傷害的那個人，害怕別人信心滿滿的闖入他的世界，卻又因為別的現(xiàn)實選擇拋下他。

    他洗澡洗頭、刮鬍子修眉毛，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就是為了給她時間逃跑，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她能逃離他世界的機會。

    而最后打開門的瞬間，他才真正感到畏懼，原來他是多么希望她在他身邊。

    不只是現(xiàn)在，而是永遠。

    雖然他從不信永遠。

    //

    消息很快就傳開來，雙妍芮在錄音室里無聊滑手機的時候就知道了。

    是交通事故，利林闖了好幾個紅燈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他父親已經(jīng)嚥氣了。

    她也很著急，但也不知道事到如今還能著急什么，人死不能復生啊……

    她滑開前輩的對話框，想問一句：『你還好嗎？』

    但這個問題是想要獲得什么答案呢？遇到這種事誰還能『還好』呢？倘若他說了『還好』那又會是真心的嗎？

    反覆思考到底要說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沒說。

    前輩消失了好幾天，信仰氏四處奔走忙得焦頭爛額……

    突然有種不甘心的感覺。

    為什么她能如此置身事外？為什么她連理所當然陪在他身邊的籌碼都沒有？信仰氏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他張羅，就因為她現(xiàn)在還不是他的誰所以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她開始糾纏信仰氏。

    他一開始是反對的，認為利林不會希望她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雙妍芮說服他，說她會愛利林所有的樣子，聲情并茂徹頭徹尾的告白，聽得信仰氏頭皮發(fā)麻，給了地址和鑰匙，讓她自己跟利林說。

    所以橫在他們之間的到底是什么呢？她這些天一直在想。

    或許是自己對他一無所知。

    當然他們之間是從雙妍芮不小心窺探到他秘密開始的，不過他從未梳理過細節(jié)，她也至今不敢觸碰到他的秘密。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對她無所不知，而她對他的世界一片模糊。

    不過也不必過度悲觀，從現(xiàn)在開始了解就可以了。她打定主意要等，不對！等就太消極一點都不像她。她要主動去敲，直到他開啟心扉！不！又不對！用敲得太慢了，她得用撞的！

    她要把他的心門撞開然后把門的部分拆個精光，再拿個千刀萬剮砍不斷的鐵鍊，把自己狠狠鎖在他心上。

    傳來利林扭動浴室門把的聲音，雙妍芮兩手捧著臉屏息以待，原本以為的畫面會是全身濕漉漉只用毛巾包裹著下半身，還滲著水滴的頭發(fā)不經(jīng)意的甩動像隻剛玩過水的上岸的狗，然后露出對自己正在展現(xiàn)魅力一無所知的表情……

    他走出來的時候穿戴非常整齊，除了臉蛋和手腳掌外一點皮膚都看不到，嗯，頭發(fā)還給吹乾了呢！

    雙妍芮乾巴巴的眨眼，心想著要不要給這男人立個貞節(jié)牌坊。

    //

    或許是怕待在家里會被雙妍芮侵犯，利林拉著她出了門。雖然是人盡皆知的長相但沒有刻意的遮擋，這里一片都是等待都更地帶，人去樓空，連她搭計程車要來這里的時候，司機還懷疑她是不是報錯了門牌。

    利林的父親居然獨自守著這棟樓那么久嗎？

    沒有什么開場白，也沒矯情的問她想不想聽，他用盡量平易的口吻開始慢慢訴說故事，理所當然的在她面前把自己的過往攤開。

    從出家門開始，利林指著對門說以前咸子羨住在這里，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關(guān)係很親密，在他心中就是家人的存在……

    只是現(xiàn)在他好像沒有家人了。

    雙妍芮沒有說什么，只是牽緊了他的手。

    走過公園、走過街角、這里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回憶，利林從來沒有機會好好梳理這些，誰的人生不是瘋狂在趕路，走到一處又趕著為走到下一處做好準備，他雖然對父親是有恨的，但這一路下來也不乏有美好的回憶。

    公園旁有幾個簡陋的籃球場，說是籃球場，不過是有一個籃框和畫幾條線而已。小時候的他曾經(jīng)把籃球卡在樹上，父親說了聲包在他身上，拔下鞋子就往上丟，結(jié)果球被撞了下來，換鞋子卡死了。那天父親是跳著一隻腳和他回家的，記得他一路憋笑，差點就要內(nèi)傷。

    還有這一條從國小回家的路，以前附近有許多流浪狗，特別愛在這條路上做記號。他跟父親一起回家時總是要左閃右閃，父親笑著說紅白機里面也有類似的游戲。于是利林正式將其命名為閃躲便便大作戰(zhàn)，一天天獲得經(jīng)驗值，一天天更加熟練，國小一年級的時候有失敗過幾次，后來都可以走得又快又能全身而退。

    不只可以走很快，還可以并肩聊天而面不改色，就跟會輕功的俠士一樣，面露從容、腳步輕盈，偶爾看到不小心中獎的人們，他和父親還會相識一笑，?。〈巳斯Ψ蜻€不到家??！

    父親還會每天問他有沒有遇見喜歡的女生，只是兒子開竅的晚，總是失望。好想看看兒子會喜歡怎么樣的女生啊！他總這樣笑著抱怨著。

    「大概喜歡我這種可愛型的吧！」雙妍芮指著自己毛遂自薦。

    利林稍稍皺了眉頭，但也沒有否認。不自然的搔了搔自己的鼻子，另一隻原本就牽著的手又握得緊些。

    她就當前輩是害羞了吧！畢竟他們還沒告白什么的，這樣的進度是有點超前沒錯。但想來前后順序也不是那么重要。

    「現(xiàn)在連學校都不見了?！顾谋砬楹苁菒濄?。

    小學也在都更范圍，出生率低也就和其他國小合併了。校服、?；?、校歌，最終都會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他代表全校站在升旗臺上的模樣，也已漸漸走遠。

    不知不覺間，好像被偷換了一個世界，原本鮮明的，都黑白了。

    雙妍芮替他拍下這一切，趁太遲之前。也慶幸以后在前輩變成老爺爺之后說的『想當年』她都能有想像畫面。

    繼續(xù)走著，看著一處招牌白底紅字的就寫著『雜貨店』，店門口擺著許多木製的、纏著白色繩子的陀螺，隨意放在地上，也不怕人偷。

    「我小時候只有玩過戰(zhàn)斗陀螺，啊還有最近有指尖陀螺……」唯有聊這種年代感的東西，她才會徹底感受到與前輩年齡上的差距，不過挺好的，很新鮮。

    前輩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開始熟練的玩起陀螺，直接來個花式表演，打陀螺在地面上、打陀螺在挑高的盤子上、陀螺轉(zhuǎn)動的時候拋來拋去、快要停止轉(zhuǎn)動抽幾下又滿血復活之類的……看的雙妍芮嘖嘖稱奇，懷疑前輩童星就是表演這個出道的。

    「沒有，就是看我長得好看。」他直接了當?shù)恼f。

    雙妍芮愣了愣，還是點了頭，雖然有點不要臉，但是實話沒錯。

    先對于前輩的各式花招，她可是一次都打不起來，繩子不知道怎么的都拉不到最底。

    「不玩了！」她坐在地上耍賴。

    雙妍芮突然把目光聚集在前方的雜貨店，發(fā)現(xiàn)門是開著的，燈也是開著的，這附近都搬光光了也沒有客人，居然仍堅忍不拔的開店嗎？

    她懷著好奇的心態(tài)走了進去，小小的店逛了一圈，里面沒有人，或許是在樓上休息之類的。

    前輩熟門熟路的也走進來，更加熟練的將一盒巧克力球藏在衣袖，直接走出去。

    雙妍芮瞪大了雙眼不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但身為良好的公民，好像必須要把前輩攔下來才對。

    還是……還是她直接幫忙付錢？看看柜檯也沒刷卡機，行動支付大概有點困難，身為都會女性，她的錢包里真的一分錢都沒有，這樣不行！她馬上拔腿衝了上去，拖住了利林的手臂。

    「前輩，這樣不好。就算沒人在看也不能這樣！我奶奶都說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會有神明，平時不會偷看洗澡，但是會看你有沒有做壞事！」她急了連奶奶都端出來了。

    利林只是轉(zhuǎn)過頭來，安靜看著她滑稽的模樣。

    然后店里面突然有個人衝了出來，嚇得雙妍芮瞬間不敢出聲。內(nèi)心竄出該不該頂罪的想法，畢竟前輩的名氣比較大，一定要毀掉一個人的話也該是她犧牲。

    「同學！同學！」原來是一個老爺爺，他扯著大嗓門叫著。

    同學這是在叫前輩嗎？雖然前輩還是很有少年感，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來不及思考那么多，雙妍芮立刻打算下跪求饒……

    「我等你好久啦同學！這里都更要拆了，也就沒辦法繼續(xù)下去了。你當初給我的錢，我得想辦法給你，所以才撐到現(xiàn)在……」老爺爺說。

    利林的眼中好像有淚水，看著老人輕輕地說：「不用了您收著吧！感謝您為我守著最后的回憶?！?/br>
    揮別了老人和雜貨店，說不定這是最后一次見面。

    利林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巧克力球看了看，跟她說起了這段故事。

    利林的母親總會給他買這個牌子的巧克力球，她說這是當生命值低落時的回血藥丸。母親回到自己的星球后，利林總是想她，但沒有錢買巧克力球，于是就偷。偷得神乎其技沒人知道，加上他正經(jīng)又討長輩歡心的面相，他沒有失手過。

    賺到錢之后，他給了雜貨店老闆一筆金額，還清了他小時候的債，也預付了往后人生所有的巧克力球費用。

    一盒巧克力球的故事居然那么厚重，滿滿的心疼累積在胸口添堵。

    雙妍芮突然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利林的雙眼。那雙眼睛，彷彿有著她永遠無法理解的故事……神秘、深邃，她無可救藥的被深深吸引，管它是黑洞還是兔子洞，她都克制不了自己義無反顧的墜進去。

    「干嘛這樣看我？」利林不解。

    「前輩，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你?！闺p妍芮的眼神有點迷茫，從嘴中吐露的這一句，是她從迷霧中唯一可以確認的事實。

    利林皺眉，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那么突然？」

    雙妍芮一臉認真的搖搖頭，說：「我對前輩才不是突然?！?/br>
    利林摸摸她的頭頂，輕柔地說道：「我說你告白的那么突然我該怎么辦？這種話不是該由我先說的嗎？」

    雙妍芮恍然大悟。

    「那我取消，換前輩先說?！顾B忙說。

    前輩笑到眼睛都瞇了起來，但沒有理會她的抗議，只是牽著她的手緩緩繼續(xù)走。

    不遠處的水潭就是母親的重生點，利林總會把巧克力球放在這里看他那貪戀巧克力的母親會不會就這樣被釣上岸。

    會不會再給他一次機會，看他可不可以到達她的世界。

    還有問她父親是不是也成功抵達了那個世界，如果他到了的話，記得不要輕易的原諒他，至少要讓他跪個三天三夜。

    但至少他現(xiàn)在終于能毫無顧忌地活在她的世界了吧！

    「其實我看那張圖也是一頂帽子。」雙妍芮說。「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我對你也沒有特別的期待，印象也不好，你也不是特別浪漫，所以不會有什么結(jié)婚前后的差異，也不用怕我會因為這樣的差異而受傷……」

    聽到他的故事，雙妍芮連忙發(fā)布聲明，急的樣子利林都笑慘了。

    「給我一個機會成為你的家人吧！不會像你所想像中愛情會消逝的那樣，我會一邊愛著你，一邊當你的家人，前輩你隨時可以依賴我的，這樣好嗎？」雙妍芮又說。

    還沒開始交往就直奔結(jié)婚去，這讓利林有點招架不住。

    「孩子??！你年紀輕所以對愛情還太過天真?！估质菒鬯?，但也不得不潑潑冷水，澆熄一下她熊熊燃起的熱情。

    「前輩，你不能沒嘗試過就否認好的愛情存在的可能。」她十二萬分的認真。「如果是白仕之讓段縹霄知道世上愛情還有這樣好的面貌，那我會成為前輩的白仕之的?！?/br>
    利林看著她，又是感動又是心疼，一把抓住她摟入懷中。

    「我們可以一起成為白仕之。」

    //

    去喪禮的路上，利林在著雙妍芮順道回了她老家。她上樓下樓不到三分鐘解決，手里還拿著一份文件。

    利林順口問了那是什么，雙妍芮一臉開朗的說：「戶口名簿。」

    「要戶口名簿干什么？」利林問。

    「前輩你的在身上嗎？」她答非所問。

    「嗯?！估趾煽此??！竼栠@干嘛？」

    「這樣我們隨時都可以結(jié)婚喔！」她又沒羞沒臊的說了。

    利林扶額苦笑，說：「你干嘛那么著急要把自己推銷出去？」

    「我想當你的家人嘛……」雙妍芮握住他空間的右手。

    她只是想，前輩在這世上不是沒有親人了，并不是孤立無援的，還有她在呢！而且他們的愛情不是浪費時間，他們可以直接達到那個終點，然后在那幸?？鞓返慕K點待一輩子。

    利林知道她的小腦袋就想出這個方式安慰他，所以只是笑笑著說：「那么隨便就把你擺平了，你爸媽不得埋怨我。」

    「我爸媽才不管我，他們自己恩愛著呢！我的幸福要我自己掌控才行?！篂榱俗C明她遲來的叛逆，差點要把利林拐到戶政事務(wù)所去把紅白事今天都辦了。

    她那么積極主動，讓他莫名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不過既然上了賊船，就應(yīng)該繼續(xù)待著看準時機推翻政權(quán)，自己當上主人才是。

    //

    葬禮上一片肅穆，對外表示是私人不允許媒體拍攝的葬禮。

    邀請的名冊也是信仰氏擬的，畢竟父親就是個陌生人，利林對他的一切都不知曉，甚至信仰氏還熟一些，偶爾會通過他對話。

    每個人上香的時候都會過來跟他說一下話，由此來勾勒父親生前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感覺是個很好的人……

    但為什么利林當時都不這么覺得呢？可惜的情緒恍恍惚惚才突然涌上心頭。

    咸子羨也來了，淡妝依舊素雅美麗，穿著有點寬大的衣服，跟丈夫一起來的。上完香之后她一步步走向利林，溫柔而有度，輕輕頷首后說：「你好嗎？」

    利林抿著微笑，說：「很好。」是真的很好她是看得出來的。「你好嗎？」換他問。

    咸子羨眼眶里都是淚水，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說：「很好?！?/br>
    「那就好?！?/br>
    她看起來很幸福那就好，利林和雙妍芮一起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內(nèi)心都被一股莫名的暖流衝擊。

    當初那個淚流滿面離開的女子，現(xiàn)在也能露出如此幸福的微笑……